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谦低着头,沿着抄手游廊往前走。
一路上把南宫宸说的话,颠过来倒过去细细地琢磨了无数遍,总算是想把这天这出戏给看明白了,从而越想越心惊,越想越胆寒。
看来,荭姐还是没死心。
什么意外落水,被救后阴差阳错回了京城,都是一派胡言!只能糊弄傻子!
只怕她早就计划好了,假死脱身,隐身埋名进了燕王府,却不慎露了马脚,被当成刺客揪了出来。之后,脱衣验身,当众羞辱,然后也有了王爷对他的一番敲打!
这几年来,杜蘅和杜荇,杜荭姐妹之间的那些明里暗里的斗争,他就算不说十分了解,也能大致猜到七八分。
更清楚地知道,矛盾的根源,其实是顾氏和柳氏之争,更是妻与妾,嫡与庶之斗。
不论做为父亲还是做为丈夫,他都无力解决,只好装聋作哑,总想着息事宁人。
只盼着,终归是一家人,是血亲,下手间总该有些分寸。
何况,女孩子终究是要嫁人的,嫁出去了,不就一了百了了么?
他没想到,杜荭的怨恨如此之深,竟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
她怎么敢把脑筋动到燕王的身上,隐姓埋名,跑到他的地盘去?
妄图借燕王之力,打压穆王府,进而打击杜蘅?
南宫宸是什么人?
是皇嗣,是王爷!将来,更是最有可能统治大齐江山的一国之君!
穆王府在大齐朝屹立了百年,是大齐的挚天玉柱!
萧乾更是太康帝最为信赖和倚重的宠臣,没有之一!
将来不论谁当皇帝,承继大统,都不能少了穆王府的支持。
她一个未及笄的少女,竟然妄想凭一己之力,将朝堂上的两大势力玩弄于股掌之间!
真是荒唐,糊涂,可笑至极!
她就不怕一个不慎,不止自己被碎成齑粉,还会带累得杜家上下几百人死无葬身之地?
看吧,报应来了吧!
身份揭穿,只被羞辱了一下,没有安个“心怀叵测,谋害皇嗣”的罪名已是万幸!
他有自知之明,心知凭自己还无法让南宫宸忌惮。
只怕,看的还是杜荭视为眼中钉,恨之入骨的蘅姐的面子,沾了杜荭最不屑的穆王府的光。
但是,这件事并没有到此结束,南宫宸的意思也很明白,要他带回去好好开解。
虽是要他自行处理的意思,但究竟要处理成什么样子,才能让燕王满意,却是个大大的难题!
“老爷,出什么事了?”唐藜微笑着上前与他并肩,眼底有隐隐的担忧。
她是新妇,却不是二八年华的少女。
嫁过来之前,早就把杜谦的妻妾,几个子女之间的禀性,爱好等等打听得清清楚楚。
顾氏与柳氏,杜蘅和杜家几个庶出的小姐之间的恩怨,她也略有所知。
不管以前怎样,杜蘅现在嫁进了穆王府,权倾朝野,不止是杜家现有的子女,就连她以后的孩子都要仰仗穆王府。
毫无疑问,对这位二女儿,只能敬着,捧着。
至于柳氏所出的二女一子,杜松已瞎,杜荇不知所踪,都不足为虑。
唯一一个有心机的,跟着柳镇去了江南,失足落水而亡。
人死如灯灭,一个死了的庶女,自然用不着她费心,是以并未放在心上。
今天突然“死而复生”,杜谦的表情又明显是忧惧多过欢喜,老太太人在局中没有发现,她旁观者清,却看得清楚分明。
只怕这件事,其中另有隐情。
杜谦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在院子外呆立了太久,轻咳了一声道:“无事。”
唐藜微蹙蛾眉,柔声道:“老爷,你我夫妻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老爷有事,不该瞒我。”
杜谦尴尬地道:“你想多了……”
“荭姐儿是怎么回事?”唐 心中气苦,索性不再跟他兜圈子:“老爷明明是被燕王府的人请走,为何回来时却带回了死而复生的荭姐?”
杜谦愣在当场,无词以对。
不同于顾氏自小娇养出来的软弱无能,也不同于柳氏的目光短浅。
唐家大小也算是个官家,唐藜的见识自然不是丫头出身的柳氏能够相比的。
她大方明理,凡事进退有矩,进门不到半年,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不说人人都说她好,却也没有一个敢说她处事不公允,老太太面前,也挑不出她一个错字。
他自然也知道,她是个精明厉害。
却没想到,她心思如此敏捷,一下就想到了其中的关窍,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把两件看似风牛马不相及的事,联系到一起。
不止猜到了几分内情,并且敏感地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我既嫁了你,从此就与老爷,与杜家休戚相关,福祸与共。”唐藜心中气苦,慢慢地道:“老爷,为何到今日还处处防着我,不跟我交心?”
杜谦大为尴尬,忙道:“你多心了!你嫁了我,有多少委屈,我都瞧在心里。不是我信不过你,实是不想让你担惊受怕……”
“担惊受怕?”唐藜柳眉一扬:“这么说,三儿回府,果然是祸非福了?”
杜谦苦笑一声:“此处不是说话之地。”
两人进了上房,把所有服侍的人都遣到门外,杜谦遂把今日到燕王府发现的事说了一遍,只略过了杜荭赤着身在书房站了一天的事不提。
末了,问:“你说,王爷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唐藜把南宫宸的话掰开了,揉碎了反复琢磨,谨慎地忖度:“王爷先说三儿会碍老爷官声,又说三儿年纪大了,这话妾身听着,怎么象是说三儿不能在家久留,要把她许人的意思?只是,他又特别提到三儿的性子,莫非……”
是想借她的婚事,好好惩戒一番?
一念及此,不禁暗自打了个寒颤。
婚姻大事关乎女人一生的幸福,相当于二次投胎。
到底有多大的仇,才会让堂堂的王爷,不惜自降身份,用这样的法子报复一个尚未及笄的少女,毁掉她的一生!
还不如一刀杀了痛快,好过钝刀子割肉,时时疼痛,甚至还要祸及子孙下代!
只是,一来碍着南宫宸;二则杜荭到底不是自个亲生的,这些话她只敢放在心里,不敢宣之于口。
杜谦缓缓点头,神情苦涩:“我琢磨着,也是这个意思。所以,王爷才会交给我自己处置。”
南宫宸的意思很明白,杜荭一定要嫁,而且还一定不能让杜荭的日子好过!
胳膊拧不过大腿,他不可能拿一家老小的性命前程,跟燕王做对。
况且,这祸事其实是杜荭自个招来的,委实怨不得别人心狠手辣。
可是,这中间还夹着一个穆王府,杜荭又岂是随便乱嫁得的?
穆王府跟杜家做亲,已经极其勉强,倘若再给世子爷摊上个不三不四的连襟,萧绝的脸往哪放?
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一个闹不好,两边都得罪。
关键是,哪一边他都惹不起!
“老爷也不需忧心,”唐藜暗自叹了口气,事到临头,也只好宽他的心:“好在王爷未曾限定时间,还时间是慢去访,总能挑个合适的。”
杜谦只觉头痛无比,瞬间苍老了十岁。
说得容易,这世上怎么可能有既让南宫宸满意,又不打萧绝的脸的人选?
“要不,”唐藜谨慎地问:“咱们把蘅姐请来,一起参详参详?”
只要她点了头,穆王府就不能把这笔帐算到杜家头上。
而杜蘅,应该比南宫宸更希望把杜荭踩到烂泥里去!
杜谦眼睛燃起了希望,犹豫了一下:“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唐藜微微一笑:“姐妹哪有隔夜仇,三儿死而复生,蘅姐回来庆贺,不是明正言顺吗?”
杜荭在燕王府的遭遇,当天就一字不落地传到了杜蘅耳中。
紫苏一脸愕然:“怎么会是这样?”
她明明记得,前世杜荭是很得南宫宸器重的。
甚至把中馈权交到她手里,而不是交给夏雪。
就算是这世对她没有好感,也不至于如此无情啊!
大冷的天,当着那么多人的面……
啧啧,她只要一想杜荭当时脸上的表情,就觉得兴奋不已。
呜呜,当时不在现场,实在是一大损失!
杜蘅摸着下巴,骂道:“老狐狸!这么快就把烫手山芋扔出去了。”
本来还想着,多少拖上几天,看来多活了一世,他的阴狠更胜从前了。
紫苏立刻转喜为忧:“合着忙了这几天,就只给他添了点堵?他现在得了闲,岂不又要开始算计小姐了?”
白蔹含笑道:“敢给王爷添堵,又有这个本事的,普天下还真没几个。”
杜蘅斜了眼睛睨她:“你不必给我灌迷汤,我本来也只想着把水搅混,没想过凭区区一个杜荭就逼得他自乱阵脚。”
若果然如此,他也就不叫南宫宸了。
顿了顿,又道:“况且,他还得给杜荭挑夫婿,暂时应该顾不上我。”
“夫婿?”紫苏一愣,赶紧把之前听到的消息自动再捋了一遍,疑惑不解:“我怎么不记得这段?你听到没有?”后面这句,是问白蔹的。
白蔹笑道:“没有明说,应该是王爷敲打老爷的那段话里,流露了一些意思吧?”
说着,把南宫宸那段话慢慢重复了一遍,又细细分析了一回,末了道:“你要不信,明儿老爷请小姐回府,肯定会提这事。”
杜蘅给她一个赞赏的眼神:“白蔹越来越细心了。”
紫苏恍然:“我说呢,他怎么突然说这么一段废话,原来是这么个意思。啧,有话咋就不会好好说呢,非得这么拐着弯,让人猜来猜去的,费劲!”
杜蘅微微恍惚了一下。
可不是?如果不是重生了这一回,她压根就不知道当初,他的心里其实也是有她的……
如果当初,南宫宸肯坦白一些,他们之间,怎么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