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到现在,这个家却变得越发的支离破碎,面目全非……
若是当年,他没有进顾家的药铺当学徒,没有娶烟萝,没有抬柳氏做姨娘,没有进太医院……是不是,一切会不一样?
“老爷是什么意思?”紫苏一脸莫名。
杜蘅不语,良久,一颗晶莹的泪珠坠下来,跌碎在衣襟上……
“退婚?”杜老太太柱着杖,气得发抖:“谁允许她自作主张?哪有女儿家自己跑去跟人谈婚事?岂只是糊涂,荒唐!我活了五十多,简直是骇人听闻!快,把这不知天高地厚,胡作非为的丫头,赶紧给我找来!”
许氏一脸的委屈:“侯府的婚退了,二小姐心里倒是痛快了!可咱们杜家的名声也全完了!她守着偌大的一笔财产,就算一辈子不嫁人也吃穿不愁,当然无所谓!她怎么就不替家里其他人想想?还有那么多兄弟姐妹都没成家,难不成都跟她一样,一辈子窝在家里不成亲不成!”
杜芙急得不得了,在一旁一个劲地给她递眼色。
偏偏许氏满腹牢骚,正巴不得有个人发泄一下。
前几日碍着老太太不知情,怕刺激了她,不敢说。
现在老太太不知从哪听到风声,主动提起,大好机会怎么可以放过?
“她若是个有心的,放着那么好的机会,就该替兄弟几个谋份差事,寻条出路。退一万步讲,咱不指望着沾她的光,托她的福,可她也不能妨碍自家人的前程不是?你说,就这点破事就敢闹到皇上跟前去!但凡有些家底的,谁还敢进咱们家的门,又有谁敢把杜家的闺女娶回去?”
杜老太太也是气不打一处来:“谁说不是?立了那么大的功劳,好歹拉拔一下自家的兄弟。兄弟强了,她的腰也硬气不是?大好的机会,居然拿去退婚?小侯爷哪点配不上她,哪点辱没她了?真是不知所谓!”
“哎!”许氏长叹一声,半是嘲讽半是苦涩:“只怕二小姐压根就没把这几个兄弟当成助力,反而当成了累赘。一心只扫门前雪,不管兄弟瓦上霜。”
眼看就要过年了,过完年杜修就足六岁了。
放在有钱的官宦人家,这时就该请个坐馆的先生开始启蒙。
以杜家目前的现状而言,请坐馆先生是谈不上。
可她打听了一下,好一点的蒙童馆,一年的束修费也要五十两左右,外加几套四季的衣裳。再加上笔墨纸张的费用,算下来一年的开支最少也在二百两以上。
杜仲当初是夏风帮忙进的青云书院,虽不如泽被堂有名气,一年的束修费也在五百,外加四季衣裳,逢年过节还得送年节礼。
且,能进青云书院的多是世家子弟,穿得太过寒酸容易被人耻笑。还得加上住宿费,一年的开支早就一千出了头。
放在往年,一千多两,虽也是笔巨款,咬牙挤挤也不是挤不出来。
可今年,先是大旱,后来又有蝗灾,如今大雪下个不停,物价涨得厉害。
别的不说,光大米就从每石一两五,涨到了五两多。其余青菜豆腐,鱼肉都翻了二倍不止。
杜谦的薪俸一年才八十两,连塞牙缝都不够。
她管着这么一大家子人的吃穿用度,就指望着杜诚那间绸缎铺每个月拨点银子,真是捉襟见肘,力不从心!
这时,就有些后悔――如果当初不那么贪心。单守着永通钱庄的那笔存银,就足够一辈子体面滋润地生活。
还有余裕让几个孩子的婚事办得风风光光。
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环儿在帘外高声禀报:“老太太,二小姐来了。”
老太太和许氏一下子便噤了声。
杜蘅在走廊下,拍着衣上的积雪,待环儿撩起了帘子,这才走了进去:“给祖母请安,二婶也在呢?几位妹妹好。”
老太太仍赌着气,冷着脸不吭声。
杜芙,杜蓉都起了身:“二姐姐好。”
“这大的雪怎么来了?”许氏堆了笑,迎上去亲热地拉着她的手:“冷坏了吧,快,炕上坐。”
杜蘅含了笑,道:“连着下了几天的雪,想问问祖母这边,有没有银霜炭?”
炭分四等,最好的便是银霜炭,取几十年的茶树烧制而成,根根均匀,周身染着一层白毫似的银霜,烧起来没有一丝烟雾,且带着淡淡的茶香。
官宦人家的小姐们,常附庸风雅拿来烧水煮茶。
因此价格十分昂贵,一斤要价五两,就是老太太这边,一年也不过只配了四五十斤。
次一点的,是竹炭,专门配给各房主子们冬天烤火之用,另外还有些充做火锅的燃料。
再次的是黑炭,府里稍有些身份地位的管家仆妇,一等的大丫头,老爷少爷们身边贴身服侍的长随等等领用。
最次的就是门房值夜时烤火取暖的烟炭。烧起来烟熏火燎的,味道大得冲死人。
今年冬天来得比往年晚了一个多月,可一上来就是接连四五天的大雪,气势磅礴,很有点咄咄逼人之态。
因此,银霜炭的价格也在一路飚涨。
往年是柳氏当家,老太太房里的银霜炭自然一早就备下了。
许氏却是第一次掌杜府中馈,一来不知规矩,二来手头确实紧,哪会想到买这么贵的银霜炭?
一听杜蘅的话,当场就脸色发青,诚惶诚恐地道:“老太太是烧银霜炭的吗?”
柳氏以姨娘执掌中馈都舍得给老太太买银霜炭,没道理换成这个正经的儿媳当家了,反而烧不起了吧?
可若是真给她把银霜炭买来,少说又要花掉几百两。
拿这笔银子置办年货,大可过个热闹富足的年了。
杜蘅微微一笑:“我接手晚,千头万绪的忙昏了头,也是早几天下雪了才想起该买炭了。反正是要买,就过来问一声,若祖母的炭还没备下,就顺便差人一块买了送过来。”
许氏喜出望外:“那敢情好,二小姐费心了。”
老太太板着的脸,也有些松动,却不愿为几斤银霜炭低头,遂继续保持沉默。
杜蘅也不以为杵:“刚才在外边,听得里面好不热闹,大家在说些什么呢?”
许氏呼吸一窒,脸就可怕地烧红了起来。
还是杜芙机灵,笑着把话题岔开:“二姐姐,我见园子的西北角上,好象住了几棵梅花。下了几天的雪,也不知道开了没有?有心想去瞧,偏蓉妹妹偷懒,坐下就不肯挪窝。不如,你陪我去看看?若是开得好,正好摘了来插瓶。”
“好啊。”杜蘅含笑扫了众人一眼,挽着杜芙的胳膊出了门。
到了门外的长廊,杜芙曲膝向她深深一拜:“二姐姐,我替母亲向你陪个不是。”
杜蘅蹙眉:“这话从何说起?”
杜芙垂了眸,轻轻地道:“母亲没念过多少书,难免有心胸狭窄,见识浅陋之处。但她本质却不是个坏人,只是这辈子过得太过辛苦,才会……才会……”
她期期艾艾,有些说不下去,飞快地睃了杜蘅一下,再次垂下帘,艰难地道:“才会做出那些伤人心之事。她,她其实,不是个坏人,真的。”
杜蘅挑眉:“二婶本质不坏,这我相信。不然,你也不会站出来替她说话。可这世上有多少人生活艰难?其中绝大多数人,过得比二婶艰苦得多。可他们,可从没想过要用不正当的方法,去谋夺别人的家产。”
杜芙被她说得满面通红,讷讷不能语。
“怎么,看了我对夏风的手段,你担心我记恨二婶,怕我报复?”
杜芙被戳中心事,惊得差点跳起来,俏脸雪白,语无伦次:“怎,怎,怎么会呢?
杜蘅失笑:“你放心,她再不好也是我的二婶。这点,我有分寸。”
杜芙松了口气,诚心诚意地道:“谢谢。”
“二婶好象待你并不好,为什么要为她说情?”杜蘅见她语气诚挚,不似做伪,很是好奇。
杜芙脸上刚刚褪去的血色重新涌了上来,惊惶地望向杜蘅。
见她眼里并无讥笑,只有关心和好奇,这才稍稍定下心来。
整理了一下思绪,慢慢道:“不错,母亲的确偏爱蓉妹妹,有什么好东西都会留给她。可这也正常,毕竟蓉妹妹才是她亲生的,而我是姨娘生的。另外,我是姐姐,本来也该让着妹妹,不是吗?”
“母亲的确对我并不那么亲切友善,我不论做得多好,从来不曾得过她的赞赏。可是,她起码没有虐待我,也没有随便把我配了人,胡乱地早早嫁出去。对我,这已是值得万分感激的事了。”
这就是庶女的悲哀,她的婚事亲生母亲不能插手,得由嫡母做主。
杜蘅是大房唯一的嫡女,又早早有顾 之替她安排下了一门显赫的婚事――虽然这门婚事,现在看来,她本人并不满意。
但至少,她不必象自己一样,成天提心吊胆,生怕哪里做得不好触怒了母亲,一气之下胡乱把自己嫁了……
杜蘅眼里,是满满的惊讶。
两世为人,所有人都满怀怨念,总觉得世上所有人都亏欠了自己,拼命地发泄着不满。
这是第一次,有人面对不公平的际遇,还能如此心平气和。甚至,还能心怀感激。
她不由得重新审视起面前这个纤弱而文静的少女。
杜芙被她瞧得有点心虚,明明没做什么,无来由手心冒汗:“二,二姐姐,我说得不对吗?”
“你说得对。”杜蘅嫣然一笑,帮她把帽子掀起来兜住秀发:“风大,仔细着凉。”
“走吧,去看梅花。”姐妹俩相视一笑,亲热地挽着手走进了风雪之中。
梅花自然是没看成。
枝头上只有零落的几枚花苞,离盛放还有一段距离。
杜蘅的心情却极愉悦,整晚都含着笑,坐在炕上做针线。
紫苏噘着嘴:“晚上用针伤眼睛,又不是没有用的,做什么这么着急?”
杜蘅笑而不语。
这条帕子,她打算送给杜芙,因此格外用心。
“咚”地一声,紫苏警觉地转头望向窗户:“小姐,好象有人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