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亲征
一只游龙戏珠的玉杯,“啪”的一声摔在地上,碎裂的玉片四散飞去,携带着主人难以抑制的怒气。郝利录面色铁青,疯了一般在屋中来回走着,吓得旁边侍立的大臣大气都不敢出。
郝利录最后一拳砸在桌面上,桌面上的茶杯发出被震荡的声响。
“传我军令,讨息大军后日出发,不灭大息誓不罢休!”旁边的武将互相对视一眼,欲言又止,谁也不想在郝利录气头儿上自惹麻烦。
郝利录强行镇定情绪,当他得到禀报,滢漓与宏获已安然回到息国的时候,他几乎就要崩溃了,眼前不断闪现宏获与滢漓相拥热吻的镜头,极度刺激着他的神经,此时他才发现,滢漓公主在他的心中竟然占着如此重要的位置,他恨不得把宏获碎尸万段。
他站立窗前,一挥手,众人纷纷低首退去。郝利录长吁了一口,虽然深知此次征息后患无穷,宏获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但他此时的心就像是被油烹,如果让他为了大局隐忍下来,他想自己一定会发疯,他已到了不顾一切的地步。
他伸手紧了紧胸前的宝带,王命发出,后天他就要统帅大军攻息。息国的情况他已摸得一清二楚,唯一让他慎重对待的,就是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宏获,但凭他一人之力,浑身是铁又能捻几根钉?想到此,嘴角撇出一丝不屑。
滢漓公主身着战袍,站在用来指挥的战车中,身旁站着一身戎装的宏获。他神情严峻,眉头微皱,手中握着十余面用来指挥兵马的各色小旗。虽然在预料之中,但也没想到郝利录真的不顾利害,出兵息国。他除了迎战之外别无选择。
宏获回过头,看一眼正深情望向他的滢漓,心中忽有一丝不忍,本应该让她留在宫中,可他还是把她带在身边,只有滢漓亲征,才能十足地鼓舞士气,因她在息国百姓和军队中的威望可是不容忽视。
滢漓悄悄地伸出温热的小手,握住宏获略显冰凉的大手,心中一暖,只要有宏获在,她什么都不用怕。宏获的眉心却不经意地潜上一丝谦然,手掌反转,握紧滢漓嫩滑的小手。本来他们已商定婚期,突来的战事打破这一计划,他二人不得不同赴战场,阻击来势凶猛的郝利录。
一声号角雄壮有力,大军缓缓启动,旌旗飘摇,绵延数里。宏获把滢漓送到后面的锦盖凤车之中,尽量要少让她受颠簸之苦。葛裳早就在凤车之内,头一次随军远征,有些神经兮兮的不安。
滢漓不时把头探出车外,偷看战车上宏获俊逸的身影。从郢国逃回后,她与宏获自是不一般,每次见到他都是这般含情脉脉,宏获平日忙于军务,很少回宫,只要有三日未见,她就要亲往军营探视,也是头一次知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
这次郝利录来攻,她实是有些慌乱,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宏获的身上,但她也深知此次战事艰难,如果真的战败又当如何?心中一阵紧张,真若到了那时,她已做好准备,是要与宏获同生共死的。
滢漓再一次望向宏获,宏获的背影稳健如山,她又莫名地升起希望,她相信宏获一定有办法打败郝利录。双手合十,默默祷告上天,此次息国已出动全部兵马,只留下了守城的禁军,心中又不免为留在城中的父皇和柯辕小弟担心着。
息国大军在路上行了数日,终于到了边境正与郢对阵的昊右城,城守大将浮堂,就要支撑不住,当他听说公主亲率援军至此,喜出望外,把宏获与滢漓迎进城中。经过他们三人紧张的谋划之后,决定在离城不远的奇石谷摆下兵阵,与郢决一死战。
浮堂看着宏获的用兵方略,虽略有迟疑,却没有说出来,他也早闻宏获本是大才之人,想必用兵也与他人不同吧。因宏获设定的这一作战计划,本是与郢玉石俱焚的硬碰硬,这可是用兵之大忌呀。兵法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此时郢军势力明显强于息,明日奇石谷之战,敌我力量相当,虽有胜算却是极为冒险,统军大帅怎可用险兵?胜算又有几何?
浮堂虽然满腹疑问,但看到滢漓公主投向宏获缠绵的目光,知道此时滢漓公主全身心地信任宏获,他若多言,又能有什么结果?不由叹了一口气,但心中又安慰自己,也许雄才大略的宏获真能出奇制胜吧。
奇石谷的杀声震彻天宇,白草连天,碧血尽染。经过一日的厮杀,平时缺乏训练的息军败下阵来,齐集的十万兵马,退守到夼凉山的时候,不足两万。郢军虽然也是伤亡惨重,但实力尚在,把夼凉山团团围住,使这里成为兵家的死地。
宏获满身是血,战袍破碎,他拼了命才保得滢漓等人退守在夼凉山上,昊右城早已被郢军占领。夼凉山本是一孤峰,前山为坡,后山为崖,崖下是翻滚的鲁布河水。当他们逃至在这里后,滢漓绝望地闭了闭眼睛,她虽然不懂军事,但也知道此地的绝险,万无生理。
她云鬓散乱,目光凄然,虽然心里有战败的准备,但真的到了这一地步,心中也未免悲凉。葛裳紧跟着滢漓,抑制不住心中的悲痛竟然失声痛哭。宏获神情复杂,走到滢漓的身边,握起滢漓的手臂,目光注视着散乱发丝下略显憔悴的脸庞,谦然道:“滢漓,对不起,我没能打胜这一仗。”
滢漓悲痛地摇了摇头,泪水夺眶而出,略低下头,“你……尽力了,这是我大息国的命数……”说罢脆弱地把头抵在宏获的胸前。宏获咬住下唇,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双臂紧紧地拥住滢漓。
正在这个时候,忽听山下杀声震天,战鼓雷鸣。宏获与滢漓同时一惊,息国的兵将都已退至山上,是谁在山下又起杀声?未及询问,一个小校从山下急急地跑过来禀报:“启禀公主侯爷,山下忽来一批人马,阵容强悍,与郢军战了起来,郢军已然在败退!”
“哦?”滢漓眼中闪出惊异,这是哪里的援兵?想她大息国的主力都在这里,哪里还会有援军杀来?颤声问道:“快去探明,是哪里的兵马。”
那小校点头应命而去。宏获的脸上闪过一丝惊喜,长吁了一口气,一切都是按着他的计划而来,一石二鸟,瞬间就灭掉息与郢,脸上明显洋溢起激动的神情。
浮堂冷眼瞧着宏获的一举一动,心中的疑团越聚越浓,但终究是不知如何解释。他经过一天的厮杀,早已是累得筋疲力尽,盔歪甲斜,浑身是血。
正在他们三人各怀心事时,忽听一人大喊:“公主殿下,我们全都中计了!”一个灰色人影,在一个小校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地奔上山来。滢漓听声音耳熟,侧目观瞧,经仔细辨认才看出是狼狈不堪的耜儿。滢漓不免心中大惊,耜儿是留在宫中的,怎么此刻竟然跑到这里?
滢漓心中一沉,快走几步,来到耜儿的面前,抓起俯在地上的他,急问:“耜儿,你怎么到这里了?我父王和小弟呢?”
耜儿俯地大哭,“全被罕国的兵马抓走了……呜呜……”
“怎么回事?罕国……怎么会有罕国的兵马?”滢漓魂惊天外,这一噩耗实是出乎她的意料。
耜儿哽咽着抬起头,斜望向凛容站立一旁的宏获,眼神中射出怨恨的光束,让宏获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有些紧张不安地瞄一眼听到噩耗快要崩溃的滢漓。
顺着耜儿灼灼的目光,滢漓看向宏获,不知耜儿死盯着宏获是何意。
“公主……”耜儿抹了一把眼泪,“咱们息国出了大罕国的奸细……”
“啊?奸细……是哪个……”滢漓心惊胆战地把目光在耜儿与宏获之间游移着,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就是……就是……”耜儿哽咽着声音,却一时说不出来,因跟随公主多年的他,知道这句话说出后,会给滢漓带来什么样的打击,可事实终究是事实,又怎能让这个大奸大恶继续蒙蔽善良的公主?
“就是……宏获!”耜儿愤恨地伸出手臂,指向滢漓身后已有些木然的宏获。
滢漓没有回头,一下子坐在山地上,眼睛直愣愣地瞪着前方。即便耜儿不说,她的内心也隐隐地感觉到了。
“他不叫宏获,他是大罕国的大王子夸邑!”
宏获立时转过身去,以手扶在旁边的树上,他已不忍心再看滢漓。
滢漓痴呆呆地坐在地上,脸上再也看不出任何表情的变化。耜儿看到滢漓这个样子,立时从地上爬起来,摇晃着滢漓的肩膀,大声呼喊:“公主!公主!你怎么了?你……说话呀!”
早已惊愕在一边的葛裳此时也扑过来,抱住滢漓,“公主……公主……”却已是低下头泣不成声。巨大的悲痛,让她们一时不懂得去愤恨,只有这低低的隐泣。
好久,滢漓慢慢转动眼神,缓缓地从地上站起来,耜儿和葛裳呆呆地看着她,不知滢漓要干什么。滢漓转过身,淡淡的目光投向宏获。山风拂来,裙带飞扬,掀动滢漓的长发在身后翻舞。但那表情却如雕像一般,惨白莹亮,没有任何的声息。
宏获似是感到滢漓注视的目光,慢慢转过身,已是满眼含泪,他知道此时滢漓面对的是什么,国破家亡爱情破灭,他真不知滢漓竟然还能站起来。当他看清滢漓木然的目光时,他吓了一跳,快走了两步,一脸关切,抱住滢漓瘦弱的肩,急切地道:“滢漓……滢漓……我……”却不知还要说什么。
滢漓高仰着头,目光空漠,投向远远的山林与天空。突然眉梢一动,嘴角一牵,竟然露出一丝淡淡的笑,这是她听到噩耗后,唯一浮现的表情。
“你原来是夸邑,你始终都在骗我,不但骗我的国家,还骗我的感情。”语调冷漠,似是在说别人之事,与她全然无关。
宏获叹了一口气,放下握住滢漓双肩的手,颓然地背过身去。
“你用我的大军与郢硬拼,浮堂将军悄悄地劝我,我还不听,终究让你来个玉石俱焚。真的是让你说中,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大罕国趁我作战之际,后防空虚,乘虚而入,想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占领了息国。然后乘胜东进,在我和郢两败俱伤,大伤元气之时,轻松地做了一回黄雀,这一石两鸟的计策,只有你这大才之人才能想得出来。”
滢漓幽幽地说了这些话后,将头侧过,眉睫稍皱,却是没有一点的悲伤。她牵动裙裾,缓缓向崖边走去。宏获见状大骇,急忙跨前一步,伸臂拦住,“滢漓!你要干什么?不可!你要听我解释!”
滢漓轻抬美眸,眼中依旧是少见的淡定自若。她真不知此时宏获还要说些什么,一时之间竟然好奇起来,“你……还要说什么?也好,我听听……”眸光紧缩,似是强行压抑下一阵心中奔涌而上的真实情感。
宏获跨前一步,目光炯炯,在滢漓惨白的花颜上急切地梭巡着,“滢漓,这是大势所趋啊!这个人世本来就是互相争斗杀伐,强者居雄。长期割据,小国林立,国与国之间长年征战不休,最苦的就是黎民百姓,一场战火,就会毁掉其重建的家园,重苛重税,可以让其颗粒无收。”宏获深吸一口气,让激动的情绪平缓下来。
“各国分政,关卡林立,农商不通,像这等弊端怎能长久于世?统一是民之所向啊!只不过由谁来完成,罕国这几年励精图治,兴利除弊,力量远远超过你们,所以统一的重任势必降在罕国的头上,这是规律!滢漓你知道吗?不是我们人力所能阻挡的!”
滢漓看着宏获越来越激动的神情,惨然一笑,“你说的很好,弱肉强食,又有何话说?我滢漓国力不如你,智谋不如你,胆识不如你,所以……息国归你,规律使然,我无话可说……你,让开!”滢漓上前一步,把宏获一把拨开。
宏获却像是疯了一般死命拽住滢漓,“滢漓,你不能死!我……没有骗你,我对你的感情是真的,我早就爱上了你,我不是利用你,我不会继承大统,我要与你远走高飞!”说罢激动地上前一步,把滢漓拥入怀中。
滢漓却在他的怀中僵硬着,脸上依旧是冷漠的神情。宏获察觉滢漓的僵直,无奈地松开臂膀,眼眸中闪过一丝极痛。
滢漓把目光投向远方,眼中蕴起一层泪光,“我大息国山明水秀,物产丰富,百姓安乐。你说统一好处多,却让我十万将士染沙河。你说统一为黎民,从此息国成奴国。你说统一大趋势,却让我青春闺阁羞难说。你说统一是规律,可怜我父王幼弟,披枷带锁痛煞我。”
滢漓幽怨的目光如连绵不息的小河,细细淌进宏获的心中,让他以手抓胸痛不堪忍,背过身去。滢漓看着他的背影,螓首轻摇,久蕴的泪光扑簌簌坠落,突然她身体猛地一弹,细弱的身躯像是一片落叶翩然而下,身后传来耜儿与葛裳悲痛的尖叫。
宏获扑向崖边,却是回天无力,眼看着滢漓的身体在鲁布河中激起雪白的浪花。宏获忍不住痛哭失声,这时身后传来:“我等奉老王爷之命,迎夸邑王子回宫!”
夸邑扭头看去,罕国的兵将已然冲上山来,息国兵将俱皆投城,领头的正是罕王的得力干将布巴尔。此时他正恭身向宏获施礼,迎他们的夸邑王储回宫。
哭作一团的耜儿与葛裳,看到这番情景,恨得银牙紧咬,突地冲上来要与夸邑拼命,罕国的兵将上来,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他二人扭住。夸邑看着两眼喷火的耜儿与葛裳,难过地扭了一下头,命令道:“不要伤他二人,带回去要好好款待。”
布巴尔虽然不解,却也不敢违拗少主,只得一个手势,让手下把耜儿和葛裳带走。夸邑久久伫立崖头,眉睫深拧,脑中不断盘旋着滢漓临死前说的几句话,心中悲凉万分。布巴尔还不知发生了什么,见夸邑神色悲凄,心中不免茫然,看他久立崖边,不免心中担忧,于是走上前来,躬身道:“少主,大功告成,还是起驾回宫吧。”
夸邑慢慢转过头,看向布巴尔,待久不见回应的布巴尔抬头看向夸邑时,大惊失色,夸邑的一头黑亮乌发,竟然瞬间霜降如雪。
布巴尔惊叫一声:“少主!你这是怎么了?”
夸邑在布巴尔惊愕的目光中,低头细看,胸前飘逸的几缕黑发已然白亮如雪,不禁仰头凄然大笑,身体如飞鸷般飘然遁去,远远传来纵声朗诵之声——
“江山如墨人如铁,浩淼烟波红似血。万里征伐论英雄,温情一梦发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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