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一个平常人的角度去看,像巴克这样的举动无异于是自杀。
即使是人类的世界中位居佼佼者的肉体,在那具完美躯壳的背影下,也不过是脆弱的零零碎屑。摇曳、无助、单薄,稍稍一动瞬间就会灰飞烟灭。
健壮的蛇形长尾光是看着,就能知晓它蕴含的可怕力量,哪怕只是懒散的摆尾都足以将最强壮的身躯击碎成泼洒血浆和碎骨的肉块儿。豪不夸张,应该说无从夸张。只要是五感正常的人都绝不会怀疑那野兽拥有成百上千种致人于惨死的本领。
但正所谓“艺高人胆大”,巴克也是如此。男人的双瞳中迸溅出焕发血性的锐利光芒,将本能折射出的恐惧彻底吞没在激昂的意志中。那恐怕是昆至今为止见过的,最桀骜不驯的意志。
考虑到他有精湛的弓术在手,各种意义上都是绝佳的场面控制者。只不过他的眼神为昆带来了不安,就像是渴望杀戮的战争狂人,时刻企盼着浑身染满鲜血。
但昆的担心好似多余,巴克并未将自己释放得如此疯狂,这不经让人唏嘘,他嘴上始终绕不开的那句“中年大叔”其背后包含的多重意义。
既然巴克可以在自己的狩猎冲动下选择保持冷静,并为任何可能发生的糟糕事情买单,如果昆还扭扭捏捏、犹豫不决的话,那必然不是他的风格,更不是他的为人。
哪怕手上只有一把不过一臂之长的防身武器,不堪大用,但他也做好了为掩护三人撤退而主动出击的准备。基本能做出这种决定的人,无论自身强大与否都已经有了必死的觉悟。当然,谁都不想死得那么突兀,就连曾经挑战着生命极限而不断以身犯险的昆也不是真正期待死亡的降临,这点从他与那个乖戾的半兽少年的交战后就已经确立。虽然话是这么说,但若是自己的挺身而出只能让一个人存活,那么昆会毫不犹豫的选择让伊斯塔活下去。这不是偏心,其中赋有各种各样他对生命轻重的评判,选其中最直白也是最通俗的一点就是——她最年轻,理应活得更久。
昆用眼角的余光瞄了一眼右边的伊斯塔,少女紧握着弓,十分用力。她死死地盯着散漫的野兽向后缓缓挪动着步子。依照昆的经验,此时的少女应当处于被野兽彻底震慑住的状态,那样的行为应该是出于本能。
至于曼凯和彼得沃尔那边也是好不到哪儿去。青年那双小眼睛此时正瞪得和枣子一样大,两只脚就像扎进了地里的木桩,一抖一抖始终拉不开步子。
“……还跑得动么?”昆的唇齿间压出低迷的稀碎声音,他肯定,以伊斯塔的听力能够听清他在说什么。但少女却没有反应,恐怕是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野兽的身上。他又重复了一遍,这才有了效果。
伊斯塔的细长的耳朵轻微颤了一下,她僵硬地扭过头向昆这边看来。就在这时,那百无聊赖的野兽也不紧不慢地向昆这边转过身子来:它的听觉可一点不比精灵的双耳差上多少,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只黄金的眼眸扫过少女,漆黑的瞳孔深处倒映出她的身体。她不敢吱声,只是哆哆嗦嗦的点了点头。
昆把视线挪向剩下的两人,很快又挪到了巴克身上,向他做了个手势。
“听好了,我抬刀的时候你就慢慢移动到那两个人的旁边,然后什么都不要管,竭尽全力地跑就好。不会迷路的吧?只要用‘魔法’的话。”
少女的神情明显迟疑了许久,那和迟钝是截然不同的。一瞬间,她的左手松开了弓,伸向昆所在的方向,手掌一侧是泛红的印子。她回过神,停住了眼下这个毫无意义的举动。如果此时选择坚持,那对昆抱有的一切善意、觉悟,以及理性的判断都是一种辜负。
哪怕自己已经有所成长,但与担当的距离还差得很远很远,她现在正极力寻求的不是终极的坚强,而只是不拖后腿——自己应当有这个自知之明,而不是因为不值一提的羞耻感而做出鲁莽的决定,这样不仅帮不到昆,甚至还会害去任何希望。
少女点了点头,她并不绝望、也并有露出依依不舍的表情,他相信昆的实力能够从无数次危机中坚挺过来,这点危机对他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不过说起来,这巨兽的态度也实在令人恼火。它只是自顾自地打量着周围的人,虽然暂时没有出手的意思,但他释放出的强大威压似乎又在刻意彰显自己的残忍与强大。
它是对人类感到好奇?
昆的脑海中浮出这唯一的答案。会对人类感到好奇的生物在这个混乱的自然界里绝对是另类的奇葩。实际上人类在哪里都不是什么受欢迎的物种,虽然人类和所有生物一样,会在寻求自保的时候不择手段,但又和所有的生物都不一样,会在除开温饱之外的领域继续杀戮,会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自相残杀。
那些动物不理解人类,也不想去理解人类这种自相矛盾的生物。只有一点,昆可以确信无疑:如果这只“不食人间烟火”的怪兽只是对人类这种从未接触过的生物感到好奇的话,那么接下来它将和所有其它生物一样,开始厌恶人类。
昆向前迈出一步,刀身随着角度的变换映射出凛冽的锋芒,无数细小的划痕、坑凹林林总总的散布在青灰色的刀身上,却没有哪怕一丁点儿不识趣的痕迹染指那薄如蝉翼的锋利刃口——被砥石磨得很利很利。
可这对现在的形势而言并非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纤薄且削铁如泥的刀刃固然厉害,但它的优势只有在对付较小的野兽时才得以完全体现出来。一旦对上身强力壮又皮糙肉厚的对手,利而薄的刃口非但不能造成客观的伤害还会极具缩短刀的耐用度,要不了几次就会因为缺口和卷刃变得愚钝无比。这几乎是所有短锐武器的通病(如果是以刺击为主的短锥、双叉,或是刺刀的话倒还好一些。)
听到细碎动静的巨兽向着昆这边重新转过身来,而昆则抬起刀柄,向着远离伊斯塔的方向斡旋。就位置上来说,是向着巴克所在的地方移动着。
少女趁机侧身向相反的方向——也就是巨兽的尾部挪动着步子。那摇摆不定、宛如巨蟒的粗壮尾部也是骇人且可怖的存在,即使挪步到了朝向巨兽尾部的视野盲区,但面对这根同样能轻易取人性命的尾巴,少女的心依然顶着嗓子眼。
由昆吸引野兽注意,而伊斯塔则以十分缓慢的步速和吓呆了的曼凯和彼得沃尔合流。
第一阶段的行动比预想的要顺利的多,至少不到万不得已,昆绝不想主动激怒这一目了然的危险家伙,但它真可能如此“礼貌”地让昆等人悄悄离开吗?
对于如此乐观的意淫,昆的嘴角只会划过一抹轻蔑的冷笑,放纵自己的一厢情愿迟早死无全尸。而实际上,在昆看来,巨兽这令人匪夷所思的“绅士”态度只是放纵并肆意玩弄猎物后再将它们残忍杀死的套路,赶巧的是,这点和它释放出的强大“气魄”高度吻合,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
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昆故意向后滑出一个身位左右的距离,面前里面激起出不小的动静。那硕大的双角向他所在的位置有力地顶来,掀起的土渣打在身上都能留下浅浅的红印,那是丝毫不让步的表现。
它吐出的粗气化成白雾,让正脸应对的昆额头渗出冷汗。被犄角撞击的地皮在数秒之前还扎扎实实地铺在他的脚下,而现在却变成了一个粗糙的土坑。
男人的耳边徘徊着沉甸甸的低吼声,那是包含着肾上腺激素,令人不安的声响。昆向离自己不远的巴克投去目光,此时的他已经无法看见伊斯塔的身影了,只得向站在不同角度的巴克寻求视野盲区的情况。
但他下一秒做出的反应却大大出乎了昆的意料——“如果在意的话,干嘛不自己兜过去看看呢?”
那话音落下,昆的眼睛只有“圆瞪”能形容,完全被惊讶吞没。他的脑袋里只有空白,和丢了信号的雪花屏电视大体上处于同一种状态。
——不分场合的笨蛋!
昆在心里怒吼道,但为时已晚。
他赶忙向身体的一侧迅猛地滑开来,摆出进攻的架势。在移开视野盲区的那一瞬间,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三人离去的背影——不顾一切的狂奔着。
悬在男人心头上的一块巨石总算是轰然落地。
“上吧!”他撒开手,身体卷起的疾风倒灌进黑色的风衣,猎猎作响。手中刀刃朝天,坚固的身躯轻盈的腾起,在空中小幅度地半身回旋,那倒逆的刀刃很快借着不断攀升的势能,将昆全身全身的力道集中在那一线锋芒间!连带着他的身体,刀刃在开始下落的一瞬间飞快地翻转过来。男人完美的将身体的质量、势能,以及重回地面爆发的动能结合在一起;它的落点锁定怪物的脊梁,毫不犹豫,纵身斩下!只听一声震耳欲聋的尖锐嘶吼,那庞大的身躯竟在感受到疼痛的一瞬间就聚集了远超人类极限数倍的恐怖力量。
它全身的肌肉开始剧烈收束,连带着看似柔软的毛皮一起充血。眨眼的功夫,硬度就飙升到了惊为天人的程度,每一块都堪比铁坨,轮廓分明,力量十足!
昆的刀口竟在切入表皮的一瞬间就被肌肉超强的韧性结结实实地弹开了,他的心头猛然一震。根本顾不了那么多,昆赶紧调整姿态,以半蹲的身姿踏在了怪物的脊背上。在落下的一瞬间,他的膝盖又重新积蓄起力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火速跳离了这危险的怪物,毫不犹豫!
昆劈砍的地方只留下了不大不小的刀伤,出血量也十分甚微。这对于如此强大的生物来说,除了施加短暂的疼痛感以外就没有任何实质的效果了,甚至还会因此而激怒它!这对昆而言无疑是巨大的失败。果不其然,被疼痛刺激的巨兽不由分说地就甩过巨大的脑袋,那对可怖的大角就像两只飞来的黑铁战锤,向着昆尚未站稳的身体势如劈竹地横冲而来!
“……来不及了!”在抽身闪躲和举刀应对的选择中,昆选择了后者,但这也是无奈的决定。撞击的速度实在太过迅猛,抽身躲避几乎没有任何反应的时间,就连将原本就横在胸前的刀身再向迎击的高度抬升两三公分的动作都显得十分仓促。
而在下一个四分之一秒的短暂瞬间,猛烈的撞击到来了。
在犄角“蹭”到抵在胸前的刀身上的一瞬间,昆只觉得两只手被炽热的高压电顷刻贯穿,此后就毫无知觉了。而在那之后,刀身开始剧烈弯曲变形,一直顶到他的胸口,巨大的冲击力袭便全身,耳朵里只传出单调的蜂鸣音。
撞在树上了。
昆的脑袋发蒙,但却能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刚才经历的事情。他的右手率先恢复了知觉,却传来沉重的钝痛感。眼前是一片灰白、跳动的光晕,掌握五指比想象中要吃力得多,但昆还是借势重新握紧刀柄,支起了自己颤抖不停的身体。紧接着,是一股从体内涌上的热流一直抵到了口腔,这才有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儿慢慢四溢开来。他低咳一声,鲜血便洒在了身前的土地上,也溅到了有些变形的刀身上。一时间,昆的喉咙竟挤不出一个字,哪怕只是痛苦的呻吟,这样糟糕的状况持续了几秒的时间才得到改善。
原本在他身体被击飞的瞬间,那怪物完全有余力冲上前来将他大卸八块,但幸运的是,那种事情并非如期而至。他晃动着脑袋,努力让自己的意志重新支配这具不堪一击的身体。他的视野渐渐恢复成了色彩,耳朵也能听见外界传来的声音,但换回这些感官的代价,就是遍布全身的疼痛感。万幸的是,四肢的骨头在第一轮的冲击中没有受到很大的损伤,但肋骨可就没这么好运了——毕竟是离撞击点最近的骨头,断个三两根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昆打心底为自己还能爬起来,甚至还能勉强挥舞刀刃感到庆幸。他看着眼前“缩小”的怪兽在原地“天魔乱舞”,仅此一击,他竟被打飞到了十米开外的地方,尽管心中有数,但当他亲眼目测自己飞出的距离时,还是被深深的震慑住了。
巴克穿梭在高高的树枝间,正牢牢地牵制着激动的怪兽。实际上,他在昆跃斩的同时就已经放出了箭矢,但那身坚如磐石的肌肉却将他射出的箭矢轻而易举地绷断。
在昆遭受重创而没有恢复过来的这一分多钟里,他依靠着高频率的立体机动射击,硬生生地将灾兽的注意力锁定在了自己身上。
他往往是每跳开一棵树,之前的那颗树就会被巨大的冲击力而被撞得弯折乃至是轰然倒塌!如此重复数个回合,巴克终于在跃起的一刹那找到了绝佳的射击点。他在空中拉开弓弦,在前脚刚刚触到树枝的一瞬利落地放出了箭矢!强壮的野兽无所畏惧,它依然像只发了病的疯狗似的径直向巴克落脚的那颗粗健的树木横冲直撞!飞向的箭矢向着预定的位置飞去,在那只金色的眼眸行进至此时,不偏不倚地与其完美交汇——林中响起震耳欲聋的哀嚎声!是连木本植物的枝丫都能冲断的程度!
趁着灾兽在地上痛苦打滚的绝佳时刻,巴克一个分身来到了昆的身边,拍着他的肩膀呼道,“别像根腌菜似的无精打采,这点程度的伤跑个个把钟头肯定不在话下吧?年轻的猎人~”
嘁!站着说话不腰疼……
昆在心里大声反驳道,但嘴上却没出声。他甩开了巴克的手,收起刀向记忆中的归途奔去,而巴克则跟在他的身后。
即使忍受着胸口传来的剧痛,昆也没有放慢步伐或是向巴克求助。
——他就是这么固执的人,独来独往,不愿接受“施舍”。当然,在更多的人看来,也许这个行为本身就是死要面子的一种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