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乾望着他,露齿,意味深长一笑:“正因为如此,本王才没有对她的行为加以鞭笞,只斥为不妥。本王也并不反对她行义举,只是认为她不足以成天下女子表率,反对皇上册封其为郡主而已。”
南宫宸不由大为懊恼,暗叱他一声:老狐狸!
这老贼,避其长,击其短,果然老谋深算!
这段对话一出,那些原本还在云雾之中的百官,立时恍然大悟。
原来穆王口中,那名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女子,就是近段时间在临安城,风头无两的杜太医嫡女;
一根金针救恭亲王侧妃母子平安,恭亲王亲自手书法炙神针,赞其医术高超;
祭蝗台倒塌,以女子之身,挺身而出,义救十数位重伤患者,百姓口中的女华陀,活菩萨;
燕王亲自登门请教,献计灭蝗,功不可没的舞阳县主杜蘅!
但是,她竟然求皇上出面,为她做主退亲?
她跟谁订了亲,为什么要退?
知情的满怀同情,不知情的忙着打听。
“啊,怎么是他?”
“哦,原来是他?”
“小侯爷文武双全,俊美文雅,实在是人中龙凤,为何要退亲?”
“听说,杜家大小姐与小侯爷……”
吧啦吧啦,一时间金殿之上,群臣议论纷纷,嗡嗡之声不绝于耳。
无数或同情,或讶异,或嘲讽,或讪笑,或幸灾乐祸……的眼神,如飞蝗般纷纷射向夏风所站的角落。
夏风如芒刺在背,恨不得地上突然裂个大洞,直接钻进去算了!
偏,这是在金殿之上,他不能逃。
不止不能逃,还不能失态。
心已千疮百孔,痛到麻木,人却依然要挺直了背脊,双手拢在袖中,紧握成拳,强装无事!
唯有那苍白得毫无一点血色的薄唇,以及那双黑似点漆,隐隐透着绝望的光芒的眸子,隐约泄露出一丝此刻,他真实的感情!
“咳,”饶是南宫逸心坚似铁,也不禁生了不忍,轻咳一声,把话题岔开:“对萧爱卿的言词,诸位爱卿,有何看法?”
一片嗡嗡之声后,大殿一片寂然。
一个是掌握生杀大权,升迁荣辱的皇上;一个是虽不在朝堂,却仍是跺一跺脚,大齐也要震三震的铁帽子王爷。
为一个不知名的丫头,得罪了哪一个,都不划算。
“咳咳……”萧乾唇边浮起一丝似笑非笑的笑容,低头干咳了两声。
南宫逸立刻眼现关切:“是否久坐不适,可要宣太医?”
“多谢皇上关怀,不必。”萧乾含笑道谢。
一问一答,已令无数人在顷刻间做了决定。
“皇上,臣以为穆王所言极是。”第一个出列的,是内阁首辅郁雪窗:“那位小姐虽是灭蝗有功,其情可悯,其义高洁,然其行终是不妥。论功行赏,不一定非要册为郡主,亦可赐其金银。”
有人做了领头羊,后面的人跟着走自然不费吹灰之力。
后面的形式,已经变成了一边倒。
好好的一个早朝,演变成了对“那位小姐”的功过评论发表会。
说是讨论会,然而意见却惊人的统一。
所有人都是先赞其“善行可嘉,然行为失当,不足以为天下女子之表率,应赏其金银……”
因为萧乾自始自终没有指名道姓,百官也都心知肚明,乐得揣着明白装糊涂,人人口称“那位小姐”,绝口不提杜蘅二字。
算是,给夏风,给平昌侯府,维系了那丝薄如蝉翼的面子……
朝堂上讨论得热火朝天,百官人人争先,个个发言,然而却没有一个人具体提及讨论的对象。
一切,皆因萧乾的刻意模糊,皇帝的默默维护,如此而已!
这,也可算是千年难得一见之怪现象!
给萧乾这么一搅和,杜蘅册立郡之一事,自然不了了之。
消息象长了翅膀一样在临安城里疯传,不到半个时辰。
杜蘅的大名再一次传遍了临安城的大街小巷,成了街知巷闻,家喻户晓的人物。
只不过这一回,她成了众人口耳相传的“那位小姐”。
听着白前绘影绘色地描绘着金殿之上的事情,末了气恨难平:“你说,小姐封不封郡主,关他穆王爷屁事?犯得着拖着要死的身子,跑到金殿上胡说八道,坏人好事?”
杜蘅哂然一笑:“嘴长在别人身上,要怎么说,由得他去。”
她本来,对郡主之位就没什么想法。
否则,当日在御书房,就不会拒绝皇上的提议,坚持退婚了。
只不过,她以为皇上已息了心思,没想到还会旧事重题。
更想不到的是,反对的不是代表平昌侯府的夏风,而是跟她八竿子打不着的铁帽子穆王萧乾。
前一世,她与萧乾并无交集。
因为萧乾在太康二十二年三月末死了。
听说是:“沉疴已久,遭逢突变,急怒攻心,吐血而亡。”
她知道这个名字,还不是因为萧乾如何功在社稷,而是因为萧乾死后,穆王府后来经历了数次家变,几位子侄为争继承权,几次闹上金殿,皇上大为恼火。
南宫宸因此感叹:好好一个显贵世家,因为没有子嗣承继,在短短十年间,由鼎盛走向了衰败没落。可悲可叹!
那个时候,她还没有孩子,自然是感同身受,暗自警惕。
想不到,这一世,老狐狸临死竟还踹了她一脚。
杜谦得知此事,已是杜蘅与夏家退婚五天之后,萧乾上朝的第二天。
这时,平昌侯府与杜府二小姐退婚一事,已闹得满城风雨,连杜府大小姐嫁到平昌侯府做贵妾,也已几乎是家喻户晓。
杜谦心思百转,想要质问她为何撇开他,擅自做主退了婚事?
可一想到,她能退婚成功是因为有皇上出面调停,换了自己怕是万万做不到这一点。
只怪自己没本事,不能为儿女撑起一片遮风挡雨的天空。
否则,她也不会遇上这么重大的事情,也不跟生身父亲商量,而是选择破釜沉舟!
想要追问她为何要跟夏家退婚,究竟不满意小侯爷什么地方?
又觉得事已至此,再追问这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那些感触,疑惑,担忧在心中交织混和,待到杀出重围,只化为一句无力的叹息:“阿蘅,你如此任性,以后要怎么办?”
就算再不满意这桩婚事,再不喜小侯爷,也应该私下解决。这般大张旗鼓,闹得沸沸扬扬,除了把名声搞臭,于她有什么好处?
以后,还有谁敢登门提亲,求娶回家?
她才十五岁,难道真的就此老死家中,孤苦一生?
若是有敦实可靠的兄弟子侄可依靠,也还罢了。
偏偏,杜仲自瞎了双目之后,意志消沉,终日沉迷酒色,形如废人。他连能不能养活自己都成问题,何来余力照顾妹妹?
简简单单的一句,却让杜蘅听得差点流出眼泪。
因为她听得出来,这句话,是杜谦发自肺腑,至少这一刻,没有掺杂任何的目的,真正在替她的未来感到忧心冲冲。
两世为人,首次感受到父亲对自己的关爱,她有些无法自抑,垂了头许久没有吭声。
她的沉默,令杜谦感到十二万分的尴尬与难堪:“荇儿,还好吧?”
无故退婚,就算是寻常人家也视为奇耻大辱,何况夏家这样的百年勋贵之家?只怕两家从此必交势同水火。
杜蘅可以与他们老死不相往来,可是杜荇却已经嫁进了平昌侯府,入了夏家的族谱。且,她又是个贵妾,没资格和离,就算再苦再累也只能咬着牙撑下去。
这一辈子,生是夏家人,死是夏家鬼!
许太太以继室身份,能在侯府一手遮天,呼风唤雨二十年,不难想象其手段的酷烈和狠毒。要为难一个贵妾,实在有太多的法子!
偏偏杜荇又生就这样一副骄纵的性子,智疏谋寡,色厉中馁,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若是有杜蘅一半的聪慧知机,谋定而后动,他也就不至如此担心了!
“还不错,”杜蘅的心冷下来,淡淡地道:“听说昨天刚去种了颗银膏牙。”
既然能出门种牙,想来已经想清楚了,并且下定了决心,要用一切办法拢着夏风的心。
唯有得到他的宠爱,有他的支持,她才能在侯府站稳脚跟,也才有可能跟许太太斗上一斗。
杜谦倒吸一口冷气:“许夫人,欺人太甚!”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
哪怕是后宫中斗得死去活来的妃嫔们,也有条不成文的规矩:非逼不得已,不能伤及颜面。
一是因为毁容太打眼,容易引人注目,授人以柄;第二个原因,何尝不是因为容貌是女子立身的根本,毁了容,等于毁了别人的一生。
究竟是多大的仇,才能下此狠手?
想到杜荇那张如花似玉的脸,那樱桃似的唇,编贝似的玉齿……心中更是刀割一般的疼。
她唯一能够依仗的,唯美貌二字而已。
如今连唯一的优势都失去,拿什么去拢住夏风的心?
“父亲,何不把这帐,一并算在我头上?”杜蘅语气平静,态度冷漠至极。
杜谦望着她,气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紫苏实在不忿,恨恨地嘀咕了一句:“关小姐什么事?咱们去的时候,大小姐的牙已经掉了!”
“都是我的造的孽!”杜谦瞪了她许久,长叹一声,转过身,踏着满地的积雪,步履蹒跚地离去。
他一直想尽最大的努力做到最好,照顾好每一个人。
为什么弄到最后总是会变得一团糟,结果总是与其初衷背道而驰?
就象,他不想辜负烟萝,也不想违背母亲,折衷的办法是收了柳氏做通房。
结果,烟萝表面若无其事,病势却一天比一天沉重;他心虚心疼之下无计可施,只能加倍怜爱烟萝,母亲却因此责怪他没有男儿气慨,惧怕岳父和妻子!
又如:他偶然发现了顾 之的秘密,想要明哲保身。
所以,他对柳氏的做法睁只眼闭只眼,甚至打破顾家传统,入朝为官,进了太医院。以为这样,就可以消某人的戒心,保全这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