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第二天,他们两人,辰时一刻,去往城南门。画摊也已经摆好,画师站在旁边。手里拿着一副装裱好的画卷,递给他们,“两位,你们的画像,请拿好。”
龙傲云和司胜雪一并打开,看到卷右下角,三个印鉴,分别是:伯安、阳明先生、一品山水闲章。龙傲云看着一品山水闲章,又惊了一声,“一切皆有预兆,也是真的。”
司胜雪在看画,劲练的字体、逸拔的画风,让她仔细看了几遍,“真好。”
他斜斜望了一眼,奉上十两银子酬谢王守仁,“这是我的,订好了。”
王守仁惊了一下,“不敢,受之有愧。”
他才想到,要拿话套他,“伯安,看你的画风寄情与浑雄山水,也不是一般人。县衙现时,有一急事,我们急着回京都。只略施绵薄之力,不知伯安可愿和我们,一起去结识丁大人?”
王守仁又是一愣,朝他作了一揖,“正有此意,感谢代为引荐,请问两位大名。”
“教坊司左司乐龙傲云,携眷舍妹胜雪。”
“有幸,有幸。”
“我们约在城东门用早点,伯安先找人代看半天,稍后即回。”
“约在城东门,可是有心了。不知是丁大人还是傲云?”
龙傲云心念一动,城东门对着洛阳,又环绕着洛河,“正是傲云。”
王守仁才双拳一拱,“多有失礼,还请傲云不要介怀。”
他笑了一下,“真性情,才是名士风采。”
三个人,搭了一辆马车,由龙傲云做东。到了城东门,近巳时。丁丑带着两个侍卫,到了一会儿,正发着闷气。龙傲云连忙道歉,“丑贤兄,我特意帮你引见一位高人。王阳明先生,必会帮你除忧排难。”
王阳明一身粗布青衫,朝丁丑作了一揖,“拜会丁大人。”
丁丑见他一身寒酸,气宇却不低人下,连忙让小二又搬了一张靠椅,坐在侍卫旁边,“王阳明,有礼。”
王守仁也不介怀,待到点心端来,跟着他们一起取用,一边把点心揪了一小块,丢在面碗里,“又到了赏荷佳景,往往点水蜻蜓,先立在荷叶上,再借势跳在河面玩闹。不知道,丁大人可去观荷赏景?”
丁丑觉得有话,却还是应着,“荷花倒是好,一片碧叶拥荷。只是,忙着公事,只望了几眼。”
王守仁拿起面碗,自顾自喝了几口汤,“雨夜地滑,荷花也开得更盛。待到隔几日,蜻蜓也自得其乐,跳到湖面戏水。宜阳的荷花,往年可没现在别样红。采荷女,也分外用心,只不过,腊肉拌饭,抵作午饭。”
丁丑才“呀”了一声,“敢问你的名讳,可同我去洛河游湖,饮一杯粗茶。”
王守仁一笑,“小民王阳明,字伯安。自当听从丁大人尊意。”
丁丑多看了一眼,“洛河是时候涨河,无非撑着涨河前,再多赚几个铜板。再不去赏荷,也就要等一段时间。”
”我家住在贵阳府,恰巧散心到宜阳县。再待十来天,也该回家,正好趁着好时候,赏赏荷花。”
“也好,午后我们订一只船,沿岸赏洛河盛景。”
龙傲云才得空想走,听到午后游河,又生出趣味,“游河,可要雇几只小船。这样,各有各的乐趣,我们在另一处河岸边停靠,再一起上岸。”
王守仁才讶然一声,“傲云说得极是,各有各的乐趣,各有各的玩法。由得傲云做东,订下三艘小船,各玩各的,各去各处。待到一个时辰后,先后靠岸再喝一壶清茶。”
丁丑一想,总觉得不好,“何必分在几处,一处玩,也多几个人赏一处景。”
王守仁和龙傲云相视而笑,“小船才是乐趣,无人看顾。一艘六人大船,只怕玩得不尽兴。”
他连声应着,“是,是。我们上船前,各买两份杂果点心,带一壶泡好的毛尖上船。即不用喝粗茶,也更自在。”
王守仁不觉连连点头,也跟着一句,“正有此意,船上的粗茶,泡着不知何处的污水,只怕粗茶都喝不出味,反倒污得心眼都发闷。难得游河,总得想着法玩乐。”
待到午后,二两银子雇了三只船,还用油纸包了六份杂果,又在小菜馆各点了一壶毛尖,带上小船。再留话,让小二隔天去县衙大门自取茶壶。洛河延着河岸,开了几株莲花,点缀着河岸分外怡人。他们各自坐上小船,王守仁带着一位侍卫,顺着东门往北门而上,环与洛阳之抱。丁丑带着一位侍卫,顺着东门往东南,伊水海绕行,再折回北门。龙傲云和司胜雪两个,在东门外绕行,打几个转,再到北门上岸。
划船的是一个少妇,梳着圆髻,插着一根铜簪,坠着几根流苏。待到他们上船,一边摇橹划开,一边唱着,“满哥,七月锦鲤游河上,水鸭双双结成对。哎哟,我在采荷忙,不知何时见到你。满哥,艳阳映河中,夏河先暖柳树倦。哎哟,我在荷中行,不知何时见到你。满哥,夜阑灯阑珊,晚风吹得荷花醉。哎哟,我在荷花间,不知何时见到你。菏衣香满身,只盼啊,盼啊,能见到满哥。”
龙傲云在船舱里,支起窗往外看,“嗯,不愧是洛河,风景真不错。满哥,一定是她心上人的名字,唱的真有感情,带着分离相盼的伤感。明朝也有近直白的民谣,我以后更好混日子。”
司胜雪也跟着应声,“也颇有现代民谣的架子,毕竟是明朝,差别没有太大。”
他打着拍子唱起一首民谣,“山上有座桥,过桥有条河,河前有棵桃花树,树上年年开桃花。去年阿妹酿桃花,酿成桃花酒送行。十里闻香醉桃花,今年又约阿妹见。桃花树下双双对,桃花朵朵红艳艳,摘下桃花阿妹戴发鬓。桃花艳、阿妹俏,人面桃花相映红。桃花娇、阿妹妍,青春年华迎风扬,纤细的脚踝、银铃响,哥哥背你漫山跑,摘下桃花放枕边,夜夜梦中也相会。”
船停在河中,船妇在外和他们说着,“两位,顺着往前看,能看到对岸的一片木槿花开。要不要往前划一下,不过,得另加二分银子。”
龙傲云想了一下,“先停在河中,我们喝茶赏景。”
一边司胜雪看着船妇,裤脚扎紧,双手利索,手里摇着一根橹。细嫩的皮肤,却未妆点。也有心让他,划远点看看风景。
船妇站在船上,和他们说,“两位外地口音,哪里人氏,不知道来宜阳还想赏玩哪里?”
“我们是苏州人氏,也不知道宜阳有哪些玩乐,还请大姐介绍一游。”
“宜阳的锦屏山和香鹿山都可以一览,风景宜人。”
“多谢大姐,还想问问看,宜阳有什么特产,这几日,我们两——兄妹就要回苏州。”
“柿饼、羊肉汤、卤肉、牛肉、玉米糁、山野菜,你们带在路上,还是带些柿饼、牛肉、卤肉饼,再带一块黑猪肉,回家烧汤烧菜,包你好吃。”
“在哪里有卖,我马上都想买几样,备着马车上吃。”
龙傲云一边还和司胜雪说,“在现代,黑猪肉才冒出来,各种营养价值和口感。没想到明朝就开始流行,我们待会儿,买上带回去,隔日的菜都有了。”
“好像挺不错。”
“大姐,往河对岸划一些,我们远远的欣赏美景,银子不会少你一分。待会儿,再往北城门靠岸,我们也好筹备一些吃的,带在路上用。”
洛河,在午后时分,带着暖人的熏阳,还有一丝丝暖风。总是七月天,空气中弥漫着夏天的炽热。吹着风里都带着暖暖,小船在河中划开一道波痕。带着急旋的转向河对岸,有些着急的调转船头,在涨河前,急着做下一笔撑船的买卖,免得赋闲在家,失了生计。
在一处避着阳光,又能吹着风的地方,小船再一次停下,“两位,撑开窗口看看,这可是一处好风景。虽然仅河岸栽种荷花,却映着木槿花和柳树,看起来分外怡人。”
他拍着她的肩,“胜雪,推开窗看看,还是我们出船舱吹吹风?”
她撑着窗口,“我怕晒。”
“外面不晒,大姐找得一处好位置。”
“不行,我不愿意。”
由不得她说出口,身为现代的偶像明星,穿越后,又轻松混迹教坊司。优越感作祟,哪里允许被拒绝。想当然而,失了明朝的儒雅风范,半携着她的手臂,带出船舱,“外面真的不晒,看看,多好的风景。”
她只得睁开,被骤然耀进眼里的阳光,刺得瞬间睁不开眼。眨了眨眼,再睁开看向一片好风景。一片极窄的荷花,沿着河岸一字排开,恰好的映着木槿花,再迎着柳树在暖风下摇摆。瞬间,让人闻到夏天的气息,暖暖的风息,还有他的手,一如既往的握着她的手。不肯放开,固执的把她的手,握在手心。
“哪里会晒人。”
“嗯,我知道了。”
她看着他,一身明朝的锦衣,也依旧穿出七分邪魅三分儒雅。在阳光下,总还是握着她的手,指着身边的风景,“看看,多好的风景。可惜没带相机,不然一定拍合影。”
他们两个,亲昵的靠坐在一起,她总还是不适应。不过半个月左右,硬搅进她的生活,非要让她注意到。他的手,也不会规矩的握着,总趁机偷捏她的手心。
“真好,现代可没有这么好的景地。四处都是一片绿色,似乎也没现代都市那么晒人。”
“真想到河对岸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好地方,养出一处好风景。”
船妇笑着,“洛阳,十三朝都城。好一处风水宝地,牡丹到了洛阳,却生出一片灿烂夺目。”
他略带着遗憾,“牡丹花神,进了洛阳城,更分外妖娆。可惜,来宜阳不是时候,赏不得牡丹花会。”
船妇笑着,“你们两个跑出来私会吧,看你们两个锦绣玉颜,双方父母哪里会不愿意。待到明年,父母允下,牡丹花会再来,岂不更好?”
他一副不介意,“嗯,我明年一定來赏牡丹花会,带着她一起来。”
她反而推搪,脸皮一薄,“啊,我……我们……”
由不得她反驳,他待着船往北城门划去,带她进船舱,一起喝茶,吃着时令点心,“总还是太粗糙,还是苏州点心合胃口。”
船妇应着,“我们都听说过,苏州府的灯船、快船、游船、杂耍船都设有厨房,不止船玩出花样,从船点到船菜,也是好手。可惜身在宜阳,不然,在苏州府学一样、二样,在宜阳总比现在多赚几个铜子。”
待到船行到北城门,他们先后跳下船,又付了二分银子给船妇,才往岸上走。走到北城门的茶肆,他们想进去喝茶,再等待丁丑一行。茶肆里,混迹着几个衣衫不整的汉子,司胜雪总还是有些怕,执意坐在门口。龙傲云只好转到一处,避着阳光,又靠近城门口的位置。“喂,胜雪,你还是跟好我吧!”
司胜雪不满的看了他一眼,“我还是吹吹风,挺凉快。”
待到端上两碗凉茶,司胜雪抿了一下,绝不肯喝,“我们还是等等,待会儿,换一处喝茶。”
龙傲云刚要喝,唇沾到一下,也避开茶汤,“水……”
茶汤是浑浊,粗茶也不奇怪。但是,那种浑浊,不是茶汤的浑浊,而是水浑浊,借着茶汤掩盖罢了。两个人,都是喝惯茶汤,哪里不知底细,只是没戳破,茶钱也不少付。
他们又等了一刻,手边放着茶汤,眼看着城门口。一个乞丐走过去,“爷,赏点钱花吧,几天没吃没喝。”
龙傲云递给他两个铜板,又拿出两个铜板,和茶肆买了一个火烧递给他,“给你,拿好了。”
乞丐感激的点点头,连忙吞咽下去。他正要在付一碗茶钱。一个壮汉子走过来,端起他的茶碗就喝,“老子最看不惯你们这种人,一面施舍乞丐,一面嫌弃大碗茶不好喝,装给谁看,你身边的美姑娘吗?”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壮汉一口气喝掉一碗茶,转手去端司胜雪面前的茶碗。突然,眼一瞪,看着茶碗不吱声,“痛!”
壮汉附低身子,靠着茶桌,竭力撑住随时要倒下的身体,“茶……痛,茶里有——”
话没说完,几个茶肆里的伙计看到,一个手脚利索的走过来,连忙把壮汉扶去后堂歇息,“哟,我说爷,您不是犯病了?后堂有躺椅,给您歇歇脚。待会儿,您再给茶伙计几个铜板,送您看大夫。”
龙傲云心里一惊,手一抖,还是一副坦然的样子,“给我换两碗茶汤,在你们……茶肆出事,由你们——重给我端两碗茶。”
他的腿,打着颤,藏在桌底下。不敢站起来,让茶肆伙计看见,更不敢让司胜雪看见。他生怕,会惊动到茶肆里的人,也怕会惊吓到司胜雪。“龙……胜雪,我还没见过这么没礼貌的汉子。我们再歇一会儿,就去戏院坐坐,未时有一出《凤求凰》。”
她还是懂了,也怕了,“我们坐一会,再去听戏。对了——丁……怎么还不来……”
又待了一会儿,茶肆还是没端上新茶汤,他们借口往外走,“什么……事,我们没付铜板吗?”
他总算站直往外走,她也好不到哪里,和他搀在一处,往北城门走。那里,终于看到他们要等的人——王守仁和一名侍卫,他是历史留名的侯爷,跟着他,一定也不会出事。总不能,北城门出事,幸运的只存下王守仁一人吧?
“伯安,好等。”
“傲云,你和令妹怎么了?”
“是……茶肆——”
他才勉强把经过说完,王守仁眼珠转了一转,“好办,不用等丁大人,我们就能查清。只要侍卫肯帮忙,我们不说别的,只拿出腰牌询问,说在找一个悬赏的女真族男奴,找不出来,影响两国邦交。再带着那位汉子,去医馆找大夫,一查便知底细。”
他心服口服,“伯安,幸好及时遇到你。”
王守仁笑起来,“我遇上,必也懵了一时,过了一阵子,才会去想关联。傲云,你们乘船游玩,船妇可说起一些有趣的事情,我们边走边说。”
他接口,“倒是一个利索的船妇,说话也直接。撑着船唱着民谣,满哥。后来还介绍我们吃宜阳的土特产,我还打算去买一些黑猪肉回教坊司别署做菜。”
王守仁立即笑起来,“三只船,好歹也遇一个,满哥、黑猪肉,有趣,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