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与二小姐无冤无仇,没道理冒着寒风,特地带了人上这里来堵人啊?
尤其还是他老人家亲自出马,这更是匪夷所思!
不怪他之前想不到,而是这种情况根本想都不敢想!
如果说,之前他留了点余地,私心认为放手一博,成功逃走的机会是一半对一半。
在猜到对方的身份后,他已完全息了侥幸之心,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老爷子自恃身份,不屑于与无名小卒动手了!
杜蘅将他脸上细微的变化尽收眼底,微微一笑:“是穆王萧乾,对吗?”
她虽用的是问句,语气却十分笃定。
聂宇平惊骇地望着她,一时竟忘了否认。
紫苏倒吸一口冷气:“是他!”
“白前,扶我下车。”既然知道了对方的身份,杜蘅的心立刻便定了下来。
以穆王爷的赫赫威名,还不至于自降身份,亲自对付一位弱质女流。
“我来!”紫苏抢在白前之前,跳下马车,转身撩起了车帘。
白前吱溜跳下来,抢着扶住了杜蘅的手:“你手受伤了,还是我来。”
杜蘅失笑:“都不用争,我只是过去跟他说几句话而已。”
她提起裙摆,踏着积雪缓缓朝着那辆黑色马车走了过去。
“小姐!”聂宇平心中一紧,硬着头皮跟上去。
萧昆见杜蘅从马车里下来,笔直朝这边走来,不禁暗自嘀咕:“她胆子倒不小……”
萧乾冷笑:“不过孤勇尔,何足道哉?”
他的声音并未刻意压低,正好够杜蘅听到。
杜蘅在马车前数步之遥停步,曲膝盈盈施了一礼:“杜蘅给穆王爷请安。”
萧昆眼里闪过一丝讶异,直觉认定是聂宇平告诉她的,下意识便朝聂宇平看去。
这人果然不简单,竟然只通过一辆马车,几个人就猜出王爷的身份。
聂宇平紧紧站在杜蘅身侧,离她只半步的距离,双手拢在袖中,全身处于高度戒备之中。
萧乾眉峰一挑,轻哼一声:“杜蘅是谁?”
他在金殿上高谈阔论,指责她不忠不孝不仁不仪,令杜蘅在一夕之间坐上风口浪尖,被无数卫道人士口诛笔伐,只差被唾沫星子淹死。
又岂会不知杜蘅是何人?
如此做派,无非是要先声夺人,从气势上打压她。
杜蘅并不着恼,甚至根本不打算与他理论,微微一笑:“穆王爷罹患寒毒之症,有多少年了?”
萧昆心中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二小姐何出此言?”
“方才在马车里,闻得王爷咳嗽,其声重而浊,气息急促。应是肺寒之症,若猜得不错,因迁延不愈,反复发作,已伤及肺腑。”杜蘅语气平静,淡淡道:“是以,我冒 下车,想替王爷诊上一诊。”
萧乾冷笑:“本王之病,连钟翰林都束手无策,你一个黄口小儿,竟敢毛遂自荐,难道医术较钟翰林更高明?”
“王爷此言差矣。”杜蘅含笑作答:“钟院正乃当世神医,晚辈后学末进,米粒之珠何敢与日月争辉?然而,医学之道,浩如烟海,学无止境。钟医正精擅的是大方脉及伤寒。若论这二科,我拍马不及……”
“哼!”萧乾打断她:“总算你还有些自知之明,知道伤寒正是钟翰林最擅长的科目。”
杜蘅含笑道:“若王爷的寒毒之症,是单纯的风寒入体,外感寒邪所致,倒也罢了。可惜……”
说到这里,她停下来,望着马车密密垂下的帘子,笑而不语。
萧乾还未做声,萧昆已迫不及待地接着问:“可惜什么?”
“可惜,王爷是外感风寒,却因讳疾忌医不肯及时治疗,却长期服用寒毒之物妄图加以克制,导致阳虚寒盛,伤及肺腑。血液得温则流通,遇寒则凝滞。血流不畅,易引得淤塞阻滞,引发各种病变。”杜蘅淡淡地道:“至于伤到什么程度,得具体看过王爷的脉象才能做结论。”
所谓久病成医,萧昆常年服侍萧乾,钟翰林每来把脉,必要叮嘱几句。
久而久之,他对寒毒之症也有了几分了解。
听她说得头头是道,竟然跟钟翰林所言相差无几,立刻眼巴巴地望着马车里面:“王爷……”
语气里,满是企求之意。
久闻杜谦之女杜蘅素有法炙神针之称,医术精妙,尤胜其父。
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仅凭寥寥数语,便能断王爷之病症,实在是神乎其技。
想着钟翰林前些日子来王府给王爷把脉,偷偷交待他的话,萧昆那颗几近绝望的心,不禁又生出了一丝希望。
死马当成活马医,说不定,这小女娃娃还真有几分本事,能治好王爷的陈年痼疾?
就算治不好,能拖延些时日也是好的!
万一什么都做不到,王爷也没有损失!
总好过象现在这样,活一日少一日,掰着手指头等死啊!
事实上,杜蘅医术虽好,却也未到如此神妙的地步。
她能准确说出萧乾的病症,全因前世为治南宫逸头疼之症,经常出入太医院。一来二去的,跟钟翰林便混熟了。
因她是顾 之的孙女,钟翰林存了比较之心,经常给予指点,令她受益良多。
而钟翰林生平最大的憾事,便是未能治愈萧乾的寒毒之症。
曾经多次拿出他的方脉,与她讨论。
事实上,萧乾当然不是讳疾忌医,而是当时在战场上,条件不允许。
那时北方不靖,他身为主帅,身先士卒,经常在雪地里一潜伏就是四五天,至于在雪原里跋涉千里,行军数月更是家常便饭。
寒毒之气便是那时在体内种下,野外做战条件有限,为了不影响军心,他便一直服用药物控制。加上当时年轻,一直也就相安无事。
后来他去南疆,苗地多毒虫,为防患未然,他便在巫师的建议下,预先服用少量毒物,经年累月下来,毒气侵入肺腑,数病并发,最终无力回天。
那时她还未随同南宫宸去苗疆,不曾结识苗王,也就未曾见识到苗人毒物的厉害,更无从谈破解之法。
这一世,她对毒物的了解已有了质的飞跃,不敢说有十足的把握能完全治愈,但为其延长几年的寿命,想来还是不难的。
但是,她连萧乾的面都没见到,不曾把脉,自然不敢夸下海口,省得被人当做妖孽给收拾了!
萧乾岂会这么容易被她说动?
“本王于金殿上阻你觐封,你对本王难道没有怨恨?”
杜蘅笑了:“王爷所言,正中下怀,何怨之有?”
“此话怎讲?”
“我若有意当这劳什子的郡主,那日御书房里,就不会拒绝皇上的建议,坚持与夏府退婚了。”杜蘅哂然而笑。
既然这个郡主是她主动放弃的,又何来怨恨之说呢?
萧乾大怒,差点脱口大骂。
定是绝儿那不肖子,在她面前漏了口风,她这才弃夏风而选绝儿!
否则,就凭自己在朝中的赫赫威名,多少久经战场的沙场老将见了都要头皮发怵,绕道而行。
她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没吓得两腿发软,竟还敢主动上来搭讪?
甚至试图用医术来引诱他就范?
“恕我直言,”萧昆却没这许多顾忌,一半好奇一半试探:“小侯爷文武双全,又英俊多情,是世人眼中的金龟婿。二小姐嫁他本是高攀,竟然宁肯不当郡主也要退婚,可是心中已有良配?”
杜蘅不愿多谈,一语带过:“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萧昆碰了个软钉子,表情有些讪讪的。
“就算你没有怨言,芥蒂总会有吧?”萧乾冷冷道:“本王怎知你不会乘机报复,借治病为名,下毒加害本王?”
“我敬重王爷品性高洁,国难当头时不逃避,不推卸,敢于一肩挑起责任;时局安靖时又能不贪恋权势,急流勇退。提得起,放得下,男子汉大丈夫,应如是!”杜蘅俏脸冷凝,淡声道:“这才不计前嫌,毛遂自荐。王爷既是见疑于心,就当我什么也没说。告辞!”
杜蘅说完,抬脚便走。
聂宇平吓了一跳,急急扫了黑黢黢的马车一眼,护着杜蘅朝自家的马车退去。
“放肆!”车帘轻晃,露出一张削瘦而苍老的面孔,须发皆白,眉眼间自有股睥睨天下的神采,那双近乎灰色的瞳眸里,迸射出的光芒冷漠得近乎冷酷。
杜蘅毫不理会,双手拎着裙摆,专注地凝视着雪地,一步一滑地往回走。
聂宇平正对着萧乾,那股仿佛只凭一双眼睛就能把人生吞活剥了的气势,饶是他艺高胆大,也没有勇气直视。
“小姐……”他犹豫着轻唤了一声。
杜蘅颇不情愿地停步回头,直视着萧乾,难掩讶异。
萧乾的年纪,应与皇上差不多,怎么看上去如此苍老?
难怪钟翰林说他身染沉疴,遭逢突变,吐血而亡!
想着老人为了大齐戎马一生,耗尽心血,最后却连个捧灵之人都无,落个含恨而终的下场。
一丝同情悄然升起,看着他的目光,不自觉地变得柔和起来:“王爷,改主意了吗?”
若说之前还是因为对他心存忌惮,故意卖弄用以示好之意,现在却是诚心诚意想治好他的经年寒毒之症了。
萧乾哧笑一声,眉间掠过一抹厉色:“你是什么东西,竟敢让本王改弦更张!”
杜蘅眉一扬,目光平静而深遂,语气里带了几分怜悯,几分劝诫之意:“生老病死,时至而行。当坦然面对,不能因心存畏惧害怕,而故做姿态,讳疾忌医更不可取。王爷一生戎马,征战沙场,当比我更明白生命的意义。”
“大胆!”萧昆忙出言喝斥。
萧乾望着她,神情依旧冷漠,利若鹰隼的眼睛里,却多了一份深思和审视。
杜蘅侧身向他福了一礼:“王爷想通了,随时可来鹤年堂找我,必倒履相迎。”
萧昆见她信心满满,不觉又动摇了几分:“你,有几分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