眺望熙樾河对岸,那便是轩翎大陆最大最富足的飒熙国的领土。
尹陌喜欢那里,曾任自己在那里随波逐流了许多年。除了她最熟悉的帝都雍庆城,其余地方,她也游历过大半。不久前离开时,因要绕开楠樾,才选择了一个小邻邦越境,如今在林间河道绕来绕去,却还是踏上楠樾国的土地。
或许,多年来的忌惮和压抑,让她反而突然有种多留一刻的冲动:幕天席地小憩几个时辰,明日一早再渡河去飒熙国便是。这样一来,心中挥之不去的阴霾说不准就此散了。
想着,她便没耽搁,压低了身下的软草,枕着手臂径自悠然。耳边微微夜风拂过的声响,此时听来竟然也十分清越动人。然而,想得很美,远处细碎声响却忽然入耳,扰了她的清静。
尹陌天生感知力异于常人,加上身法矫健灵活,才会在这漫长的近八年间选择以夜盗为生,鬼魅一般完好存活。
这响动于以往一定会令她立刻回避,无论对方是谁,她都无心细查,迅速逃之夭夭为上。而这一次,她只是愣怔了一瞬,便悄无声息半伏下来,隐在高草之中凝神看向熙樾河以南,此时,冷月清辉之下,果然正有一片黑压压的涌动与风吹草面波动相逆。
那是一支千人队伍,从规模以及行进的方式判断,绝非帮派,而是军人,一支素质精良的步兵队。
想着这应该就是楠樾军了,她心中不免微微一凛。
无论江湖还是朝堂,尹陌都提不起兴致多些关心。但现在不同,她在楠樾,理智难得一次没站在上风,她遵从了好奇心,没有离去,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黑压压的队伍向熙樾河岸逼近,其中甚至反射出武器的寒光来,尹陌心中已暗暗确定:这支队伍正要渡河,楠樾……竟然想从飒熙国身上咬下块肉来?
整个轩翎大陆,飒熙国有史以来便一国独大,沉淀到如今,国力壮大到早已不能被轻易撼动。幸好历代君主都还算平和,不好战,重商贸,邦交顺畅。虽接受供奉,却也愿意在邻国困境中出手相帮,所以强势的地位并未对周边造成太多压力,反而补益更多。
飒熙南境接壤的楠樾国在诸多相邻国度中是个特例,国土面积广阔,自然资源丰富,实力也相对雄厚,但却是唯一一个与飒熙国零交往的邻国。
之所以如此,还要追溯到八年以前。复杂的故事简单说:
自开国女帝建国楠樾,至今,楠樾国已有九百多年的历史。
据传,这位开国女帝与当年助她打天下的飒熙国君主之间,已是十分情深义厚的关系。九百多年之后,如今在位的飒熙国仁惠帝宣铎与八年前殒命的嘉诚帝苏惗更是同年登基。年龄相仿的二人往来频繁,友情深厚。
楠樾国一场惨绝人寰的政变,国舅爷段怀政篡权,手举屠刀将苏惗和他自己的亲妹妹段皇后弑杀,甚至连年仅十二岁的皇太子苏澈都没有放过。
而后飒熙国仁惠帝立即起兵南下亲征,二十万大军压向南境,却从楠樾国传出话来——苏惗之子未死,已被囚禁,若要他生,飒熙便要退兵,从此不犯楠樾一步。
十日后,飒熙撤军,自此,两国断交,互不相犯。
然而,真相并没有流向民间,大部分人只知道楠樾政变,友好邻邦飒熙国为了彰显军事实力,演出了一场出手相助未遂的苦情戏,最终无缘无故撤军了。
往事于尹陌来说也仅是街头巷尾听来的传言,到底事实如何,她根本不清楚。只是这一刻,所听所闻便不自觉地在脑海中闪过,让她有些无奈,甚至无助。
平静下来,她深深呼吸,身体伏得更低,保持距离与那支队伍平行向河堤靠近。
流水声已近,她侧头细看,发现芦苇中竟还藏着轻巧的竹筏,此时竹筏已被提出,正秩序入水,心里不免惊讶。渡河计划如此周密,熙樾河向北只有岚华山部分山脉和辽阔的落羽山,另外两个村子更是微不足道的存在,地广人稀,虽说若夺过来,依附这条河水便可建立规模较大的营地,可是,如此偷袭,待防守在边境的飒熙驻军发现并反击时,楠樾又有什么本事能自信守得住?
楠樾国的想法让人捉摸不透,可今夜到明日,那两个村落却怕要难免横祸。
尹陌隐在河畔芦苇中,想着要在这冰冷的河水里游一遭,爬上对岸还要一身透湿迎着夜风跑出几里路去通知村民,便忍不住打了几个寒颤。
不太情愿,但没有迟疑,她将背后的匕首抽出,咬在齿间,悄声将身体没入冰冷的水中,一路安静划水,游到对岸。回头去看,楠樾军仍在顺序放下竹筏,那么多人,就算再有序,速度也肯定不会太快。她放下心,一只手抓着芦苇,另一只手下意识抱紧自己,哆哆嗦嗦往岸上爬。
刚钻出了芦苇丛,一道金光便意外快速在眼前一闪而过。她疾速后退,弯腰堪堪躲过,接着那金光又是一道弧线从另一方向向自己斩来,尹陌一侧头,金光自耳侧疾速划过。速度太快,虽连续两次侥幸闪过,却由始至终没看清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小夜盗自认为,能活到现在,全都仰仗自己的长项——敏锐。这让她时刻保持警觉,又很会逃命!
柔韧轻盈又敏捷灵活的身体,加上卓越的感知力,逃跑意识足,近些年,尹陌已经很少出现特别大的闪失。但这一次,她的骄傲荡然无存,躲开第三次攻击之后,还未有机会迈出半步,后背便是猛的一痛,失去重心的身体瞬间拍向地面,速度快到伸不出手去撑护。
“啪”的一声,尹陌一张脸毫无阻力,直接拍进河岸的淤泥里。
许久,她才撑起头喘了口气,没有冒然起身,抬眼可见夺目的金色还飞旋在她身侧,疾速的旋转下,金光四溢,真面貌却仍然模糊不清。
惊愕中,耳侧传来脚步声,她小心侧过头,映入眼便是雪白的一片,雪亮的长袍下摆露出同是雪亮的一双长靴。如此泥泞的河岸,却可以不染一丝污浊?
无论是悬停在一侧的那团金光,还是已行至身前半尺距离的白袍人,尹陌理智的认识到,目前这状况,她的上上策绝不是逃跑,生死已不再被自己掌控。
那人半蹲下来,伸出的手十分修长,那团金色便“嗖”的一声,瞬间飞入他手中。这一停,尹陌终于看清,那不过是一把十分精致的金扇而已,扇坠是长长的金色流苏,扇子虽小巧,但那流苏跟着飞旋时,倒显得那武器大了不少。黑夜中看不细致,尹陌却也知道那是个宝贝。
金扇合拢,在那人手中拍了拍,扇子的一端又伸向尹陌的下颚,稍稍用力,将她的脸向上抬起。尹陌还未回神,下颚又被左右晃了晃,扇子被收回,沾上的泥被他轻轻一弹便没了痕迹。
那人轻叹道:“哎呀呀……打错了人,原来楠樾军在那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