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观音诞的阴谋(下)
才进了寺庙为白芙蓉准备的房间,白净衣就在陈副将的吆喝下,被等在那边的两名丫鬟拖进内室更衣去了,至于白芙蓉,果然是真的病了,不过不是什么大病,而是必须光顾茅房的病。
看着白芙蓉脸色苍白地被丫鬟扶进来,还来不及坐下又红着脸跑出去,双腿都发颤着站不稳了,怪可怜的。
他收回视线,不经意地看到了陈副将收拾桌上的炖盅,才看向陈副将粗犷的脸,视线对上,陈副将居然别开了脸,匆匆说了句末将先行告退,便急急忙忙着捧了炖盅离开。
瞎子也知道,端炖品这种事情不该由一名副将去做。
那么……
这陈副将要做的是毁尸灭迹啰?毕竟这早膳他们是同台吃的斋菜,没理由白芙蓉腹痛如搅如此狼狈,他们却置身事外吧?
身后,忽然传来了小跑步声,他没有转身,她已经从后面抱住他。
“白姑娘,小心你的妆容!”
丫鬟们紧张地叫,于是,她乖乖地哦了声,退开。他也得以转身面向她。
“来,转个圈让我看看小净漂不漂亮。”
噙在唇边的笑容,在与她打照面的一刹僵硬了下——
本是怎么细梳还是显乱的长发,如今在丫鬟的巧手下被绑了简单的道冠,以素白的帕子扎缚着,刘海被梳起,露出了她福泽圆宽的额心,而眉宇之间,点缀的那颗殷红的朱砂,小小的,那样的鲜明,突出了她细儿长的眉,黑亮的眼儿。
脂粉是很淡的,几乎看不出什么痕迹,只有那丑丑的唇上,有着被修饰过的淡红色,看起来丰润了不少。
至于身上所穿的,自然不是白芙蓉那件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道袍,而是一件寻常可见的素白道袍,旧色清晰可见,分明是谁人穿旧的袍子,但如今穿在她的身上……
看着她有点害羞地在他的面前转了一圈,然后,不怎么舒服地拉扯着那过高的领子和闷热的下摆,说不清的感觉涌上心头,还未整理明白,那边的丫鬟已经急忙拉住了她的手,“白姑娘,你不可以在男子面前这样拉领子!”
“为什么?”
领子很高,闷热得很,实在勒得她很不舒服呀!
“自然是……男女授受不亲。”
丫鬟瞧了他的方向一眼,而她露出了疑惑的目光,在丫鬟仿佛监视的目光下乖乖放下自己的手。
另一名丫鬟走过来,把柳瓶道具塞她手里,“时间不多了,白姑娘可要好好学着,你要扮演的是观音菩萨,不能粗鲁,不能扁嘴,当然啦,不要拉你的领子!”
其实她根本不知道观音菩萨是谁,而那些丫鬟们示范的表情、姿态,实在让她很不自在,她下意识地咬唇,却在丫鬟警告出口前想起了他往日的警告,于是看向了他。
一愣。
发现他又变得怪怪的。
他一直看着她,表情却越发的严肃了起来。
想问他是不是不舒服,可是白芙蓉那两位丫鬟却以他在场使她分心的理由,很客气地把他请了出去。
“白姑娘,你到底是怎么黏上唐大人的?”
就当丫鬟们帮她重新整理道袍,其中一人扔出了这样一个问题,但她还来不及回答呢,就听另一人接下去说:“听说白河村那边说你是灾星?”
她脸色微微一变。
“不过我们家小姐说了,这些不可信,也不许我们在你面前说多余的话,但是,小姐待你好,你也该知恩图报啊,唐大人可是我们家小姐的心上人,你一天到晚缠着他可不好。”
“心上人?”
她不懂。
“就是喜欢的人啊。”
“朋友?”
她想起重来告诉她的关于“朋友”的定义,马上为自己终于跟上了话题笑逐颜开了起来,但却被抢白——
“是以后要当夫妻的人,你怎么看起来什么都不懂啊?”
她确实不懂。
“反正,夫妻就是会在一起,互相喜欢,关上了门后就会……嗯,就会睡在一床上!”
说话的丫鬟羞红了脸,很用力地补充:“所以,你不要再跟唐大人睡在一个房间里了,虽然你身世怪可怜的,但也不能利用这点博取唐大人的关注和怜悯啊!”
她其实有听没有懂,但是直觉地,知道“怜悯”是个不怎么好的词语。
“时间到了,还没行吗?”
房门外忽然传来了苍老的声音,她才觉得那声音有点耳熟,待丫鬟把门打开,只见刚刚在佛楼里给她说故事的老和尚扶着年老的方丈大师站在门外。
至于重来,却没见到身影。
方丈大师见了她,明显一愣,拉着丫鬟在边上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而那名老和尚忽然冲她一笑,走到了她的身边来。
“姑娘,这一身观音菩萨的装扮真是惟妙惟肖。”
“谢。”
没想到得到了赞美,她红了小脸,不过,那老和尚却忽然感触地叹息了:“姑娘啊,穿上就不要脱下了,还是这一身的打扮最适合姑娘你了。”
她有听没有懂,最近身边多了好多人,也说了好多她无法理解的话,不过,她忽然记起了眼前的老和尚,脱口而出:“攸关生命?”
老和尚一听,呵呵笑了,“姑娘还记得在茶楼遇到老和尚的事情?果然是有心人。”
她点头,急着要问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可那老和尚却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而方丈大师已经在丫鬟的搀扶下走了过来,“姑娘,观音菩萨游行大街可是观音诞的头等大事,切记要好好表现了。”
“白姑娘,好好拿着。”
接过丫鬟递来的柳瓶,她被推着往外走,错失了追问的机会。
正值晌午时分,但大街上却依然热闹不已,尤其当游行的莲花轿出现之时,街道简直被挤得水泄不通。
她盘膝端坐在莲花轿子之上,夹道的百姓们纷纷向她伸出了手,还有大人把扎着朝天辫子的娃娃抱起,试图让娃娃摸到她,听说这是观音诞的习俗,只要能摸到扮演观音菩萨的少女的衣角,就能得到来年的福分,所以大家的脸上充满了虔诚和喜悦,而她按照方丈大师再三的叮咛,时而挥动手中苍翠的柳枝,让瓶中的山泉水落于人群之中,寓意驱灾化劫。
这一刻,她忘记了自己就是那个从出生就被认为“灾星”的人,她在认真地微笑着,小脸扑红扑红着,因为那些追逐着她的人们脸上的欢喜而欢喜。而游行进行得很顺利,本来如此,但当经过横街时,忽然有人冲了出来,领着同样怒火冲冠的十来个同伴,吆喝着,抢了街上卖饰物的小摊当上的东西,便往她扔了过来!
因为隔着人群,所以那些小饰物没能准确地扔到她的身上,噼噼啪啪地落在莲花轿子上,她吓了一跳,那些追逐着她想要祈求来年福分的百姓们也显然吓了一跳,议论声骤起。她慌乱地想要回头看看是怎么回事,却被扮演玉女负责看着她的丫鬟瞪了一眼,只好赶紧坐直了身子。
但是,这骚乱一起,就停不下来。
那十来个风尘仆仆的人挤进了人群,居然冲撞那些负责抬轿子的人,硬是要把轿子拉住,她坐在轿子上,摇摇晃晃着,好不容易才抓住莲花轿子定住了身子,手中的柳瓶却因颠簸滑飞了出去。
观音菩萨手持之物就这样碎落一地,柳枝也被走避不及的百姓踩了个稀巴烂,百姓们见了这一情景,竟还有老人高呼着“降灾”什么的当场激动得晕了过去,议论声霎时震天,场面顿时混乱了起来。
而他,站在远离人群的一隅,冷眼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忽然,身边有人叫嚷着毛毛躁躁地冲了出去,却不小心撞了他的肩膀一下。
“抱歉、抱歉!”
是那个叫大五的家伙!
冷色的眼眸终于有了些温度,眯了眯,这时,大五蓦地回头,瞪着他,“是你!”
“是我。”
大五激动而他冷静。
“你怎么还站在这里,你没见到小净姑娘出事了吗!”
“意料之事。”
从临时要她代替白芙蓉扮演观音菩萨,他就料到会有事发生,但怎么也没想到,那白卫国打的是这门子的心思——让她作为“灾星”,曝露在所有人的眼前。
自从有人大声唤了句“灾祸要来了”,“灾祸”二字就如同瘟疫般迅速在所有人的心里面萌芽,而那十来个制造混乱的暴民,只怕就是白河村的人了。
“什么意料不意料的,你不是她的情郎吗?还不去救她!”
“死不了的。”
只要他没死,她又怎么可能死?
而且,比起现在的混乱,让他更介意的是这个叫大五的到底在紧张什么?
“不跟你瞎扯,快来!你不是皇帝的御弟吗?快去摆平这场混乱!”
“你以为皇帝的御弟很臭屁吗?”
“当然很臭屁,不给你面子等于不给皇帝面子吧?”
他对大五说的话嗤之以鼻,不过,他实在没想到,那个叫大五的家伙,居然敢不由分说就拉着他就冲进那混乱的人群里。只是,比他们更快的,却是身后跟着陈副将,领着大队人马,威风凛凛地赶过来的白卫国。
“统统给我住手!”
霸气的一喝,声音盖过了场面的纷乱,那十来个激动的白河村村民竟乖如兔子地安静了下来,甚至不必吩咐,就乖乖地跪在地上,虔诚状。
而因为白卫国的士兵介入,围观的百姓被红缨枪架开,高抬的轿子也被轿夫徐徐放下。
假装玉女的将军府丫鬟竟不由分说就把端坐在轿子上的她推下了轿子。她狼狈地摔在地上,本是绑得端正的道冠歪出了几道发絮来,还来不及从地上站起,那十来个白河村村民中就有人红了眼眶跑过来拽她,狠狠地把她摁在地上。
围观的百姓们一阵惊呼,陈副将从白卫国身后步出,叫了句:“白将军在前,还不住手!”
话是说得威风八面的,但士兵却按捺不动,分明只想纳威,根本不打算给白净衣解围。
“白将军,这女人可是我们白河村的灾星!我们整条村子都被她给毁了,请白将军做主啊!”
领头的人凄凄惨惨地叫了一声,其他人便赶紧哭腔大起,“请白将军做主!”
围观的百姓本来气恼着这十来个白河村的人捣乱了游行,还敢对扮演观音菩萨的姑娘失礼,是极为愤恨的,但如今一听他们说的话,顿时面面相觑,有的人担心地看着被摁在地上的白净衣,有的人换上了看戏的表情,有的人彷徨失措,更有的人居然骂起了白净衣的不祥,场面再度混乱了起来。
白卫国好不威风地举起右手,身边的士兵马上耀武扬威地齐呵一声,全场顿时静了下来。
“好了,大家都安静。”
白卫国抖动披风,大步流星地向前,弯身,状若体贴地扶起了为首的白河村村民,“关于白河村之事本将军日前已经收到了消息,莫非这位扮演观音菩萨的姑娘就是你们声称烧掉了村子,然后潜逃的姑娘?”
“就是她!她化了灰烬我也记得她!就是她,一出生就祸及全村,就连周边四省上万亩的良田都被蝗虫啃光!这十多年来,我白河村再无男丁出生!就在半个月以前,还烧掉了我们整条村子……”说到这里,状似悲从中来,那人拼命用衣袖擦眼泪,哽咽着,“我看着我娘活活被烧死,还有很多很多的村民,都被烧死了!”
其他人也马上跟着大声哽咽。
围观的百姓满脸惶恐,那些曾经庆幸着自己摸到观音菩萨衣角的人们,如今拼命擦拭着手心,满脸尽是埋怨。
“等、等一下!”
人群之中,忽然有人冒冒失失地冲了出来,白卫国按捺住被打搅的暗恼看过去,不料却看到了唐重来被一个市井小伙子拖着走了出来,眼中抹过了意外,但很快地,向一直待命的陈副将使了个眼色,陈副将点头,悄悄向着某处打了个暗号。
当然,这些他都看得一清二楚,不过这时,他已经被大五推到了人前,是可以清楚看到白净衣被如何粗鲁强摁在地上的位置。
好不容易被他养得细白的脸皮,如今被沙石磨伤了几道血痕来,下巴也擦伤了。
本来漠不关心的眼睛,忽然掠过了一抹怒色。
“唐大人,你快说话啊!”
猛地被大五推了推,他回神,看向一脸威风的白卫国,“白将军,我看这混乱还是尽快调停的好。”
“喂,你……”
手指随意一抬,他捂住了大五不知进退的大嘴巴。
“白将军,先不论是非对错,今天是观音诞,这位姑娘可是扮演着观音菩萨,代替观音菩萨给百姓带来福泽的人,总不好让她当众被这样欺负凌辱吧?”
他扬唇一笑,介意着白卫国那分毫不变色的脸,而白卫国也回以一笑,就当他为着那耐人寻味的一笑揣测时,忽然听到有人在围观的人们后面高喊:“不好了,不好了!观音菩萨的金身佛像毁了,毁了!”
在场所有人皆是一阵错愕,只见人群里一个小和尚挤身出来,满脸苍白,“游行的队伍才出了寺,不到半盏茶的时间,新铸好的观音菩萨金身就崩毁了!”
那小和尚的话就仿佛是平地一声雷,顿时,细细的声音从不同的角落一起响起,终于渐渐地清晰成两个字——灾星。
甚至,还有小孩子在娘亲的教导下把手中的糖果扔向了被摁在地上的白净衣。
渐渐地,场面失控,百姓们激动地吆喝着,菜叶、鸡蛋、垃圾,从四面八方扔向了她,甚至还有碎石!
眼见着那饱满的额角被碎石击中,殷红的血流淌了出来,他怒瞪着安静如沉睡的天际,疑惑又暗恼着那万里无云的好阳光,然后,睇向身边的白卫国。
狡猾的老眼里,分明藏着得意。
“唐大人说的是,这闹剧还是尽快调停的好。”
说罢,不理他的反应,便扬袖下令:“把这个斗胆亵渎观音菩萨的女子拿下!”
命令一下,竟是一呼百应,百姓们用力地鼓掌,白河村的人更是喜极而泣地抱在一起。这景象,他见过好几次,不是贪官被午门斩首就是万恶不赦之徒伏法时……
懊恼的感觉就像是被湿滑的蛇身缠住了心脏那样的恶心。
眼见着士兵们走过去,粗鲁地把白净衣从地上架起,他收起脸上多余的表情,唇上暖笑绽开,双眸继续冷冽,慢吞吞地开了口:“白将军,你好大的胆子,连皇上赐婚予我的女子也敢捉拿?”
白卫国听了嗤之以鼻,却佯装出诚惶诚恐的表情来,“敢问唐大人,皇上当真给您赐婚了吗?可有圣旨?”
他冷眼看着白卫国,徐徐地从腰间取出了那面从不离身的金箔牌子,把玩在手里,“白将军贵人善忘了,不记得皇兄认我作御弟之时为何赏赐了我这面令牌吗?”
白卫国一愣,脸色变了变。
“容我再提醒你一次,皇兄说我自视过高,向来视女子如无物,怕我好不容易看上了哪家姑娘又搁不下脸皮去求亲,于是赐予我这面牌子,一来是表征身份,二来嘛……”
“只要唐大人看上了哪家姑娘,把牌子和名讳上报朝廷,皇上便为唐大人赐婚。”白卫国顺口接下去,却是笑得越发的得意,凑到他的耳边,说着只有两人才听到的声音:“可是这山高皇帝远的……”
“白将军当真要我把圣旨的内容公诸于世?”
他说罢,忽然用力一掰——原来!那金箔牌子竟内有玄机!
眼见着他从里面轻轻地取出一块规矩折叠着的羊皮,摊开,白卫国的目光错愕,瞪着他随手在面前一摊,把那印着玉玺的位置大方地亮了出来。
从白卫国的角度里看过去,可以清晰地看到羊皮之上所书的内容,顿时,白卫国紧张的表情被嗤笑所取代,“唐大人,原来你是要娶本将军的宝贝女儿……”
得意的声音忽然顿住,白卫国脸色白了。
而且,来不及掩饰,就被他抢了话:“白大将军,我一直很希望看看滴血验亲的场面,不知道白大将军今天是否有雅兴满足唐某的好奇心?”
“唐大人莫要得寸进尺了!”
白卫国的脸色越发的难看了起来。
其他人并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有站在两人身边,念过一点书的大五清楚地看到了书写在羊皮之上的字眼,因为,上面写的是——
朕赐婚白卫国白大将军之长女嫁予朕之御弟唐重来。
谁不知道白大将军只有一个女儿,名唤芙蓉?
这到底跟白净衣有什么干系啊?
但无论如何,十分出人意表地,坚持着要把白净衣带进牢狱里关押的白卫国忽然改变了态度,以白净衣身体较为虚弱为由,软禁在将军府里,择日再审。
“唐大人可满意了?”白卫国冷声呛言,一甩衣袍领着人阔步离开。
而他站在原地,眯眼看着白净衣连回头看他一眼的机会都没有,便被人强押着离开。
“喂,你不是皇帝的什么御弟吗?怎么可以眼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