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及此,杜蘅不禁冷汗涔涔。
“怎么啦,”紫苏关切地问:“可是要茶?”
杜蘅恍若未闻,沉浸在回忆之中。
不,外祖如此温和纯善之人,怎么可能行此大恶之事?况且,顾家家训,凡顾家子弟皆不得入朝为官,为的就是远离庙堂,避免池鱼之殃。
一般谋反之人,或是穷困潦倒,或是蒙受不白之冤,或是被人蛊惑挟迫……才被迫揭竿而起。
然,顾家在清州百年基业,富甲一方,生活优渥,穷困潦倒挨不上边。
地方上颇有名望,深受爱戴。地方官员升迁调任,必然要到顾家拜访,不白之冤也不可能。
四邻八乡的泼皮闲帮,顾家也常有资助,就怕结了恶缘,惹上官非。再加上,清州人都知道,祖父交游广阔,朋友遍天下,等闲不敢招惹。被人挟迫盅惑的可能也基本排除。
外祖又怎会违背祖训,倒行逆施,图谋不轨?
一定是她听错了,或是年代久远,记错了也未可知。
说不定,那人是叫少竹?或是晓竺?
杜蘅皱眉,又或者,他们指的是某个和尚的法号?
她记得,外祖结交的朋友里,不乏方外之士。
其中就包括那位在顾家善堂里一住三年,赖着不走的胖和尚。
可是,不对啊,她记得大家好象都叫他玄……玄什么来着?对啦!是玄谭法师,可不是什么少竹。
等等,玄谭法师的弟子,她应该是见过一次的!
那时,外祖还没离世。具体哪一年,却有点记不太清了。
只记得玄谭法师突然离开了善堂,当时柳氏高兴得不得了,几乎逢人便说,只差没有敲锣打鼓,鸣鞭放炮了!
结果,半年后的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玄谭法师突然登门拜访,还带了个十岁左右的漂亮之极的瘦弱小男孩。
大家一度以为他是个女孩,因长得实在太漂亮,纷纷猜测是玄谭从哪里拐来的。
杜荇为此哭闹不休,直到强行脱下他的帽子,发现他是个光头的小男生,这才作罢。
柳氏担心他赖下不走,不料,玄谭只住了两晚,就带着男孩离开了顾家,从此沓无音信。连顾 之死,也不曾来吊唁。
为此,柳氏没少在人前咒骂过他忘恩负义……
杜蘅闭了眼睛努力思索,却怎么也想不起男孩子的名字。
似乎,玄谭从来不曾向众人介绍过他?
那少年自始自终不曾开口说过话,惊人的美丽却在她幼小的心灵上打下了深深的铬印,很多年都不曾或忘……
等等!
惊人美丽的少年,青黑如黛的长眉,艳似涂朱的红唇,以及纯洁干净似山谷百合的眼睛……
杜蘅心脏蓦地狂跳,脱口唤道:“师傅!”
没错,她童年时曾经惊鸿一瞥的绝美少年,就是慧智!
“咣当!”几乎与此同时,马车一个急停。
杜蘅猝不及防,被从坐位上摔落下来。
“啊呀!”白前毫无防备,整个人往前一冲,扑到了马车中间的小方桌上。
小木桌是固定的车上的,并没有移动。但上面的盘子和茶壶却不能固定,被她一扫,尽数掉落地面。
地上铺了厚厚的地毡,杯碟掉落并未摔碎,但被固定在车上的炭盆上,正搁着一壶滚水,此刻因着车身倾斜,咣当一下洒了出来。
紫苏心惊胆颤,百忙中无计可施,只得贴地滚了过去,把茶壶抱在了怀里:“小心!”
“啊!”杜蘅眼见一壶开水都淋到她身上,吓得尖叫出声。
“小姐,你没事吧?”紫苏抱着茶壶,焦急地望着杜蘅。
杜蘅又急又怒,骂道:“你怎么这么傻?”
这可是刚从炉子上滚下来的铜壶,满满的全是滚水,她怎么想也不想,直接就抱在了怀里?
“嘿嘿……”紫苏望着她呲牙一笑,把茶壶扔到地上,慢慢爬起来,拍开裙上水渍:“我皮粗,又穿得厚,不要紧。小姐没烫着吧?”
“还说没事,这都起潦起泡了……”杜蘅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的手,眼泪止不住地掉。
“没事,”紫苏笑嘻嘻地道:“小姐若是心疼,亲手做一瓶烫伤膏给我就成了。”
聂宇平飞马赶到,焦急着望着马车:“小姐,没伤着吧?”
白前气不打一处来,横眉立目地掀起车帘就开骂:“瞎了你的狗眼,这车是怎么赶的?”
车夫一脸委屈:“前面有人挡路……”
静安寺地势并不高,因在京郊,路修得也极宽。若是平时,两辆马车并排通行绝无任何问题。
但是,连着下了几天的大雪,路面上的积雪无人铲除,两旁又是沟渠,大家便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路中而行。
加上,这里正好是上坡,是整段路里最窄之处,仅能容一辆马车通行。
一辆车身纯黑,没有任何纹饰或是徽记的马车,静静地停在山道上,车辙陷在积雪中,微微向一侧倾斜着。
车夫正趴在地上,不知在车箱底下捣鼓着什么。
马车四周,状似十分随意地站了五个人,其中四个都穿着极普通的青色直裰,模样很普通,是那种往人堆里一站,立刻就能被淹没的那种。
另外一人穿着玄色长衫,看模样是个管家,垂着手紧挨着马车站着。
聂宇平目光锐利,一瞥之间,已然发现,那四个人看似随意的一站,却从前后左右四个方向封死了所有企图靠近马车的可能。
而那辆乍一看十分不起眼的马车,仔细一瞧,竟是玄铁打造。
莫说寻常的刀剑,只怕是把攻城弩,也休想射穿它。
“需要帮忙吗?”林小志见对方趴在雪地上捣鼓了半天也没有进展,跳下马车,欲上前助一臂之力。
聂宇平心中暗凛,冲他使了个眼色,又在对方看不见的角度,朝身后打了个手势。
林小志微微一愣,立刻停步不前。
远远坠在马车后面的几个护卫,纷纷策马上前,不动声色地将马车围了起来。
萧昆一见,眸中闪过一丝异色,倾身,低低向车内禀报:“老爷,那几个护卫不简单,行事做派,应该是军队里出来的好手,绝非普通看家护院的武师。”
萧乾靠着车壁闭目养神,闻言冷哼一声:“死小子,把家底都兜给她了!”
萧昆再瞥一眼聂宇平,低语:“领头的那个瞧着眼生的很,不象是神机营出身。”
“怎么回事?”白前等了好一会,见马车始终不前进,沉不住气,再次把头探出帘子。
“前面马车下坡,车轮陷雪地里了,恐怕要耽误一点时间。”聂宇平靠到车窗前,低低禀报。
杜蘅端坐在车中,轻声问:“离静安寺还有多远?”
“约摸还有三里地。”
“能不能走过去?”杜蘅问。
聂宇平一愣:“雪太大了,恐怕不成。”
“能调头吗?”
聂宇平回头估量了一下,摇头:“上坡路,平时调头勉强还能行。雪这么大,恐怕有点难。”
“那你去问问,他们的马车大概还有多久能修好?”杜蘅想了想,吩咐。
天寒地冻的,总不能无止境地在这里僵持下去吧?
“这……”聂宇平沉吟着,斟酌着答道:“怕是说不好。”
杜蘅眉毛一挑,隐隐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听起来,对方好象是故意挑了这个地点,特地来堵她似的?
一只嫩白纤细的手,挑起厚厚的锦帘,露出张沉静秀雅的面孔:“聂先生,能不能看出来,是谁家的马车?”
聂宇平心咚地一跳,见她竟与自己想到一块去了,神色越发恭敬:“马车上无任何标记,衣服也很普通,看不出来历。”
他能想到对方是有备而来,凭的是多年刀口上舔血,磨砺出来的经验。
小姐足不出户,竟然也有这样的见识,不禁令他高看一眼!
“如果双方冲突起来,聂先生可有把握全身而退?”杜蘅的声音压得极低,说出来的话却令紫苏和白前机灵灵打了个寒颤。
聂宇平苦笑一声,眉宇间浮起一丝愧色:“惭愧,我看不出他们的来历和深浅,想要全身而退怕是有点难度。”
白前心脏咚咚狂跳,差点惊呼出声。
“小姐也不要害怕,”聂宇平忙宽慰道:“他们想要伤小姐,除非从聂某的尸首上踏过!”
对方连车夫在内,只有五个人,他拼死杀掉三个,余下的二个,其余的兄弟未必就对付不了!
关键是,马车里坐着的,不知道是什么人?
若是个极厉害的角色,那他的一世英名,只怕就要葬送在静安寺前这座无名的小山坡上了!
白前眼珠一转,想了个主意:“要不,我拿碟点心过去,探探他们的口风?”
“不可。”杜蘅摇头。
现在两边都摸不清对方的底细,才会僵持不下。
但若是对方擒了白前做人质,这边投鼠忌器,立刻便落了下风。
“那怎么办?”紫苏急了:“难不成在这里跟他们耗下去?”
杜蘅沉吟未语,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
眼下最关键的是,不清楚对方拦下自己在此,存了什么目的?
如果,摸清了对方的身份,至少便取得了一半的胜利。
杜蘅想了想,心里已有了几分底,笑道:“此人能引起先生忌惮,可见也是个厉害人物。遍数临安,应该也找不出几人来。而这样的人物,竟然与我有隙,越发稀奇了。”
聂宇平其实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不是他自傲,临安城里能让他生出忌惮的人,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据他所知,这种玄铁打造的马车,全临安不会超过十辆,有资格乘坐的人自然也是屈指可数而最近,对二小姐心怀不满,把她推上风口浪尖的,是穆王萧乾。
他心中一动,望向那辆黑色马车的目光立刻变得十分敬畏。
象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测,“咳咳”两声轻咳,伴着北风飘了过来。
聂宇平失声惊嚷:“难道……”是传说中的老爷子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