（一）
细雨后，空气格外的清新。点点青草点缀在地上，草尖还挂着尚未干透的水珠，将太阳光拆成各种颜色。
“郊外的风景还是挺不错的啊，空气也很清新。”罗明停下车，看着周围的景色说：“这样的天气，很适合出来玩。”
白澄涵冷冷的应道：“是啊。”
罗明笑道：“不过，今天来得还真不是个地方。”
“嗯。”
不远处，高墙，铁门，电网，哨塔，一块巨大的牌子格外的刺眼：东城市少年监狱。
“真煞风景，要不是老大要求，我一辈子都不会来这个地方的。”罗明冲着那块门派说道：“不过，这小子也够大胆的，光天化日之下砍死三个人。“
“我进去，你等着。”白澄涵下了车，脚步轻盈而又略带颤抖的走上前去。
“喂，你多说点能死啊你。”罗明冲着她的背影喊道。见白澄涵消失在监狱大门之后，他自言自语道：“老是这么冷，早晚自己把自己冻死。”
（二）
监狱很大，却很少有阳光射进来，四周是一种诡异的安静，白澄涵跟在狱警的背后行走在狱内的道路上。缓步行走其间，她总是觉得有一股冷风围着自己不停地吹，混身上下一阵汗毛倒竖。
“你们这些记者真是闲的没事干了，采访谁不行，采访那个神经病。”狱警的语气略带烦躁：“不过，要不是他最近名声特别响，估计你们也不会来这里吧。”
白澄涵不置可否的说：“是吧。”
狱警瞥了她一眼，面带不屑：“你们这些记者啊，还真是闲的没事干了。”
监狱里的通道是幽长而又阴森，脚步声在通道里回荡着，白澄涵感觉这个场景特别像恐怖片，好像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从旁边突然冲出来一只怪物，或者身边的这个狱警会在下一秒突然变成僵尸，然后狠狠的咬自己一口，鲜血染红整个屏幕。
走了很长时间之后，狱警打开了一间接见室，阳光透过窗户照进这间好像许久未曾有人涉足的地方，灰尘在空气里恣意的游荡、翻转。
“来这里看犯人的很少，基本上连孩子的爸妈都不常来，所以难免有些脏，你就将就将就吧。”狱警懒散的站了站，眼睛扫了一下房间之后就往外走。
白澄涵指着房间中间的那扇玻璃说：“那个玻璃没问题吧，别一用力就被打碎了。”
狱警愣了一下，然后用手指着玻璃说：“我倒还真希望有人能打破这块玻璃，要不你试试？”
白澄整理了一下情绪，对着狱警笑道：“我就算了，谢谢。”
“你先坐一会吧，待会那小子就过来了。”
狱警出去之后，白澄涵安静的坐了下来，手指在微微的颤动，她把两只手紧紧地抓在了一起，过了好一会，手指停止了抖动。深呼吸了好几下之后，她从包里拿出了那本已经略显破旧却又异常厚重的本子，轻轻地放在面前的桌子上。
（三）
一个瘦弱而又憔悴的身影慢慢吞吞的被警察粗暴的推了进来，白澄涵看着被推进来的这个人，那眼神，如同圣母看着犯错的信徒一般。
待男孩子坐下之后，狱警便走了出去，狠狠的关上了门，似乎在发泄着心里的不满。白澄涵仔细观察着这个少年：一身肥大而又土气的囚服，原本长长的头发被提成了短短的寸头，手腕因为长期戴手铐而红肿，整个人给人一种疲惫而虚弱的感觉，胸口大大的数字‘8901’是如此的刺眼而又协调。眼前的景象，让白澄涵感觉就如同一朵盛放在仲夏的花，被缠上了带着铁锈的锁链，花朵低垂，好像下一秒就会被压垮一样。
男孩的下巴抵在胸口上，要不是他沉重的呼吸声，白澄涵还真以为他已经死了，那样就没意思了。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房间里安静的要命，只有墙上挂着的钟在滴答作响，一声一声，一步一步，人的身边指间流转。
“肖泽。”白澄涵深呼吸了一下之后，语气轻柔地念出了他的名字：“我是报社的记者，你可以抬起头吗？”
男孩依旧低着头，没有说一句话。
“肖泽，能说句话吗？”白澄涵尽量的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柔和。虽然这对她来说有点难。
“不想说吗？那好吧。”白澄涵松了一口气，把手放到了玻璃前面的桌子上：“其实，我知道你现在不想说话，毕竟，身陷此地的人，都不会太喜欢和别人交流。”
“……我。”许久之后，肖泽嘴里闷声出了一个字之后，然后便慢慢的抬起了头。他的眼睛里，是痛苦，不屑，冷峻，惶恐，各种情绪杂糅在一起，让看的白澄涵很不舒服，好像浑身上下都有什么东西在乱爬一样。
不过，她倒是发现，在肖泽看到她的那一瞬间，他的眼睛突然变得明亮不少。
果然，还是有点效果的。果然，还是死性不改。
白澄涵尽量的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友好一些：“你说吧，我知道你现在肯定有很多事情要说，如果实在不想说这些事情，聊点别的也行。”
肖泽瘦弱的身体微微一颤，眼神里多了一份期许，但是，转瞬指间，白澄涵就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完全不同的意味。
嘲讽，轻视，欲望以及其它本不该出现的东西。
白澄涵转头看了看那扇很小的窗户：“恐怕，在这个地方呆久了，对谁都不能信任了吧。我知道，任何人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有点戒备心都是正常的，尤其是对陌生人更是如此。”
沉寂良久之后，白澄涵才得到了一句回应：“我，不知道说什么。”
白澄涵温柔地看着他，说：“那就先说说一些开心的事情吧。”
肖泽认真的看着白澄涵那张精致而又柔和的面孔，眼神里的不信任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火热，一种原始的火热，同时，还夹杂着轻视。
这时，肖泽的嘴角开始向上微微翘起，慢慢的，面孔变得有点痉挛。
白澄涵平静的看着肖泽脸上的变化，没有一丝的惊讶之情。
“你要听吗？”肖泽的眼神变得犀利，如同两把长枪，生锈带血的枪头直接刺向白澄涵。
（四）
肖泽的情绪，开始慢慢地兴奋起来，原本苍白的面孔也有了一丝丝血色。
“看来，你过去的生活里，还有不少能让你兴奋起来的事情。”白澄涵这时给人的感觉就像一个知心姐姐，这让肖泽感觉舒服了不少。要知道，在这个少年监狱里，他所面对的，只有打骂，不停地打骂，而且，这些日子这些打骂突然变得非常的频繁，每天浑身上下都疼得要命，那伙人简直是要把他弄死才觉得舒服。
白澄涵拿出笔记本，手里的圆珠笔在纸上开始划动。肖泽看着白澄涵那白皙而又文静的面孔，感觉那种冲动变得更加清楚而强烈，虽然两人之间隔着厚厚的钢化玻璃，但是他似乎还能闻到她身上的体香。
“你，相信我吗？”肖泽声音微微颤动的说。
白澄涵笑道：“当然啦，否则，我也不会在这里了。”
肖泽慢慢的把头低了下去，身体开始抖动起来，过了好一会他才平静下来。
突然，肖泽冲到玻璃前，脸紧紧地压在上面，大声喊道：“我是冤枉的！真的！不是我杀的人！”
这时，两个狱警从门外冲了进来，把肖泽抓了回去，狠狠的摁在了椅子上。
而肖泽就好像突然被人抽空了身上全部的能量一样，瘫坐着一动不动。
等到警察出去之后，白澄涵才接着说：“没事的，不用那么激动，”
“你相信我吗？”
白澄涵语气坚定的说：“相信。”
肖泽缓缓地坐正了身体，一言不发。
两个人这样，沉默以对了很长时间，
“我想，我家里什么情况，估计我不用多说了吧。”
看着白澄涵点了点头之后，他疲惫的笑了笑：“只是，事实并不是外面的那些人说的那样。”
白澄涵皱着眉头问道：“那是什么样子的？能说说吗？”
“我，有些时候没办法控制自己。”肖泽说：“真的，当时突然没办法控制自己，等我记得起事情来的时候，我已经被警察抓起来了。”
“你是说，你犯罪的时候，自己完全没有记忆？”
“……对。”
白澄涵正色说道：“那你，没有去医院看看吗？”
“以前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自己也没注意。”
“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嗯。”肖泽的眼睛里已经有了泪水：“真的不记得了。”
（五）
往下的采访里，肖泽一边哭着，一边回答白澄涵的问题。
一切都很正常。一个品学兼优，但是却因为自己控制不住的心理问题而误入歧途的少年，跃然纸上。
过了很久，白澄涵停止了提问。她低着头，看着自己写在纸上的那一堆鬼画符，连他自己都不认识那写的是什么。
“……我，还能不能出去了？”
白澄涵微笑着说：“如果能证明你确实有精神疾病，那，应该会提前放出去吧。”
肖泽长长的出了口气，脸上露出了丝丝笑容。
“不过，说实话，能不能证明，就是另外的一件事情了。”
看着肖泽惊恐异常的眼神，白澄涵安慰他说：“没事的，真的，没事的。”
“求求你了，帮帮我。”肖泽可怜的乞求声让白澄涵的心里泛起了丝丝怜悯，但又瞬间消失无踪。
白澄涵翻动着自己的本子：“我不知道我能帮你多少，我只能尽力。希望法庭能看在你不到十八岁的份上，早点把你放出去吧。”
“谢谢。”肖泽眼睛里泛着泪花，眼神真诚而又可怜，让白澄涵心里有一种格外滑稽而又无奈的感觉。
“不过，你能保证对我所说的都是真的吗？”
“我发誓！”
“……那，我问你任何问题，你都能言无不尽吗？”
肖泽猛力的点着头，用力地样子让白澄涵都担心他会不会把自己的脖子弄断。
白澄涵手里的笔不停的绕着指尖旋转着，时不时的反射着太阳光，光线射到小泽的眼睛里，让他感到一阵刺痛。
沉默，又一次沉默，空旷的房间里，连呼吸的声音都那么明显。
“你，还要问什么吗？”肖泽怯生生的说。
白澄涵没有答话，还是继续的转着笔，过了好一会，她把笔轻轻地放了下来。
“有些事情，你记得吗？”
（六）
她拿出了一张照片。
“不知道，你认不认识照片上的这个男人？”白澄涵自顾自的说：“照片上的男人，叫苏岩昭，我想，你应该记得。”
肖泽震惊的表情落到了白澄涵的眼睛里，说实话，她现在很喜欢肖泽现在的样子。
“不认识吗？还是说认识？”
“不，我不认识。”
“不会吧，这个男人不就是你爸下手弄死的吗？你爸的手真不是一般的黑，不愧为黑社会老大。”白澄涵的睫毛在轻轻地抖动，表情轻松而又纯真。
“……你，到底是谁？”肖泽浑身上下泛出阵阵杀气，手紧紧的攥了起来，胸口在剧烈的起伏。
“听说，你还把他老婆撞死了，苏岩昭的女儿也被你卖给了人贩子。是不是？”白澄涵笑着说，脸上充满了好奇。
“你到底是谁！”肖泽猛地冲了上来，瘦弱的拳头不停地敲打着玻璃，发出沉重的撞击声。
“看来是了。”白澄涵轻轻地把身体靠在椅背上，欣赏着肖泽疯狂的发泄：“一个外人眼中的乖孩子，原来是黑帮老大的儿子，而且，不但亲手杀人，还贩卖人口，这条新闻，会很大的。”
突然，肖泽停了下来，脚步缓慢的退了回去，缓缓地坐了下来。渐渐地，肖泽笑了：“你，没有机会报道这条新闻的，等你一出去，就会有人上门找你麻烦的。”
看到白澄涵依然不为所动，他接着说：“放心，看在你那么漂亮的份上，我会找人好好地招待你的，实在不行，我会亲自伺候你的。”
“希望吧。”白澄涵云淡风轻的回道。
“我会满足你的期望。”肖泽整理了一下衣服说：“不过，你还真不是一般的镇定。”
“那是因为我知道，太阳之下的阴影，是因为有伞才会存在的。”
“什么意思？”
“……呵呵，看来，这里真是一个好地方啊，太好的地方了。”白澄涵悠悠的说道。言语之间透露出浅浅的笑，让肖泽浑身上下都寒毛直竖，他仿佛看到这个女人的嘴角正在往外流着鲜血，血越来越多，淹没了他的头顶。
白澄涵捋了捋自己的长发，然后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有点事情想跟你分享一下。”
在肖泽疑惑又惊恐的眼神里，她慢慢悠悠的翻动着自己的那个笔记本，翻到一页之后，她突然停了下来，手指轻轻地敲打着那页纸，阳光照在上面，泛起一片寡白。
“本市警察局路宏局长上个月刚刚被抓，罪名嘛，呵呵，还真不少呢，贪污受贿，强奸民女，勾结黑道，洗钱贩毒……这个局长干的，可比一般的黑道更黑，更狠。”白澄涵读者报纸上的内容，其实，那张报纸她早就度过无数遍了，那张报纸也因为翻阅次数太多而从中间断开了。
肖泽整个人如同雕塑一般傻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慢慢的，肖泽浑身上下开始止不住的抖动，虽然不是很剧烈，但是却让他屁股下面的椅子吱呀作响，好像下一秒就会散架。
“你还好？”
“没事。”肖泽面色苍白、双手乱颤的说道。
死要面子的蠢货。
“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肖泽喊道。
不过，白澄涵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自顾自的翻动着她的本子，手指又停在了一页纸上，这次，她把本子拿起来对着他：“上个星期刚刚发生的案子，剪报上的人，你认识吧。”
肖泽瞥了一眼剪报之后，就低下了头。那一眼他就已经看清楚了。
“真可惜，你的爸妈就这样死在自己家里，上面说是黑帮火并死的，听说他们还在四处疏通关系，准备搭救你出去呢。”
白澄涵抬起头注视着眼前这个嗜血少年。刚才还嚣张非常的肖泽，如今已经全身缩在了椅子上，浑身上下因为极度的恐惧而不停地抖动，而且幅度越来越大。哐的一声，肖泽连人带着椅子摔在了又冷又硬的水泥地上。
“你现在的状态，似乎不太适合继续接受采访。”过了许久之后，白澄涵合上了本子，说：“那，我们今天的采访，到此结束吧……祝你在里面生活的愉快，健康。”
白澄涵拿起自己的东西，脚步平缓而又沉重的朝门口走去，快到门口的时候，她停下了脚步：“那个女孩子，应该是叫苏洁吧。”
白澄涵没有转身，她已经听到了背后传来的肖泽的哭声，那哭声里，是痛苦，是绝望，是不甘，是无尽的恐惧，但是，听不到忏悔。
白澄涵叹了口气说：“那，不见了。”
（七）
监狱的铁门外，罗明倚在车门上不停地抽烟，脚边已经扔了一地的烟头。这时，他听见监狱大门打开的声音，在看到白澄涵从里面出来之后，他赶紧掐了烟。一脚把地上的烟头都踢进了旁边的草丛里，然后笑着应了上去。
“怎么样啊？挺顺利的吧。”
白澄涵深呼吸了几口，好像经历了很大的事情一样，眼睛里微有血丝。
“你还好吧。”
“……空气好清新啊，今天的阳光也格外的好，微暖而又清凉。”
“没发烧吧你。”罗明说：“说话都变味了。”
罗明走在前面准备开车，白澄涵慢慢的跟在后面走，脚步有些轻飘，有些晃荡。
这时，手机响了。
“请问是白澄涵小姐吗？”
“是我。”
“你好，这里是北城医院，你上次做的隆鼻手术可能有点问题，请您方便的时候来医院一趟可以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