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刺眉 阴阳相隔
天蒙蒙亮。
湖州府衙公堂内,气氛凝重。
只听“砰”的一声,惊堂木敲响,知县大人升堂审案。
“带犯人!”
收押的两个犯人分别提审,差役先押来女犯,推至公堂之上,勒令犯人跪下。
“咳、咳咳……”
堂上几声轻咳,提审人犯的知县大人面带病容,用巾帕捂着嘴闷咳几声,略带疲惫神情,看了看跪到堂上来的人犯,开口发问:“乔家新媳妇柳氏?”
“不、不是!”萍儿跪地叩首,浑身簌簌发抖,“民女萍儿叩见大人!”
“萍儿?”案上摊着乔家家仆的口供描述,对乔家新迎进门的儿媳,几乎所有家仆都认定她痴痴傻傻,痴人痴语,自是不可信以为真!“你,抬起头来!”人犯不敢抬头,只是跪在堂上也怕得浑身发抖的模样,使得知县心中疑窦重生。这个“柳氏”是天生胆小,还是做了愧对良心的事、心虚胆怯了?
“民、民女……”萍儿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砰!惊堂木一响,大人厉声喝道:“自称不是柳氏,为何不敢抬头答话?”
萍儿自从逃离吴府后,心中总有阴影,她怕的是吴府少爷坠楼之事东窗事发,怕的是被人得知一个卖入朱门的卑贱丫鬟竟失手害得东家少爷滚落楼梯、生死未卜,十条命也赔不起!既不敢说明自家身份来历,又不愿担当乔家新媳妇“柳氏”这等莫须有的头衔。萍儿有口难言,自是惶惶难安。
这当口忽听惊堂木砰然穿耳,知县大人一声呵喝:“抬起头来!”受了惊的她,浑身打了个激灵,猛地抬了头,目光撞上了堂上审案的那位章服披身、头戴官帽的知县大人,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心头,愣了一下,她脱口唤了声:“恩公?!”
朱仙镇上偶遇的银衣男子,竟是堂上的知县大人!
“你是……”跪在公堂之上的人儿猛地抬头,坐在案牍前审案的萧彦昀顿时看清了她的容貌——原本清秀的面颊,如今变得消瘦苍白,唯一没有变过的是那双澄澈如水的眼眸,记忆中那张与婉妹惊人相似的容貌重叠在脑海,熟悉的眸窗敲进心坎,萧彦昀也愣住了,犹疑地问了句:“姑娘可曾去过朱仙镇?”
“恩公,你忘了当日朱仙镇上的落难女子了吗?”萍儿激动起来,眼中泛了水光,“一袋糕点,一两银子,大人当日雪中送炭、滴水之恩,民女没齿难忘!”
果真是她?!“你说你叫萍儿?”萧彦昀蹙眉问。
“……无根之萍,民女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罢了,绝不是柳家千金!”终于有人愿意认真听她的话,在连番遭受打击之后,委屈之极的她再也忍不住地哭诉起来,“那日与恩公别后,民女遭歹人劫持,卖入勾栏院,为保清白自毁容貌,却被贪财的嬷嬷卖给了乔家二仆乔福、乔财,绑到湖州乔家,给乔氏夭折的儿子乔轩配了阴婚!民女实是身不由己、有苦难言!盼大人为民女做主,还个公道!”咚咚!额头重重叩在地上,萍儿泣不成声。
如此遭遇,令人掬一把同情泪!萧彦昀却是半信半疑,“谁人可为你佐证?”
“阿紫!”萍儿急急地道,“他与我一起落难,遭遇这诸多坎坷,足以佐证民女所言句句属实!”
“阿紫?”翻了翻案牍上的卷宗口供,萧彦昀脸色沉了几分,“你与他是何关系?”
“阿紫与我情同姐弟……”懵懵懂懂的她,分不清心里对阿紫那份异样的悸动,是源于什么,只知以“姐弟”之称来名正言顺地牵系住彼此,甘苦与共,不离不弃!
“情同……姐弟?”掂量手中厚厚一沓口供记录,知县大人心头沉甸甸的,“你这个‘弟弟’为了你可做了不少‘好事’哪!”仵作验尸、人证物证俱在,铁证如山哪!“乔家二老,一死一残,乔氏受惊心疾猝发而死,诱因则是你这个‘弟弟’挥刃行凶,当着乔氏的面刺伤其夫,钗尖入眉心三分,险些丧命!”他一字一句地道来,字字如锤,叩问人心,“人犯行凶企图明显,罪证确凿!不过,动机何在?为财或是……”盯住萍儿骇然苍白的脸,知县大人语出惊人,“为了你!”
“……不!”萍儿直到此时才知乔家变故竟如此之巨,难以置信地摇摇头,口中喃喃,“阿紫不会伤人,他、他怎会杀人?”紫眸盈泪,楚楚可怜!如此自卑内向的小小戏子,只是赔着小心人前带笑,怎会挥刃行凶?
“他为你不惜伤人!甚至……杀人!”那个叫阿紫的,为了与她一起逃离乔家,为了与她长相厮守,确实煞费苦心!“杀乔家二老,连夜拐走乔家迎进门的新媳妇,区区一个黄口小儿,乔装改扮,以‘丫头’模样混入乔家,显然是早有预谋!”萧彦昀拍案而起,怒颜质问,“你,不论是柳氏抑或一介孤女,与乔家之子乔轩成亲拜堂已成事实!既已嫁入乔家身为人妇,又不守妇道,留一个男人在身边当丫鬟,夜里还要这个男人搜刮乔家金银之物充当盘缠,准备漏夜私奔!你二人忒大的胆子,犯下通奸弑主之罪,论罪理当剐面游街、剜心曝尸!”
通奸之罪已够死一百次,再加上弑主拐人妻,这桩案子确也耸人听闻!萍儿骇白了脸,抖着唇半晌说不出话,脑海里总浮现阿紫穿着丫鬟裙子的模样,此刻忆想他所说过的话,对她所说的每个字,似乎都是有预兆的,血光的预兆——凶兆!
[……阿紫,嬷嬷怎么会让你离开勾栏院、让你独自一人来湖州寻我?
我、我偷换了丫鬟的衣服,趁嬷嬷不注意,一个人偷偷跑出来的!
萍儿姐……我、我好想、好想你……我会带着你离开乔家,走得远远的!
……阿紫想帮萍儿姐挽钗梳发,梳一辈子!]
……
一滴泪,顺着苍白的面颊滑落,沾湿了发梢,萍儿心口,拧得湿湿的,泪痕已残冷,心,却似受了烙刑般的灼辣刺痛!
“堂下人犯,你还有何辩解?”大人发问,人犯不答,只知默默掉泪。
萍儿澄澈的眸中盈泪,滴滴叩心,萧彦昀委实很难相信拥有如此清澈眸窗的女子,会犯案做错事,心中疑窦越发的深,看看呈堂证供似乎还缺了关键之物,他询问左右差役:“杀人凶器可呈上?”
“大人,这是从两个人犯身上分别搜得的,其中一物便是凶器!”差役端着木匣子,把一个绞丝金环儿、一个造型别致的金钗摆上案牍,呈给大人过目。
木匣子里的金钗那刀锋般的钗柄上染有斑斑血渍,很显然,这就是犯人行凶物证!萧彦昀持起锁上金环儿的血钗一看,脸色猝变,霍地起身,万分惊异地盯住萍儿,发问的语声有些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这、这钗环……你、你是从何得来?”
大人异样的神色、急切的询问,催得萍儿开了口:“那日与恩公别后,民女遭歹人劫持,卖入勾栏院,便是从那里识得一位苦命的姐姐,这钗环也是她所赠!”
此刻萍儿重申她受劫的境遇,这位知县大人却不得不信了,因为他知道——“那个勾栏院可是在汴京……最大的那家,你识得的那位姐姐闺名里可有个‘婉’字?”
“萍儿只知她叫‘云香’,大人手中的金环儿上倒是刻了个‘婉’字,约莫是云香姐的闺名。”不知大人为何突兀地问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心地单纯的萍儿只知据实回答。
“果真是……婉妹……”钗环的形态,他如何能忘,闭着眼都能摸出金环儿上刻的那个“婉”字,他睹物思人,一时间心绪激荡,久久难以平复。
“退堂!”
知县大人审案只审到一半,竟拿了凶器证物,急匆匆甩袖而去。
县衙府,后花园。
雪花飘零,冰凌结枝,几株腊梅迎风绽放,花香沁人心脾。
花园腊梅树下,几张石凳、一张石桌,桌面散落棋子,弈成残局。知县大人端坐石桌前,足足三个时辰,头发、眉毛沾了雪,肩头也积了厚厚一层雪,若不是口中呼出的团团白雾,乍一看,还真似个雪人儿!
滴漏里水箭没过了辰时,独坐花园中,枯等三个时辰,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圆月门外奔来,萧彦昀抬头,目光迎着疾步奔来的差役,略显紧张地抓起坛子里搁置的棋子,用力紧握在手心。
“大人!”奔至知县面前,差役喘了口粗气,拱手报信,“属下有负使命,在乔家村扑了个空,乔家二仆乔福、乔财听闻风声,早已卷了包袱抄捷径逃离村落,下落不明!”
用力抓着棋子的那只手微微一颤,一枚枚棋子从松动的手指缝隙间噼里啪啦跌落,散落桌面,一片凌乱。差役吃惊地看到知县颤手捂嘴闷咳时,嘴角竟有血丝溢出。
“大、大人,要不要唤个郎中来诊治……”
“不必!”用巾帕擦拭了唇边血渍,萧彦昀疲乏地挥挥手,“下去吧!”
不敢多言,差役躬身退下。
“萍儿?飘萍无依,确是个苦命人!”
乔家二仆乔福、乔财闻得风声落荒而逃,不就是做贼心虚的表现吗?不需要另行求证,乔家二仆的反应,恰恰证实了堂上“人犯”所言不虚!
人犯反成受害者,这是不是就可以谅解了阿紫之后为她所做的事?即使亲手酿下血案?
这桩铁证如山的案子又该如何了结?
“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雪地里飞溅了斑斑猩红,似凋零的梅花花瓣坠了尘泥。
擦拭了嘴角,萧彦昀徐徐起身,负手仰望,布满阴霾的天空呈现的灰,压抑到胸口。怅然叹了口气,他的目光转向圆月门处,看到之前遣往汴京搜集证据的差役匆匆赶回,手中携有汴京府衙翻来的案卷文书。
“大人!”差役风尘仆仆地来到知县大人面前,双手呈上案卷文书,“属下探知,汴京勾栏院中头牌红伶云香姑娘……”
“不必说了!”接过汴京府衙中借得的案卷文书,萧彦昀看了不看就拍在了桌上,抖肩震落积雪,大步穿过花园,独自进了房。
“大、大人……”差役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砰!房门关上,幽禁了的室内,又隐隐地传出人语——这位新上任的知县大人不仅怪病缠身,还喜欢独处一室自言自语,真个似中了邪!
听得房中喁喁人语,似有魅影晃动在纸糊的窗口,杵在花园雪地中的差役冷不丁打个寒战,不敢逗留,匆忙离开。
房中,知县大人很是疲惫地坐在酸枝太师椅上,靠着椅背揉揉太阳穴,半眯了眼看向椅子对面那张床铺,喃喃着说:“此案棘手,你说我该怎么办?”似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床上的人说的。
靠墙的床铺,两幅青纱幔帐低垂,帐子里,隐约闪着个人影,却是模糊不清。知县大人话落半晌,才听得床上一声叹息,幽幽地从帐子里荡了出来:“宽恕总比惩罚来得好,何况,萍儿妹妹也是个可怜人哪!”
“杀人者偿命,本官岂可徇私枉法?”官职在身的他,衡量人性与法理的那杆秤在心中摇摆不定。
“我与你求个情,”帐子里的声音轻悠而飘忽,“放过那个叫萍儿的,可好?”
萍儿?刚刚帐子里的人说了“萍儿”?!整日里足不出户,也知道他审的什么案,知道人犯姓名,果然,有些事已经无须他多讲,亦没有勇气去捅破他与她之间那层薄薄的窗纸——看着低垂在床上的帐子,他压抑着内心的冲动,不敢轻易去撩起帐子看清里面的人,只是坐在椅子上,沉默着。
“你不答应?”帐子里闪着模糊的人影,飘忽的声音中带了丝倦倦的叹息,“我的话你竟也不听了,那我留在你身边岂不成了多余的累赘?”
“你为何总拿这些话来气我?”闷咳几声,他蹙眉轻叹,“你明知道,我若留不住你,也会随你一同离去……”
“那便为了我,放过萍儿妹妹,算是我欠她的,也该还清了!”帐子微荡,从床里头伸出了一只手,凤仙丹汁涂的指甲带了几许风尘里的烟媚,却越发衬得那只手苍白得几乎透明,纤纤玉指拈了只金环儿,俏生生地递向他,“这‘叩心’的环儿,既已送了人,何须还我?”
“婉……”
双手伸出,稍稍碰触到帐子里探出的那只手,一股逼人的寒气蹿到心口,喉头冲上腥甜之味,被他硬生生压了下去。捂嘴闷咳几声,口齿微启,他似是有所顾忌欲言又止,终是有所决断,接回绞丝金环,起身步出房门。
站在门外,唤来差役,耳旁叮嘱几句,差役领命匆匆而去,不须片刻,去而复返的差役身后领了个人,走到知县大人面前,回禀:“属下已把人带来了。”话落,退出花园,在圆月门外垂手肃立,等候大人差遣。
在花园中那株腊梅树下的石凳上落座,萧彦昀凝眸细看差役领来的人——少年单薄体态,偏生得妖精般的眉目,低压的眉下眸光慢转,虽是低头敛容赔着小心,只那道泛紫的眸光,却叫人惊心不已!“你叫阿紫?”他一眼看穿——低头带有自卑状的少年,织着密密的心事,不欲为人知的心事就掖在九转回肠之中,酝酿盘算。
“阿紫见过大人!”
扑咚,跪倒在地,阿紫冲着官老爷“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吗?”萧彦昀和颜悦色地问。
“草民不知!”阿紫伏首贴地,单薄的身子在雪地里瑟瑟发抖,“草民只知乔家有个鬼东西,做了缺德事,被阎王收了去!倒也应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句老话!”
“凡身肉胎,你也敢替阎王惩治活人?”萧彦昀凝了眉端。
“路不平有人铲,替天行道、惩治恶人又有什么错?”缓缓直起身来,阿紫咬得唇色发白,颤声道,“乔家那鬼东西竟想玷污萍儿姐的身子,可恶亦可恨!”
“你可知杀人者偿命?”萧彦昀加重了语气。
“狗若不咬人,人岂会打狗?”阿紫眸中流光慢转,竟笑出声来,“大人亦是性情中人,何不设身处地为遭受迫害、身份卑贱如蝼蚁之人着想一二?蝼蚁奋起反抗遭人践踏的命运,何错之有?”
“你既自比蝼蚁,可曾预知‘命薄如纸’的命数?”分明怕官怕得紧,脸面上犹能保持镇定、侃侃而论——这半大的娃,除了心思细腻、随机应变,倒也懂了戏子裸不出真心的假笑之态,笑世人亦笑自己!“捏死一只蚂蚁,不费本官吹灰之力!只不过……”顿了顿,萧彦昀留意着人犯神色间的变化,“只不过,上苍有好生之德,本官斟酌良久,决心在你二人之间,做个生死抉择,依你看,本官会放走哪个,留下哪个?”
“既然上苍有好生之德,大人何不顺了天意,饶恕两个?”无须抬头留意大人的表情,只在对方沉默以对的片刻,阿紫已然明白,“大人只愿放走一人?”
“人命官司,岂可儿戏?”出了人命,总得有人伏罪受刑,他愿意放走一人,已是法外施恩,自是没有商量的余地!“本官手这有钗有环,你选一个吧!”把玩在手中的钗环往前一递,看似漫不经心的笑容了带了丝审视,他心中虽早已有决断,却还来试探阿紫对萍儿的那份心思,是否为众人所猜想的那样。
“金钗沾血,已是不祥之物!”阿紫嘴边泛了丝颤抖的笑纹,伸手拈起了绞丝金环,“阿紫只求大人解了这环儿!”
“此环名‘叩心’,叩心问情,本官已明白你的心意!”解了环儿,可以活着离开的自然是萍儿!生死攸关,阿紫却是叩心问情,心中的情已超越了对死亡的恐惧,只是他这份心思,只怕连萍儿也不曾读懂!当真是个痴人!“巧的是,这钗名唤‘刺眉’,你为了个女子刺眉杀人,在这小镇酿下血案,自是难逃一死!”
“阿紫不想死!”唇边带笑,泪已然盈眶,他却拼命忍着,额头猛叩下去,央求道:“但,大人既已应允了放走一人,可否容阿紫再与她见最后一眼?”
“……也罢!”
大人颔首应允,差遣差役去牢狱之中提另一人犯前来。俄顷,萍儿的身影便也出现在圆月门外。
“阿紫——”
看到花园中一抹熟悉的身影,卸除了手脚镣铐枷锁的萍儿飞奔而来,扑至阿紫面前,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萍儿姐,”颤手抚上萍儿面颊,擦不尽泪水,沾泪的指尖一遍又一遍地描过她的眉眼,将如莲的韵致深深铭记于心,阿紫含泪笑着,“阿紫做了错事,得在衙门里多耽搁些日子,大人应允了先让你离开,离开了……万莫忘了我!”
“不!”哭着摇摇头,萍儿抓紧了他的手,“要走一起走!”
“傻人儿,莫要再说傻话!”阿紫流眸一笑,慢慢抽回被她握着的手时,指腹微微搔过她的手心。这当口,他竟不改戏子本性,隐藏辛酸泪水,巧笑嫣然,“乖,听大人的话,他会帮咱们安排妥当,给你寻栖身落脚之处,你只须记得等我……等我!”
“时候不早了,”日影西斜,寒风更劲,知县大人于风中摆袖,暗示阿紫既已与她见了面,就不必再纠缠得难舍难分,一面耽搁时间,“萍儿,你先随差大哥离开小镇,到镇外山头那座道观里落个脚。无须再惦记他人!”话中弦外之音,自是想令她忘了阿紫、独自逃去吧!
“来呀,带她从后门离开!”
大人发话,两名差役赶忙上前架起萍儿,硬是往外拖。
“阿紫、阿紫……”
牵握的手一点点分开,只有指尖还勉强勾着时,在超逸架持下挣扎不休的萍儿听到阿紫幽幽地说了句:“我答应要帮你挽钗梳发,梳一辈子的!你也要记得等我!等我!”
“阿紫,我会等你!等你……”被人拖着走,萍儿百般的不情愿,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不愿再与阿紫分开,哪怕他做了再多的错事,在她心里,他依旧是自己难以割舍的亲人,不愿再被硬生生地拆散,不愿再孤身一人经历磨难,她始终记得,“……等你回来,咱们寻个小村落,盖一间茅庐,在山林溪涧渔猎,日出而作日落而归,自给自足,过上悠闲安逸的日子!”
一字一句地重复他所承诺过的话,被拖到圆月门处的萍儿依稀看到阿紫的眼中竟浮了泪光,含泪凝眸,那如画的眉目竟是无限的凄楚!
“阿紫——”
风雪迷了眼,看不真切,萍儿哭喊一声,泪眼矇眬时,仿佛看到伫立在花园中的阿紫,衣袂飘飘,忽而幻化为蝶,裂了紫色翅膀、碎在风中的紫蝶,紫翼碎絮一点点散飞,渐渐消失于视野,只留一道惊心的痕迹,烙印心坎。
带着那撕裂般的心,萍儿走了,飘落的雪花连她留下的足迹都一一覆盖。
“人都走远了,莫要再看了!”
耳边一声叹,拉回阿紫游离的神思,定睛再看圆月门处,雪花飘下,已寻不到半点人影,心中惘然若失,阿紫失了魂,木然伫立。
萧彦昀手中转动染血金钗,猝然轩眉喝道:“来人,把犯人押回大牢,严加看守!”
“大人、大人……”阿紫有些失神,口中喃喃,“你要如何处置我?”
“血案由你一手酿成,杀人者理应偿命!”知县大人不再留丝毫情面,断然道,“三日后,论罪问斩!”
“阿紫罪不至死!”听得“问斩”二字,阿紫神情一震,霍地抬头,眸中紫光大炽,竟带了几许妖异鬼魅之态,语出惊人,“大人断案,还须留几分情面,否则,只怕大人难以问心无愧!”
“你想反悔?”放走了一个,余下的一个,必须伏罪问斩!
阿紫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位端起了官架子的知县大人,“不!方才的抉择,阿紫绝不后悔!只是,大人还欠了阿紫一个人情,凭大人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还想赖着不还不成?”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萧彦昀听得满头雾水。
“阿紫说过,大人也是性情中人!”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向走廊里那个房间、那扇魅影闪动的纸糊窗口,阿紫笑得何其妖媚,“若不是亲眼所见,阿紫实难相信,早已悬梁死了的人竟会出现在大人房中,与她日夜厮守,怪不得大人血气不足、脸色奇差!”
“住口!”萧彦昀脸色大变,又惊又疑地盯着那双妖孽似的紫眸,不欲为人知的隐私被揭露,那双紫眸仿佛能穿透纸窗看得清他藏在房中的“她”,怎不叫他暗自心惊,“你胡说什么?”
“大人何不翻翻桌上那本旧账!”顺手捡起石桌上搁置了许久的那份从汴京衙门里调来的案卷文书,阿紫掩唇轻笑,“忘了告诉大人,‘刺眉’血案可不止一桩!”缓步上前,接过大人手中那支金钗,阿紫慢悠悠地道:“大人刚才说这支钗叫‘刺眉’?既然大人认得此钗,必然也认得此钗的主人——云香姑娘!”
浑身一震,萧彦昀脸色有些发白。
手中把玩着金钗,阿紫又道:“云香遭人逼婚,悬梁自缢,罪魁祸首自是那贪财的嬷嬷,其次则是赵大员外!若不这位员外爷下了赎金买她为妾,她又怎会愤然悬梁?”看看手中的钗,再看看晃动在纸窗里的魅影,能在这位大人房中容身的,必是大人所爱之人,想通了这一点,阿紫心中更加笃定,也就毫无顾忌、直言不讳,“云香虽死,大人也不必难过,因为……”凑身过去,往大人耳朵里吹口气,阿紫凉凉地发笑,“因为,我已将逼死云香的那位员外郎刺死于家中!”本想借机带着萍儿逃离勾栏院的,不料却阴错阳差帮着这位知县大人为爱人泄恨,代他报复了逼死爱人的仇家,这便是大人欠他的一份情!大人理当感铭五内,恕了他的罪!
沉默了许久,萧彦昀从他手中抽回金钗,低头看着钗上斑斑血渍,呼吸渐沉渐粗,“刺眉,当真是不祥之物!”拥有此钗的人,自是逃不过死劫!“你的眼睛……看得到不该看到的东西?”缓缓抬头,他盯住了那双妖孽般的紫眸,“你为了能与她在一起,不惜要挟本官?”言中的她,自然是指萍儿。
“你为了能与她在一起,不惜折寿!”阿紫反唇相讥,言中的“她”此刻便在这位大人的房中。
“既然不惜折寿,本官还怕受人要挟不成?”手持金钗,萧彦昀笑了笑,笑意却没有没入眼中,“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自作聪明,说了不该说的事!”
带有病容的脸阴沉下来,竟有一种不怒而威的压迫感,阿紫怔怔地看着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脸开始一点点地发白。
“知道本官为你心上人设想的开脱之词吗?”指尖顶着金钗尖锐的一端,一点点刺入肉里,痛感传来,萧彦昀咬牙一字一字地道,“紫眸者,为妖!乔家新媳妇受妖孽蛊惑,迷失神志,进而被其利用操纵,身受其害!为驱除心中孽障,本官已命人将她送往道观,从此跳出尘网,冠发修行!”
杀人者,为紫眸之妖,当即刻处以极刑,剜心焚尸,灭除祸根!
判决已下,榜文已发,当务之急便是斩妖除魔,安定民心!“来人哪,将这妖孽拿下!”
差役纷纷奔来,枷锁镣铐伺候,将人犯绑缚结实了,听候大人宣判:“无须按常例行刑,妖孽,即刻押往秘牢,剜心赴刑!”
宣判的时候,萧彦昀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阿紫的脸,因而惊心地记得那一刻阿紫的脸色惨白如纸,紫眸里一片灰烬,咬出血来的嘴角却凝固着戏子般的假笑,被差役绑缚着押往行刑秘牢时,他格格地笑了几声,妖孽般的紫眸一弯,诡异地笑,笑得人心口发毛!
“速速押下去!”心慌慌地避开那令人发怵的紫眸视线,萧彦昀退开几步,背过身去,听得身后脚步声远去,才缓缓转过身来,怔怔地望向秘牢方向,心口郁郁,猝然咳嗽不止,咳出一道血箭喷溅在雪地上,他扶着石桌,颓然跌坐下去。
三炷香的工夫,方才押着人犯离开的差役又奔了回来,拎着红布裹的一只木匣子,站到大人面前,大声禀告:“报!妖孽已受剜心极刑,尸首置于火炉之上,仍在焚烧!”说着,双手捧上木匣子,“属下已将妖孽胸膛里剖出的心置于这匣中一并带来,请大人过目!”
“将它埋入土中吧!”抖着手掀了红布一角,萧彦昀慌忙闭眼推开木匣子,挥挥手,直到差役离开后,他才扶着石桌缓缓站起,捂唇闷咳着,挪步回房。
进了房中,他浑身虚脱般跌坐至太师椅上,伸手端起茶盏时,茶盏与茶托之间“咯咯”碰撞,竟是双手抖得厉害,端不稳这一盏茶,茶水洒了大半,好不容易喝到嘴里的茶,却凉得发苦。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咬牙说了这番话,双手捧头,纠结地拉扯着头发,抖动双肩,闷声苦笑。
独自纠结良久,缓缓放下手来,他抬头看着依旧垂掩着幔帐的床铺,为了守住这个房中的秘密,为了安心与婉妹长相厮守,他背着良心谋夺了那紫眸少年的性命,原本温颜带笑的端方君子,心里头竟也住了个鬼,渐渐地丧失良知!
“婉儿!”一声轻唤,帐子里毫无动静,他颓然垂丧着头,口中喃喃,“当初要不是我在考场三进三出,直到第三年才考中榜眼,便也不会耽搁了与你相约厮守的日子!”
一个萧姓书生对云香许下的山盟海誓——有朝一日,书生高中科举衣锦返乡时,定要绕道汴京,为她赎身娶她为妻!再带她回湖州,走马上任,彻查当年那宗灭门血案,还她一个公道!
君子一诺千金!萧姓书生赴京赶考,她痴痴地等着、盼着,怎料,等来的却是被个年迈的太老爷赎了身,还得嫁人为妾——这是之后,他遣了差役从汴京打探得来的消息,也惊闻了云香悬梁自缢的噩耗!
“若不是当日,我专程去汴京与你相见的途中,在朱仙镇耽搁了时日,就为着寻个大户人家,讲些情面,请个有名望的长者允诺收你为养女,费心安排了这诸多事宜,筹谋着接你返回的时候,让你洗净铅华,让你有个大户人家千金小姐的身份,与我名正言顺、风风光光地完婚……这才耽搁了……耽搁了!”迟了三日,他与她,竟是阴阳相隔,天人永诀!实是悔不当初!“婉儿,你心中定是气我怨我恨我,都是我,负了你!”心中自责不已,他把自己困锁在心中那个无形的牢笼中,整日彷徨,却又急急地明誓:“如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答应你,从今往后好好待你,绝不再辜负你!”明知夜夜回到他房中来寻他的并不是一个活生生的婉儿,明知冤鬼缠身、损了阳气日日咳血的他会命不久矣,他却宁愿背负情债、执迷不悟!“婉儿,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你不要生我的气了……”
一个人在房中自哀自怨,说了半天的话,帐子里依旧没有丝毫动静,这下,他有些慌了,再也顾不得什么,一个箭步蹿上前去,猛地撩开了帐子,帐子里空荡荡的,叠得整齐的被褥,床上没有人躺过的痕迹。他慌了神地掀起被褥、翻开枕头,遍寻不到熟悉的气息,床板上凉丝丝的,他心口也是一凉,喉头一腥,“噗”地吐了口血,弯下腰,一阵剧烈的咳嗽,床单上喷溅了斑斑血渍,撑在床板上的手渐渐疲惫,他的身子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婉儿……婉儿……”
昏迷之中,犹在唤着云香的闺名,倒在床上的他闭着眼却依稀感觉到有人影晃进了房间,带着丝幽香,人影渐渐靠近床前。
“婉儿!”他猛地睁开了眼,看到床前烛光下一张似真似幻的脸——他的婉儿,终究还是来了!
“昀,你真的愿意与我在一起?”飘忽在床前的影子,恰似裹在雾中叫人看不真切的,只闻得幽然一声叹,“当真不后悔?”
“不!绝不后悔!”他笑得何其开心,像是在梦里寻到了此生的幸福,他用尽浑身的力气,把手伸向她。
她终是牵住了他的手,牵着他,飘忽忽地往门外走,此刻的他如若回头看,定会看到——他的肉身仍躺在床上,闭着眼,沉睡一般。只是他的魂儿一被悠悠地勾了去,出了门,他与她携手在夜色中渐走渐远,直至消失不见!
呼——
一阵凉风卷来,敞开的房门“嘎吱”摇晃,房中烛火“噗”地熄灭,床前地面突然冒出个影子,一寸寸地拉长,幽灵一般,在床前飘了片刻,化作白雾绕着床铺转了几圈,猝然穿进沉睡在床上的人鼻孔之中,倏忽不见!
床上昏睡的人却慢慢地睁开了眼,眼眸之中,紫光一闪,妖魅之极!
砰——
房门猝然关上,房中再无动静。
这一夜,县衙府里异乎寻常的平静,直到次日凌晨,湖州德清小镇才被一则消息震得沸腾起来——
乔家命案告终,杀人者为妖!
为百姓擒妖除魔后的知县大人重病缠身,在床上断气三个时辰,竟奇迹般苏醒过来,而后足不出户,安心养病。
与此同时,小镇外山头上那座道观,少了个整日里以泪洗面、心心念念着那个杀人妖孽的凡女,多了个逐渐清心寡言的冠发道姑,日日焚香祷告,活在今世,却盼着来生与个叫“阿紫”的再结孽缘!
山中修行了几载,道姑手攥一串璇珠,又到了每月例行下山行善积德的时日,便步出道观,独自前往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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