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刺杀
葛裳来到柯辕宫,把柯辕抱在怀中痛哭失声,询问着他的近况,问他有没有受委屈,息王怎么样了?柯辕哽咽着,说那夸邑还算是善待他们父子,父亲依旧住在原来的宫中,他的居处也没有变,还每日来探视,说完指向身后的紫蒙,这位很好的嬷嬷也是他找来的。
葛裳“哦”了一声,抬头看向一直在身边站立的紫蒙,虽说年纪大些,却是慈眉善目,眼神中透露着关切。她看着葛裳睇来的目光,叹了一口气,淡淡地笑了一下,“我是滢漓公主乳母的远房表妹,听说少主每日啼哭,表姐便让我进宫侍候,也算是有缘,少主见到我竟然就不再哭了。”
葛裳感激地点了点头,“没想到老嬷嬷还惦记着,有劳你了,柯辕还小,确实需人照料,今天若不是柯辕,我一定与那夸邑拼了性命。”
紫蒙默默地转过身去,眼望门外,“这些事我也听说了一些,滢漓公主跳崖,夸邑竟然瞬间白头,想是对滢漓公主也是有一份真情。”
葛裳“哼”了一声,把头扭过去,愤愤道:“他是愧的!他欺骗公主的感情,夺取息国江山,让那么多将士白白送死,逼得公主跳了崖,这样的人难道不该千刀万剐吗?”
紫蒙的眼中竟然蕴上泪光,喃喃道:“这个人世真是一个苦海。”说罢转身出去,“葛裳姑娘和少主好好说说话吧,我外面还有一些活计,我去忙完。”
葛裳看着紫蒙的背影,心中有瞬间的迟疑,觉得这个嬷嬷有些怪怪的,尤其是她眼睛里闪出的那层忧伤的光,让人有些不解。
柯辕像是见到亲人般,抱住葛裳的脖颈,“葛裳姐姐我好想念你们,没想到那个红衣舞娘就是你呀,平日怎么没见葛裳姐姐跳过?”
葛裳听他问这个,脸上有些微红,“姐姐是为了给公主报仇,特意跟别人学的,有一个叫嫣然的姐姐,原来是郝利录王宫的侍妾,她刚进宫的时候,就是一个舞娘,是她教我的。”
柯辕笑了笑,“葛裳姐姐真是有胆量,我早就想杀了夸邑,替姐姐报仇的。”
葛裳忙捂住柯辕的嘴巴,伤感道:“我知道柯辕是一个有胆量的男子汉,但你现在还小,在这里万万不可再说这样的话,你的小命就掌在夸邑的手里,看到你还活着,葛裳比什么都高兴,这也一定是你姐姐的心愿,你可不要胡来再出什么事情。”
柯辕眨着眼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夸邑忙完一天政务,有些疲累地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虽然用武力收复了息国,但民心依旧思念旧主,暴乱此起彼伏,闹得国无宁日。对付这样的局面,夸邑本也是有策略的,不知为什么,他却不想再对息国的百姓施暴,发出的政令都是怀柔居多,这样一来,德有余而威不足,终究是难以平息。
夸邑站起身,想到外面走一走,忽有近侍来报,说是老王派来使臣,要面见他,有要事相商。夸邑眉头稍拧,心中蓦然升起某种不安,想是息国的近况,一定有人报与老王。夸邑紧抿嘴唇,点了点头,“请他进来!”近侍领命低头出去。
片刻,一个年逾四十的人被领了进来,夸邑抬头一望,竟然是父王身边最得意的谋臣泗海,心中的忧虑更慎,似乎已知道他此来的目的。经过一番寒暄后,泗海渐渐露出此来之意,那就是让夸邑杀息王及太子柯辕,只有这样,才会断了息国百姓的复息之心,慢慢将其安附,收民心于罕国。
夸邑面色阴沉,久久不语,他知道父王这一决策于罕国的统一是对的,不杀息王及太子,怕是息国百姓忠君之心不灭呀。他回手抚了抚垂在胸前的白发,心中一痛,难道还要让他向滢漓砍下第二刀吗?嘴角牵出一丝自嘲的冷笑,在滢漓翩然跃下悬崖的那一刻起,他有生以来头一次品尝到,活着竟然也可以是一种痛苦。
从那以后的日子,他经常会梦到自己长了翅膀,也是那般麻利地一跃而下,听着耳畔呼呼的风声,他的心竟然在瞬间释然。
泗海久久听不到夸邑的回声,很诧异地打量他,看着夸邑那一头白发,心中一叹,有关夸邑的事情,他也听说过一些,他虽然对滢漓公主动了真情,但并未因儿女私情而误了罕国的统一大业,终究还是打了奇石谷那一仗,没想到滢漓公主的逝去,竟然让夸邑瞬间白头。
如今他又来传老王的旨意,让他斩杀滢漓公主的亲人,他能做到吗?泗海幽然一叹,摇了摇头,站起身向夸邑抱了抱拳,便直接走出殿去。
夸邑看着泗海的背影,突然想到什么,腾地从椅中站起来,慌忙向外走去。
息王被带进柯辕宫,宫外明显加强了戒备,除了紫蒙,其他人都是不能随便出宫的。葛裳看到这番情景,心中有些不安,不知夸邑要干什么。她隐隐地感到,息王与柯辕留在这里终究是阶下囚,生命随时都会有危险,应该想办法救他们出去才好。
湖风送爽,风带馨香,清水湖畔依旧是花木婆娑绿意盎然。夸邑站立湖畔,任凭湖风吹拂他身后翻飞的白发。这里曾是他和滢漓经常来的地方,一草一木间都似乎隐藏着滢漓俏丽的一颦一笑,让他心旌摇荡,伸手去触,温凉如水,竟然是一朵绽放的牡丹。
夸邑使劲摇了摇头,让自己清醒过来,这绵绵长长的思念,竟然如理不清的篷丝,缠绕在他的身前身后。
突然,远远的花木掩映间,传来一声细细的幽叹,让夸邑心头一震,这声音虽说细若蚊呓,却是如此清晰和熟悉,没错的,这是滢漓的声音,他不顾一切地向花木深处冲去,在一座丁香架下,果然站着一个身披斗篷的女子,看其背影,身材身高以及站立月下的挺然身姿所带出的高雅气质,不是滢漓又能是谁?
夸邑狂喜之下,几乎要晕了过去,她……没有死,终究还是回来了。他三步两步冲到近前,一把扳过那女人的肩。女人在惊骇中转过头来,与他面对面,竟是一张与滢漓完全不同的脸,脸色微黄,细目薄唇,眼角的皱纹诉说着人到中年。
夸邑失望地张开惊愕的嘴巴,颓然地垂下双手,适才溢满狂喜的脸色霎时弥漫无尽的哀伤。紫蒙诧异地看着夸邑,有些不知所措地问道:“侯……爷,是你呀,真是吓了侬家一跳。”
夸邑无力地坐在旁边的石桌旁,低低地问道:“这么晚了,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紫蒙嫣然一笑,平平的脸庞,竟然也因这一笑升出诸多的光彩,“柯辕和息王都睡了,我无事出来走一走,喜欢这月下的湖景,就来看一看,不想惊扰了侯爷。”
夸邑自嘲地笑着摇了摇头,“我刚才好像是出现了幻觉,把你看作了滢漓,以为她回来了。”
紫蒙神色一凄,看着夸邑哀伤的颜容,面上神情复杂,“侯爷,你一直还想着滢漓公主,但我不明白,你如此深爱着滢漓为什么还要侵吞她的国家,还要欺骗她,让她无颜苟活于世?”
夸邑身体一震,这问题恐怕是他最难回答的,这答案已在他腹中搜寻了千百遍,但每一个答案都牵肝扯肺,带着他内心深处的丝丝鲜血。他站起身,走到紫蒙刚才站立的丁香架下,眼望成串的绿叶,眼中的哀伤似是这架上弥漫的花香,飘荡在空气之中,幽幽地道:“兵者,诡道也,两国用兵,只在胜败,无所不用其极。我虽胜了息国,却落得斑斑白发,这是滢漓给我的报应,明知是她报应我,我依旧如此痴痴不忘,情之邪侫,谁又能说得清楚?”
紫蒙听他这样说,恨恨地咬咬牙,“你认为情是邪侫吗?是这情连累了你,你巴不得没有这情的存在,好让你血杀千里而不动心,是吗?”
夸邑默默地摇了摇头,“兵为诡情为圣,我却从来不知道,二者交融只能取其一,我以为能和她远走高飞,没想到她竟然恨我入骨,以死来惩罚我,滢漓是最终的赢家,我输得一无所有,没有她,这天地万物于我又有何意义?”说罢竟然低头哀哀地哭了起来。
紫蒙见夸邑若此,竟也是眼圈儿红润,赶紧把头转了过去,眨掉眼中的泪花,眼眶却是一阵酸痛。
正在这时,突然远处传来一阵喧闹的喊杀声,大呼小叫,声音在这静夜里传递得很远。夸邑一惊,急忙起身,似是意识到什么似的,直接向柯辕宫的方向奔去。紫蒙也是一怔,跟在夸邑的后面。
当夸邑跑到柯辕宫的时候,一切都已太晚,宫内,葛裳与柯辕扑在息王的身上,大哭小叫着,息王胸口中刀,出气多进气少,片刻便气绝身亡。
夸邑气得咆哮不已,把守卫的侍卫大骂一通。紫蒙看着倒在血泊中的息王,嘴唇颤抖,眼泪顺腮而下,把哭嚎的柯辕拽到怀中,拍其后背,安慰着他。
柯辕宫中闯进刺客,息王是为了保护柯辕才中刀,没想到息王在最后关头,竟然还知道护佑幼子,也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情。
葛裳擦了一把眼泪,把冷冷的目光投向夸邑,恨恨地道:“你这个伪君子,要杀息王太子明着来呀,为什么还这样?你这个狠心贼,滢漓公主天上有知,一定不会饶你。”
夸邑呆呆地看着地上的息王,这是他预料到的事情,他一防再防,终究是没有保住息王的性命,感觉自己又欠了滢漓一笔。他慢慢转过头,看着俯在紫蒙怀中痛哭的柯辕,今天柯辕是捡了一条命,如果不是外面的侍卫进来得早,柯辕也早就没命了。
在葛裳的痛骂下,夸邑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默默地转过头去,缓缓地离开柯辕宫,走到门口的时候,对门口的侍卫官吩咐了几句什么,早已满面惶恐的侍卫官,慎重地点头称是。
夸邑怒冲冲地闯进泗海暂居的馆驿,把正在看书的泗海吓了一跳,看到夸邑因愤怒而涨红的脸时,他并没有惊慌,因这是他预料中的事情。他悠然放下手中的书,对夸邑洒然地抱拳一笑,“殿下息怒,不知是何事让殿下如此动怒呀?”
夸邑指着泗海的鼻子怒声道:“你也太胆子大了,竟然把刺客派到我的宫中,现在息王已死,如果柯辕再有三长两短,我唯你是问!”
四海脸色一沉,默默地转过身去,冷冷道:“殿下,我觉得殿下冲动了,下官是奉旨而来,却深知殿下苦衷,也请殿下体谅老臣才好。”泗海复转过身来,向夸邑深揖,“殿下收复息国劳苦功高,深得大王器重,以老臣看,这万里江山非殿下不能继承。滢漓公主已去,死者长已矣,希望殿下能再以大局为重,且莫因小失大呀。”
夸邑眸光紧缩,心中划过一阵巨痛,如果这万里江山能换回滢漓的生命,他情愿一拳捣碎,如今又是大局,让他再次扼杀滢漓的亲人,他心中立时升起冲天怒火,上前一把攥住泗海的手腕,声音低沉严厉:“听着!我不是和你开玩笑,如果你再敢对柯辕下手,别怪我不客气!”说罢一甩手,转身怒冲冲离去。
泗海握着被捏痛的手腕,愕然地坐在椅中,他没想到一向足智多谋的夸邑殿下,竟然变成这个样子,他知道,如果他再若对前太子柯辕下手,后果也许真的不堪设想,看来此事只能告知大王了。想到此惋惜地叹了一口气。
夸邑的背逆,终迎来罕王的震怒,一道旨意颁下,让他速回京都。夸邑接到旨意后,快步来到柯辕宫。此时紫蒙正在窗下教柯辕读论语,见夸邑一脸严霜色地走进来,吃了一惊,不知又发生了什么。
自从息王被害,紫蒙与葛裳在宫中就格外警醒,对进出的人都加着小心。葛裳在床铺边叠着为柯辕新洗的衣服,见夸邑走进来,还是一脸的敌意。夸邑走到柯辕的身边,一把抱过他,拍了拍他的小脸蛋,转头对紫蒙道:“你们马上收拾一下,离开柯辕宫,我送你们出去!”
紫蒙心下一沉,看着夸邑一脸凝重,知道是出了大事。葛裳也停下手中的活计,不安地瞪视着夸邑。紫蒙前些日子与夸邑在后园谈话,知道夸邑目前处境不佳,也得知罕王要杀柯辕,柯辕与葛裳之所以现在还安然无恙,都是因为夸邑在拼死护佑,如今见夸邑如此紧张地送她们出宫,莫非事情又有了什么变化吗?
夸邑看出她们脸上的疑问,叹了一口气,“我父王宣我回罕国,我不知会什么时候回来,你们留在这里会很危险,我不在的这段时间,要把你们送到安全的地方。”
紫蒙哦了一声,投向夸邑的目光,溢出忧虑与不安。
夸邑骑马在前,后面跟着一辆蓝顶马车,就是滢漓平日微服出宫时用的。当他们行至宫门口时,一切都已来不及,罕王的禁卫军,已把这里把守得风雨不透,剑寒枪冷,一派肃杀。
夸邑见此情景,绝望地闭了闭眼睛,没想到父王已把他心中所想猜透,此时送柯辕出宫,看来是万万不能的了。他冷冷地看着向他躬身施礼的泗海,“泗海大人,我只想奉劝一句,既然民心还向往息国,那么就应该对息王的后裔加以厚待,杀柯辕只会更加的激怒他们,收拢民心恐怕不是一个杀字能够解决的。”
泗海淡然一笑,“殿下果然大才,看得透彻,所以前太子柯辕是不会公开处斩的,请殿下放心。”
夸邑眸光一缩,心中隐隐升起一缕怒气,但眼前局势似乎已不是他能够掌控的了,回头看一眼后面的蓝顶马车,保护柯辕是他对滢漓唯一还能做的事情,但希望似乎也已很渺茫,眼眸瞬间蒙上一层极大的哀伤。
夸邑掉转马头欲走,泗海却上前一步,躬身施礼道:“殿下,大王有旨,令殿下速速赶往京都,外面鸾驾已然备好,请殿下启程!”
“什么?!你们不觉得太过分吗?不行!我还有事情未完,此时不能走!”夸邑一带缰绳,骏马长嘶。
泗海凛容又是一揖,语气也变得严厉:“殿下!如果殿下不想让柯辕此时就命丧当场,还是听老臣一言吧!”
夸邑惊愕地抬头看去,弓箭手齐刷刷地把箭头指向蓝顶马车,只要泗海一声令下,这辆马车就会马上变成刺猬。夸邑倒吸了一口气,他看得出来,眼前的情势绝不是开玩笑,不由仰天长叹,对泗海朗声道:“好!但愿泗海大人能妥当处置此事,不要留下后顾之忧!”说罢把凛然的目光射向泗海,泗海心头一震,他已看到夸邑目光中的杀气。
夸邑马鞭一扬,向宫门外飞去,把蓝顶马车孤零零地留在刀光剑影之中。
蓝顶马车被送回柯辕宫,葛裳紧张地把柯辕搂在怀中,心中凄怆难言。夸邑一走,柯辕的生命随时都会受到威胁,看着柯辕童稚透亮的眼神,葛裳心如刀绞,两行清泪缓缓而下。柯辕似是看透葛裳的心事,小嘴一咧,露出粲然一笑,“葛裳姐姐,紫蒙嬷嬷,我知道你们都在为我担心,我不怕,我宁愿死也不愿让夸邑那厮护我,他害了我姐姐,他怎么做我都不会感激他的。”
葛裳抹了一把眼泪,“难得你这么有志气,你姐姐真是没白疼你一场,她泉下有知也一定会欣慰的。但你还这么小,葛裳姐姐怎么舍得让你死,有机会一定会救你出去。”
紫蒙看着她二人相拥而泣,眼中潜上一层隐忧,伸出手摸了一下柯辕的头,葛裳说得对,他还太小,还有很长的人生,如果能让柯辕活下去,她们情愿付出任何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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