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雨却是提前到了,在偏殿里跪着烧香,听到身后有脚声转过头,见紫苏虚扶着杜蘅进门,忙起身迎上去,盈盈施了一礼:“二小姐。”
杜蘅拉了她的手,上下打量一番,笑:“几月不见,气色好多了。”
黄雨红了眼眶,轻声道:“全是托二小姐的福。”
见她眼睛看着身后,忙指着身后的小丫头,道:“这是宝儿,是七爷送来的。”
宝儿就上前,曲膝行了一礼:“奴婢给二小姐请安。”
杜蘅微笑不语,只轻轻颌了下首。
紫苏便拉了她的手,道:“宝儿姐姐,咱们到院子里说话。”
“黄大人对你可好?”杜蘅压低了声音问。
黄雨轻轻道:“视若己出。”
平县的县令姓黄,名灿坤,膝下只两位公子,皆已娶媳,有个女儿与黄雨同年,却不幸在五岁上夭折。
萧绝把黄雨安排到黄家,对外只说是黄灿坤的远房侄女,因逃荒投奔来远房叔叔。因其家人都已死光,黄灿坤膝下又无女,索性就收养在名下,做了养女。
去年大荒,逃荒趁食的不计其数,这个理由自然没有人怀疑。
因萧绝的关系,不敢怠慢黄雨,对她恭敬可以理解,但真正做到视若己出,却是不易。
杜蘅微微蹙眉:“你的身世,对他坦白了?”
“没有。”黄雨急急道:“兹事体大,虽然对养父养母不起,却也不敢泄露半个字。”
“这就好。”杜蘅微微颌首,又问她功课:“最近,都学些什么?”
黄雨面上微微一红,道:“师傅说学琴要下苦功,没个三五年难成气候。与其贪多嚼不烂,不如专擅一门。是以,还是在学吹箫。另外,又教我了些简单的舞曲……”
“言之有理,”杜蘅淡淡道:“你的棋下得怎样?”
“略知一二。”话说得虽然谦虚,但瞧她脸上的表情,就知道其实对自己的棋艺十分有信心,语气很是自傲。
杜蘅微微一笑:“我们手谈一局如何?”
有自信本来是好事,但太过骄傲到锋芒毕露,可不是什么好事。
辛辛苦苦花了这许多精力培养她,可不是为了让她去送死。
“二小姐肯指教,我自是求之不得。”黄雨犹豫一下,道:“只是出门匆忙,未曾携带棋子。白衣庵是小地方,也不知庵里有没有棋具……”
杜蘅笑着打断她:“心中有棋,又何必一定要有棋具?”
黄雨愣了一下,看她的眼神已不一样:“二小姐,是要跟我下盲棋?”
需知道,棋盘纵横各十九道线,三百六十一个交叉点,要记住这些已是不易。但要死记硬背也不算难。
可是,每个人下棋特点不一样,要记住双方棋子的方位,同时还必需推算出对方每一步棋的用意,预测无穷无尽的变化,掌控全局,这怎么可能做到?
更何况,黄则中是棋坛圣手,号称打遍河南无敌手。
她受父亲熏陶,自小浸淫其中,且聪颖有天份,偶尔连父亲都要败在她手下。
是以,对于自己的棋艺,她向来很有信心。
可是,就连她都自问没法做到无棋盘而下盲棋,杜蘅看起来比她还要略小一些,杜谦也不是什么名家高手,怎敢出此狂言?
莫不是,诳她不成?
“怎么,”杜蘅微笑:“有没有兴趣?”
黄雨心乱如麻,沉吟着没有做答。
杜蘅对她有恩,她当然不想令她难堪;可棋艺是她自小到大引以为傲的资本,更是她心中认认定的在后宫晋身的阶梯。
她实在不愿意在最擅长的这一项输给杜蘅,从而使她看轻了自己。
杜蘅也不催她,微笑着慢慢踱到院中。
许是平县是最大花鸟市场的原因,这白衣庵并不似寻常的庵子那般清冷孤寂,遍植花卉,此时姹紫嫣红开遍,一派花团锦簇,欣欣向荣的样子。
“好,”黄雨纠结了许久,终是下定决心:“我们下一局。”
杜蘅其实早就算到她一定不会放弃,微微一笑,招了紫苏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
紫苏抬眸,看了黄雨一眼,转过头笑盈盈地拉了宝儿去摘花。
黄雨不解其意,杜蘅也不说破,站到大槐树下歇凉,神色轻松地拉着她唠些家常。
自有庵中比丘尼送上茶水点心。
很快,紫苏和宝儿各自提了满满一篮子花过来,一篮红色,一篮黄色。
直到紫苏拣了棍木棍,在地上画起了格子,黄雨方才明白,杜蘅这是要用花瓣代替棋子,让两个丫头把她们所走的每步棋都纪录下来,以免发生执争。
她既然敢这样做,显见是有十足的把握。
还未下,已被判定输棋,这对黄雨来说,绝对是种污辱!
她被激起了好胜心,原本还有些犹豫不决,这时已下定决心,一定要赢!
杜蘅察言观色,已猜到她的心思,也不点破,随口道:“你先还是我先?”
“二小姐远来是客,你先吧。”黄雨轻声道。
“客不僭主,还是你先吧。”杜蘅却不肯占便宜。
“好!”黄雨原就决心要胜,不教她小看,这时也不再谦让,想了想,报了个数字:“横三竖七。”
宝儿便依言,在棋盘上放下一瓣黄色花瓣。
杜蘅想也不想,随口应战。
黄雨神色一凝,脸色便显得有些难堪。轻咬了唇瓣,再落一子,棋锋已显凌厉。
原本还想着,虽然要胜,但也不能让杜蘅输得太难看。
这时已经狠下心,决心不但要胜,还要完胜,要打得杜蘅落水流水,让她心服口服!
杜蘅依旧是不思索,随口落子。
两人你来我往,下了几十手,黄雨神色越来越凝重,杜蘅却依然是言笑宴宴。
下棋的同时,还不停与她交谈:“下过厨吗?”
她虽是官家小姐,但黄家并不富贵,是以杜蘅有此一问。
黄雨全神凝注在棋局上,无暇分心,还是宝儿怕不妥,小声提醒:“二小姐问你,下过厨没有?”
黄雨半晌才答:“下过,但手艺一般,不算很好。”
杜蘅又落一子,再问:“会做扬州菜吗?”
黄雨给她一岔,已记不清前面子落在何处,神色茫然,汗出如浆。
杜蘅微微一笑,起身:“今天就到这里吧。回去后,专心学习做扬州菜。尤其是我单子上所开列的这几道,一定要学会。不求做得特别精美,至少要有模有样。过几日,我会让人送个师傅过来。宫中礼仪规矩要继续学,乐师和舞师都可以让他们回去了。”
“怎么会这样?”黄雨却似没有听到,冲过去盯着地面的棋盘。
黄花攻势凌厉却是后继乏力,红花看似温和柔软,却是步步为营,牢牢地掌控着全局。这盘棋,竟然连中盘都没有走到,就输了!
杜蘅神情冷淡:“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顿了顿,又道:“其实你的棋艺并不差,想过为什么会输得这么快,这么惨吗?”
黄雨脸上血色全无,苍白孱弱得如同一朵风雨中随时要凋零的小白花。
“你心中执念太盛,求胜心切,以至不顾大局只想剑走偏锋。”杜蘅面无表情,语气凉薄:“若你以此心态入宫,不止得不了宠,报不了仇,还会连累黄县令一家死无葬身之地!”
黄雨有些不服气:“二小姐的棋艺……”
“我的棋艺并不比你强多少,今日赢也是赢在心态。”杜蘅毫不客气地打断她:“恐怕你绝没想到,会在自己最擅长的事情上栽跟头吧?这就是善泅者死于溺的道理。”
“你太骄傲了!世上能人甚多,没有谁是取代不了的。皇上是一国之君,后宫三千佳丽,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况且,他已近耳顺之年,你以为单靠美貌和一点小机巧便能夺得他的宠爱,从而扳到梅妃,报黄家血海深仇?做梦!”
黄雨涨红了脸,近乎凄厉地问:“既是如此,你为何送我入宫?”
她绮年玉貌,却要委身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倘若黄则中沉冤不能得血,那她的牺牲又有何意义?
杜蘅脸色愈冷:“我想,你可能搞错了一件事。我送你入宫,只是给你一个机会,能不能借机上位,牢牢占据帝心,却要靠你自己。谁也无法帮你,更不能给你任何保证!”
血色迅速从黄雨绝美的脸蛋上褪得干干净净,樱唇哆嗦着,眼中泪雾凝成水珠摇摇欲坠,绝望得近乎茫然。
杜蘅叹了口气,声音转为柔和,语气却比之前更淡漠:“这是一条布满荆棘的路,现在后悔,退出还来得及。”
“我,还有得选吗?”黄雨神情凄迷,泪水纷纷洒落:“退出之后呢,我又能去哪?”
只怕她今天说退出,明日就会被从黄家逐出来,自生自灭吧?
风过落花香,只有她低低的嘤咛之声,在空寂的庭院里显得格外凄凉。
杜蘅不答。
那是她的人生,她不能,也无法替她做决定,更不可能给她任何承诺。
黄雨哭了一阵,抹干了眼泪,道:“只要做扬州菜就行了吗?需不需要学着唱几首扬州的小曲?”
杜蘅哑然而笑,道:“这个,随你自己决定吧。总之你记住,不要妄想用聪明来博得宠爱,后宫里自作聪明的女子通常都活不长。梅妃在宫中经营了数十年,背后还有家族撑腰,不要愚蠢地以为仅凭青春貌美和所谓的才气跟她硬碰,要尽可能地低调内敛。”
“你的意思,是要返璞归真,大智若愚?”黄雨疑惑。
“今上是睿智之人,又近垂暮之年。在看尽繁花之后,再娇艳的牡丹,也只能入眼难以入心。更不会蠢到为一个女人,扰乱后宫原有的秩序。所以,你要做个安静的钓者,伺伏待机。”
黄雨低喃:“那要等到什么时候,若是他一直都注意不到我呢?”
低调内敛,不等于被动等待;大智若愚,并不意味着真的蠢笨。
怎样做,就要凭各人的本事了――当然,这本事也包括运气在内。
这却不是三言两语,也不是可以用语言能表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