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岭其实是一茂密的原始森林。只不过,这里的树木都是参天大树,赫连霜与安季冬进去的时候是中午午时,一身临其境就感觉已到傍晚。他二人在林里小心谨慎地穿行着。
这林子里,低头满眼苔藓,密不透风。朔冬季节,别处寒风凌冽,气温低下。独独苗疆潮湿闷热,到处湿滑,乃是毒虫毒兽毒草毒树毒物滋生繁殖的绝佳场所。安季冬念及赫连霜刚才的求情,隐隐产生了几分好感。他原本该对她恨之入骨,可是他有点恨不起来了。
赫连霜忽然转头瞪着安季冬。安季冬正欲询问,看到赫连霜眼中闪过一抹惊恐之色。她一掌飞来,又快又急,“啪”的一声,将安季冬的右脸煽得高高肿起,留下五个清晰的红指印。安季冬勃然大怒,正要把牵着她的左手挣脱,看到赫连霜掌心里有一只被压扁了的大蚊子,遍体绯红,个头比常见的足足大了十倍。
“这是毒蚊,它咬你一口,你就没命啦。细心点!”赫连霜甩掉死蚊子,柔柔地对他说。
安季冬喉头泛上了一股又酸又辣又苦的液体。他自嘲地说:“没关系。反正遇到了你,我和三哥就生不如死。”
“看那里!”赫连霜手指前方一棵樟树。那棵树三人合抱粗细,荫盖有一里方圆,鳞状树皮纵横交错,一只硕大的黑色蜘蛛正趴伏在树干上。
“那就是黑寡妇?”安季冬好奇地问。
“不错!”赫连霜兴奋地两眼发光。她正欲举足前进,又想起了什么,回头正色道:“这黑寡妇蜘蛛剧毒无比,无论任何人被它咬中,片刻间就会被它的毒液麻痹休克。三柱香时间内,患者便会毒发身亡。你对这里不熟悉,还是在一边呆着比较安全。”说完,她放开了安季冬。
安季冬关切地问:“你被它咬到怎么办?”
赫连霜说:“我自幼在这里长大,怎么可能会轻易被它咬到?”她信心十足地踏步前去。
“那如果被咬到呢?”安季冬在背后喊道。
“如果被它咬到了,我就把毒给吸出来。黑寡妇之毒侵入血液才会招人死亡,喝到肚里并无问题。”赫连霜怀里掏出一个竹筒,轻轻靠近樟树。
安季冬大气也不敢出,他眼睛瞪得大大,看着赫连霜一手将竹筒对准黑寡妇的方位,靠在树上。一手用根银针轻轻在黑寡妇身上一拨,那蜘蛛“啪”地掉进竹筒里。
赫连霜将筒盖合紧,转过身,得意地笑道:“怎么样,长见识了吧。”话音末落,她眉头一紧,眼中扫过一抹疼痛之色,跌倒在地。
安季冬见状大惊,上前扶起她。赫连霜背上趴伏着一直乌黑硕大的毒蜘蛛,正是黑寡妇。安季冬顺手检起一截树枝,将其抖落,然后一脚踏死。
片刻功夫,赫连霜伤口已由剧痛转向麻痒。毒素已潮水般四向扩散,所到之处,经穴立时闭阻。
“喂,你怎没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昏了。”安季冬看着赫连霜的俏脸脸上苍白冰冷,嘴唇也失去了血色。看来她所言非虚,这蜘蛛毒性实在是猛烈要命。
要不要救她?安季冬皱眉纠结,他怀里的赫连霜已经昏迷,没见进气只剩倒气。他急忙将她身子翻转过来,将她背部外衣撕开条缝,看到肌肤上一个香头大小的伤口。伤口已经渗血,血是黑色的。
要救她就要把毒血给吸出来。这合适吗……安季冬犹豫不决,把赫连霜再翻过来,她的嘴唇已白中见黑,脸上也罩上了浓浓的黑色。鼻息似已消失,转眼就要香消玉殒。
“没时间了。大丈夫顶天立地,救人要紧,何必计较他人的闲言碎语。何况她已与三哥拜堂。孔子曰:‘嫂溺,叔援之以手。’”安季冬主意拿定,又把赫连霜给翻了个身,俯下身子,去吸出那黑浊的毒血,直到她伤口里流出的血液是鲜红色的。
安季冬为赫连霜吸完毒,喘了口气。“黑寡妇”的些许毒液还残留在他的舌尖牙缝,虽是对人体无害,但是安季冬自觉腥臭难闻,苦涩麻辣,便从随身携带的包袱里取出水囊,往嘴里狂涮一气。
赫连霜神志逐渐清醒,知觉也逐渐恢复。她微微睁开眼,模糊中看到江白鹭抱着她,心头喜悦,嘤咛一声,凑过樱唇,主动吻上眼前的俊美男子。安季冬只觉一股烈性烧酒般的液体涌上脑部,扩展全身,他心脏几乎跃到喉口,雨点似的回应着赫连霜。赫连霜唔唔轻哼,说不尽的轻怜蜜爱。不知过了多久,赫连霜忽然清醒过来,想都不想就挥出一掌,安季冬浑无预料,无数星斗在眼前闪烁,直到嘴角流下一丝凉凉的血液,方才意识到了疼痛,方才意识到自己挨了一个重重的耳光。
安季冬勃然大怒,用力把怀里的冷若冰霜推到地上。
赫连霜毒血虽被吸尽,余毒未彻底清除。那一掌她用尽了力气,落得头晕眼花。她心里恨不能将安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但是理智让她强忍恨意,做出楚楚可怜的模样,安季冬看在眼里,心起怜惜,急忙将她搀扶起来,走出这片林子。
回到火不思的住处,赫连霜顾不得歇息,拿着竹筒去求火不思配药,煎熬。
火不思熬药之前,先是拈须闭目,为江白鹭把脉,过了许久,不发一言。
“师父,他还有救么?”赫连霜忧心忡忡地问道。
火不思长叹一声,摇摇头说:“我没想到此毒已深入骨髓,非药石所能治也……霜儿,你前期用以毒克毒的方法为他续命,无疑是饮鸩止渴。我此番若再加重毒药的性能,他就算保住了性命,也与僵尸无区别了。不如,你给他一个痛快,准备后事罢。”
赫连霜听闻此言,晴天霹雳一般,天旋地转,几近晕倒。她竭力集中精神,带着乞求的眼神问道:“果真一点希望也没有了吗?”
火不思向赫连霜凝视了一番,说道:“天下男人那么多,以你的才貌和身份,王公贵族,英雄富豪,哪个不比这个小子强?”
赫连霜跺起脚来,嗓音里带出了哭腔:“不,我就要他!他是第一个揭开我面纱的人,我一定要嫁给他!”
“傻丫头。师父知道你谨守门规,无奈世事多变,师父收回这条规矩好不好?”火不思一脸宠溺地摸着赫连霜的头,他舍不得爱徒继续憔悴和难过,连连哄她:“大不了,师父把你一直想要的《毒传》送给你,你就舍了这个男人吧。”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赫连霜仿佛变成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揪着火不思的袖子,眼泪汩汩流出来:“师父,如果真的救不得他,我也不会再嫁给别的男人了!我喜欢他,我就要他!”
火不思看出赫连霜是动了真情,无奈叹息道:“生老病死乃是人之必然。霜儿,你与姓江的小子此生无缘,留待来生吧。”
“我只要今生,不求来世!师父,我知道你是能够救他的。他若是丧命,有一大半责任都在我的身上。我独活在世上,也难心安……”赫连霜贝齿一咬,凛然道:“师父,如果他死了,我就舍弃神月帮的教务,出家为尼,再不过问江湖之事。唯求青灯古佛,涤我罪孽!”
“你这丫头,杀了那么多人,也没见你皱一皱眉头,现在为了儿女私情,一点出息都没有!”火不思好气又是好笑,他起身眺望窗外。过了半柱香功夫,他回头道:“其实要救他,为师还有一方,只是此方须救一人死一人……”
赫连霜听得此言,无疑于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急忙说:“别说死一人,就是死一千人,一万人,只要可以救好他,霜儿都不在乎!”
“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霜儿,你还记得为师给你讲过的换髓去毒之法吗?除非一个武林高手,在极寒之地,为他通经换络,才有希望让他复原。”
赫连霜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火不思所说的‘洗髓去毒’源于湘西苗疆历代毒圣修炼的“洗髓神功”,对外秘而不宣。毒圣们往往与毒物为伍,偶有中毒难医的情况,可以去去凤凰山最高峰处寻找千年寒潭,置身其内,运功将真气疏导入体内被毒素封闭的经脉。然后移花接木,将毒素过给身边健康之人。赫连霜也曾经学过这门功夫,但是她自负蛊术超群,用来不萦于怀。现在被火不思一提点,她才记了起来。
“霜儿,世间如今会此门功夫的人,除了你,就是我。你好好考虑吧。”火不思微微一笑,拍了拍她的肩膀,离开了房间。
赫连霜脸色惨白,默然半响,眸光落到江白鹭身上,她笑容凄美,将江白鹭的手贴向自己的面颊,慢慢说道:“白鹭,用我的命换你的命,你会不会记得我一辈子?”
江白鹭沉沉地睡着,状似未闻。
风萧萧兮易水寒。
赫连霜背着江白鹭,翻山越岭,来到了千年寒潭处。
赫连霜站在潭边,瑟瑟发抖。她看到附近飞禽走兽均避绕而行,寸草不生。而碧莹莹的潭水平滑如镜,只是不时浮起丝丝寒气。那寒气染得周边石块都凝着白霜,这千年寒潭乃是天下至阴之处。
深吸一口气,赫连霜将江白鹭的衣物尽都除去,将他光溜溜的扔到潭水里。
江白鹭受此刺激,脸色灰白,唇色青紫,额角青筋隐现。
赫连霜知道是潭水的奇寒在刺激着他的奇经八脉。令他逐渐恢复知觉。她仰头看了看天空,苍茫沉闷,似乎要下雨一样。慢慢地解开自己的风毛斗篷,直剩下一袭月白单衣。
她面容淡定,自言自语道:“一切都是上天注定。可能我上辈子欠了你,这辈子需要情用命赌。若非是你,我也体会不到情爱的滋味。既然是你,我就不想去计较这样做值得不值得,无论值得不值得,我都心甘,情愿……江郎,我来了……”
她移步过去,对着那寒彻骨髓的潭水,慢慢脱下了皮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