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长以前说过,在他还小的时候有个异域的旅人告诉他,神明都是靠不住的家伙。一开始他很气愤,认为这番话是在侮辱大人们的信仰,但当他真正长大以后,他才深刻地体会到这番话是多么的正确。神明大人,真的很自私呢……”
少女挽起湿漉漉的裤管,轻轻一捏便能攥出水来。头顶的发束吸饱了腥气的海水,但她却没有心情去打理。
少女忙着清点包中仅剩的一点儿随身物品,除了几枚银币和泡烂的纸糊以外,还有一只小巧的“叶片”,准确来说是被雕刻成叶片模样的一只口琴。
少女的双眼朦胧地注视着这只不起眼的小物件,用手指轻轻在它湿润的表面上反复摩挲,然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呼,太好了。要是连这个都丢了的话,我就真的一无所有了。船长也说过,他要是丢了那顶心爱的帽子,搞不好会爬到船的桅杆上然后跳进海里。嘻嘻,很蠢吧?丢了帽子却连命都不要了什么的……”说到这儿,那纤细的嗓音变得沙哑。她呜咽着抹去眼角渗出的泪珠,坚强的保持着笑颜,但谁都能看出,藏在那笑容下的心正泪如泉涌。
她望向海的远方,朱红的月色划过海天相接的界限,洒向海面上漂浮的残骸。有木板、有货桶、有破碎的帆布,还有承载着过往回忆的陈设品的残骸。那些在海面上若隐若现的物件,反射的光却别样红沉,比月光更甚。
那是货真价实的血海,宛如沉浸在波纹中的月亮,粘稠的血液染红了整片海面,一直延伸到视野的远处,才有一丝模糊不清的、介于红与蓝之间,近乎于紫色的海水卷起平顺的浪花。
少女的嗓子被无法抑制的伤感压得张开嘴却挤不出一个字,她鼻子一酸,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淌。无声的情感宣泄持续了数分钟,终于,她稍微振作过来,但话音依然带着哭腔。
“呜,一定很不像话吧?现在的我,呜……船长……其实我和船长一样,太珍视过去……把回忆视为心中最珍视的宝物……”
然而,当那艘陪伴一个男人度过半生的大船支离破碎地沉入海底时。那个年迈得可以当少女祖父的男人放弃了他最珍视的航海图、罗盘、家人的画像、战死友人的望远镜,还有他那顶由已故爱妻亲手缝制的深蓝色航海帽,不顾一切地将她推出了崩塌解体的甲板。
在被巨浪掩盖的嘶吼声中,年迈的男人最终把命也搭了进去。
少女成了这场惨烈海难中唯一的幸存者;即使她的生还也不过是另一个千年不遇的惊世奇迹罢了——这是在老船长豁了命的前提下也是必死无疑的境遇,而她却活了下来。
她侧过脸看向自己身后:那里,有一有尊来自天空的“魅影”高高伫立。没有任何预兆,“他”就这样出现在了少女的面前,将堪比天灾的浩劫在眨眼之间顷刻瓦解。
但“他”和一般传说中描绘的救世主实在太过不同,破破烂烂的深灰色斗篷将“他”高挑的身躯包的严严实实,哪怕是面容,也被藏在了雕刻着奇异线条的银色头盔之下。充斥着浓浓异域风格的头盔严丝合缝,没有开眼、也没有透风口。所以从一开始,“他”的身上就没有清晰的人类特点,再加上那无与伦比的强大力量,少女曾一度以为,那是隐世数百年的列王重归于世降下的奇迹。
苏醒过来时,她已然发现自己已经身处附近某个小岛的海滩上,而“他”伫立在那高高的海石上。
少女的脑袋一片空白,可僵硬的身体早已俯首跪拜,直到这位宛如神明的拯救者将她从泥泞的沙粒中扶起。
“他”淡淡的说道,“我,是人而非神,无需叩拜。”
那声音成熟、中性,听不出性格。但以少女的经验,她一口咬定,声音的主人是一位女性,尽管她的面容被隐藏在鸢形头盔下,不可知晓。
少女抹去眼角的泪水注视着她,眼中泛着光,嘴角的笑容不再是搪塞悲伤的苦笑,而是变得更加自然、更加自信。
“我决定了,姐姐。我要回故乡,回故乡找到自己的家人,和他们度过余生。”
女人没有回应,只是隔着光滑的银色盔面也能明显感觉到,一双深邃的眼睛正直视着少女的眼睛。对于“姐姐”这样的称呼,女人却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一种默许吧。
“这些年,跟着船长东奔西跑。我虽然吃了不少苦头,但也发现了许多美丽的事物、美丽的地方、美丽的……人。够了,我已经很满足了,真的很满足了。老实说,即使那个时候我死了,大概也算是不错的结局吧。毕竟生活得那么充实,被“海蛇神”早早地赶去另一个世界也算是偿还这份过于安逸的快乐吧……但现在不一样了。这条命是您赐予我的第二次生命,我不想被任何东西轻易的夺去,我要回到我的家人身边。”
在外漂泊的大孩子终于在踏过生命的分水岭后,想要驶回港湾么?挺好的,这是属于人类的幸福,是人类经历波涛与烈火后,照亮心灵的一盏明灯。
——无心插柳柳成荫。
这大概是这位生命的拯救者对自己行为的评价吧。
朱月,红光曼妙,却遮挡不住天上的辰星向这块儿渺小的土地泼洒璀璨。即使比不上夏日的满天星河,也是一道令人沉醉的风景。
少女正望着这样的天空,心生感慨。
“我小的时候,还以为神明大人是住在星星上的,大家都笑话我,他们不相信神明大人住在那些天空的渺小岛屿上。我记得,第一次和船长说起这个的时候,是想当成玩笑来着,但他没有笑。他说,那位异域的旅人对他说过,每一颗跳动的星星上都住着一个神,他们生活在比银河还要高耸得多的国度。船长那时还想,要是天上真有那么多的神,这个世界岂不是会变得无比美好,但那个旅人却告诉了他那句话。”
——神明都是靠不住的家伙。
少女说的入神,她的眼中倒映着星空,而且比天上的本尊更加明亮,他想起了自己和船长,以及那些歪瓜裂枣的水手们度过的快乐时光,眼睛又变得湿润,却没再流淌泪水。
“他说,最后那旅人在离别时分告诉他;虽然神明大人是靠不住的,但是……流星却可以寄宿美好的愿望。无论是多么卑微的存在,只要他们有愿望,流星就会倾听。他一直很在意那句话,也不知是不是巧合,他在新婚的那晚和妻子一起看星星。而那时,天上划过了一颗流星。船长和我说这个的时候,脸还红岑岑的。他扭扭捏捏地告诉我,那晚他真的许愿了。”
“他许了什么愿望?”
少女有些惊吓地看向纹丝不动的“女人”,呆滞了数秒,然后满怀欣喜地说道,“他说,他想成为一个航海家。船长的爱人为他亲手缝制了那顶航海帽,即使在因为她的故去而陷入悲痛的时候,他也没有放弃这个梦想。”
“如果你现在的梦想是和家人团聚的话……也许流星会帮你实现。”
女人应声,然后空气沉静了片刻。
“我一定会实现的!为了不辜负您给予我的新生,我会坚强的活到最后。”
少女正视女人飘逸的身影,海风拂过她渐渐干燥的发丝,在风中轻微摇摆着。女人从斗篷下伸出一只手,从手腕到指尖无不是覆盖着薄薄的银色甲胄,而手臂上则包覆着漆黑的弧形条纹。她的手指向少女的背后,女孩儿转过身,看见血染的海面上有一艘因掉队而幸免于难的商船正向这边缓缓驶来,大概是等待灾难退去后回来搜寻幸存者的吧
少女刚忙从沙滩的另一边收集来相对干燥的小树枝,利索地生起篝火,制造出一炷细细长长的黑烟。
“是船,我得快点把烟弄大,要不然就离不开这座岛了。”
她一边对着篝火吹气,一边在收气的时候对着女人说道。过了一会儿,那艘船像是发现了少女的存在,开始改变帆的方向,向海岛周围驶来。但它只能停在离岛相对较远的地方,因为礁石的关系,最终上岛来确认的水手必须搭乘人力的小艇靠岛上岸。
“呼,终于发现我了吗……姐姐,您也一起跟来吧,击败‘海蛇神’的您是这个国家当之无愧的英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所以……”
她忙的汗流浃背,却要仍激动地回过头,向女人致以对恩人的敬意。但此时,少女的背后却变得空无一人,一切又回归了寂静。
“……姐姐?”
少女呆呆地望着身后,救命恩人不辞而别。而在她的头顶,也是那澄澈无比的天空,一顶破旧的蓝色航海帽悠然飘落下来,缓缓地落在了她捧起的双手间。
“这是,船长的航海帽,是船长的……航海帽……”
原本止住的眼泪又淌过少女泛红的脸颊。船长以前说过,这顶帽子可是他的命根。当时至今日,他早已出海多年,这顶帽子早已不是件可有可无的简单饰品,而是承载他过去的大船,也是那个梦想的化身,是激励他活下去的动力源泉。
小艇上的水手们离得还远却又呼又喊,他们正朝着幸存的少女招手。海蛇神巨大的尸体隆起在远方的海天线上,若隐若现;宛如一座漂泊的孤岛迷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渐渐沉入海底。
少女戴上那顶承载了梦想的航海帽,抬起头。她从包中取出那支家乡的叶形口琴,闭上眼,平静地吹奏了一曲熟悉的曲调。
“是带着您和大家的份一起活下去吧……我明白了,我会活下去!无论到哪里都是新的海洋!”
她豁然睁开眼,眼前跃动的光芒令她仿佛看见了梦幻——无数的群星交相辉映,在他们之间蹿下的,是如雨般向着苍穹深邃的彼岸倾泻而下的雨;
·由流星汇成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