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楠樾国皇城。
睡梦中的嘉诚帝苏惗被尖叫与喊杀声惊醒,他和与他相爱相守了近二十年的段皇后还没逃出寝殿,便被双双刺杀。巍峨的皇宫大殿在冲天的赤炎中倏然倒塌,化为灰烬与滚滚浓烟,寓示着苏氏千年皇朝自此万劫不复。
唯一的苏氏血脉皇太子苏澈,被十余亲卫冒死从东宫密道救出。城外丛林中密布叛军,一个个亲卫在她身后倒下,直到最后一个将他扛在肩上的亲卫连中数箭,却还强撑最后一口气,坚持把她带出密林。还未将她放稳,便一口血喷出,趴在她足前奄奄一息。
全身颤抖的苏澈半跪在地,呆怔地看着那只紧紧抓住自己脚踝的手,听着那侍卫嘶声道:“太子殿下,活着,要活着……”
叛军还在四处搜寻他的踪迹,而那亲卫却已没了气息。
苏澈一身明黄丝质中衣在夜晚十分显眼,此时四下也只有半高的山石可以遮蔽。她不敢乱逃,只好先暂时躲入山石凹处蜷起身子,再努力思考下一步该何去何从。
纵然她从小被夸奖聪颖过人,可毕竟只是个少不更事的十二岁“少年”。父母突然间双双惨遭杀戮,十余朝夕相处的亲卫又为护她死得如此惨烈。一时悲恸彻骨、心绪如麻。苏澈伸手握住颈间的白玉挂坠,口中不自觉喃喃:“璟辙哥哥……璟辙哥哥救我……”
白光暴涨的一瞬,原本已近在咫尺的叛军瞬间消散成烟。
老者的灰色长袍拖曳与地,雪白长发直直垂在肩背,周身被一层幽幽微光笼罩着,徐徐走到苏澈面前。苏澈抬起脸时心中已是惊恐之极,见那老者满面皱纹,神色超然而祥和,眼神却很是淡漠。
“苏澈?”老者同样也打量着眼前的孩子。
就像他听闻的,这孩子生得很漂亮,尤其有一双灵动可爱极了的眼,墨玉一样幽深的瞳。此时她虽然应是慌乱恐惧,那双眼却并未显得楚楚可怜,反而给人一种安静从容的错觉。
老者本已动了杀念,却在飞身而至时,眼见一个弱小的生命危在旦夕,便来不及想,抬手弹指间将围拢在她身边的叛军散去。
这并非他的本意,可待他看清了苏澈时,也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这的确是一个让他难以下手的孩子,她原本也无辜,并未做错过任何事,他不该为了私心而妄动杀念。
近前来看,近神的修为也让他摸不透苏澈未来的命数,但根骨难成大器已是定局。也许正因如此,命运才将她的国度摧毁,让苏惗一番苦心把她当成男孩子养大并立为太子,她却永远不可能如她父皇所期待的那般登上帝位。
苏澈望着老者,眼眸依旧澄澈清明,她点点头,轻声道了声“是”。
隆阎圣沉默,他已放弃多年来让苏澈就此消失的念想。不止不会杀他,甚至还在心中生出了些不忍。眼前的金枝玉叶,一夜间失了父母,失了国家,若就此放她离去,恐怕也很难活下去。可是,不杀她已是他能给的最大善念,难不成还要再救她?
踌躇中,猛然想到另一个更需要保护的人,隆阎圣强迫自己冷下心来。他最后一次深深看了看那孩子,便避开那双过于纯净的眼,“苏澈,这名字往后你便丢了罢,连这十二年间的一切,都莫要再记着,否则也会惹来杀身之祸。自此,你若能活,我便永不伤你分毫,但倘若你难以自保,便是天意难违,你可懂了?”
“苏澈不懂。”少年的声音微微颤抖,长而浓密的睫毛扑闪着,看隆阎圣的眼神分外执着,“爷爷是神仙?”
“以后这名字就丢了吧,再也不要回头了。”老者俯下身去,“这记忆也弃了吧,否则也是惹来杀身之祸。”
“若我是,你可有心愿?”隆阎圣终是忍不住问道。
“我想要我父皇母后回来。”两行清泪终于落下。
“逝者已逝,他们有此命数乃是天定,即便是我,也无逆天之力。”
少年垂下头去,片刻之后又仰起脸来,“那神仙爷爷,我……我只想见璟辙哥哥……”
“不可能!”隆阎圣徒然一怔,决然打断她,“那个人,你永远不可以再见,否则……”
他本欲说:若你二人再见,我便留不得你。
却突然想到自己才承诺永不伤她,便急忙收声,同时抬手结印,一掌向苏澈前额推来!
刹那间,灼痛袭来,前尘尽散,残留在脑海中的唯一片段只是身中数箭的死士匍匐于脚下,对他说:“太子殿下,活着,要活着……”
形单影只的十二岁的苏澈,如同行尸走肉般前行,此时,“活着”二字已是她仅能记挂的。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从哪里来,又该往哪里去……
自此,八年如烟,滚滚而逝——
入夜,银月如钩。
一道黑影在半人多高的野草丛中穿梭,速度极快,看不清形貌。直到她突然停下脚步,抬起脸有些茫然观望夜空星斗时,才终于能见到那张清秀出尘的年轻面庞。
四周只有夜风拨动茂密的草叶,她扬着下巴,一双如墨的眼眸十分灵动地张望,谨慎确定过四下无人,才直起腰身,展露出高挑修长的身形。
悠长的河道在月色中泛起柔柔波光,碎银子般的河面自东向西仿佛延绵至天际。她怔怔望着前方的河水,又借着夜空星斗所标示的方向,不得不确信这一次她真的失误了。
眼前的河便是熙樾河,而她自己则实实在在踩在了楠樾国境内。即使只是边境,也足以令她后背发凉,额头冒汗了。
自中午她在树上睡觉时不慎滚落,砸中了帮派斗殴的中心地带顺理成章被追杀,逃跑时慌不择路便失了方向。
本不是大事,除了曾经年少无知求仙寻路的那两年,迷路这档子事对尹陌来讲是没所谓的。没有目的地,大多时候,前进后退于她都没什么区别。但唯有一个地方八年来她一直十分谨慎,从未踏足,那就是此时此刻她所处的楠樾国国土。
片刻的慌乱,她下意识将玉坠拽出领口,捏在手里,很快便静下心来。
前尘已逝,而今留下的只是一丝模糊的恐惧而已,对连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都记不清楚的人来说,这情绪来得实在有些莫名其妙。
这里与她无关了,环顾楠樾国北境的荒原,银色月光洒下,如此静谧的夜,让她没理由落荒而逃。如今,她只是尹陌,一个以夜盗为生的贼。即便回来了,又能如何?她早就不该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