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院中浆洗房里,可有位三十左右,名唤宋小之的妇人?”南宫宸开门见山。
“有的。”
南宫宸眉一挑:“张管事好记性。”
这么大一个别院,少说也有二三百人,他身为大管事,不可能事必恭亲,更不可能对所有人都有印象。
宋小之不过是个浆洗房的粗使妇人,他居然随口能答,连思考的时间都不必。
那就只有二个可能:一,他说的假话;二,他与宋小之关系十分熟捻。
张福道:“王爷有所不知,宋小之来别院已有十几年,加之容貌呃,很特别,因此小人印象深刻。”
南宫宸似笑非笑。
这就对了,赵王的宠妾,必然是有几分姿色的。
南宫述啼笑皆非:“张福啊,想不到你人老心不老。”
张福红了脸,连连摇手:“王爷误会了,小人绝不是这个意思。”
“唤她过来,本王有几句话要问。”南宫宸道。
“是。”张福垂了手出去。
“幸得二小姐机敏,燕王才逃过一劫。”南宫述这时才望向杜蘅,拱手道:“本王先谢过了。”
杜蘅轻抿了唇,苦笑着摇了摇头:“就只怕殿下是为我所累……”
这个时间,南宫宸出现在她的帐篷,事先谁也无法料到。
若说下毒是针对他,实在难以令人信服。
当然,也不能完全排除,有人暗中盯着南宫宸的行踪,见他进了杜蘅的帐篷,临时起意下毒谋害。
但是,谁也无法预料他会呆多久,也不能保证他一定会吃,因变数太多,操作的困难太大,因此可能性非常小。
这个道理,南宫宸和南宫述其实心里都很清楚。
“近段时间,”南宫述字斟句酌,唯恐伤了她自尊:“二小姐可与何人结怨?”
杜蘅沉默,半晌,轻轻摇头:“我自问与世无争,不曾与人结怨。”
事实上,杜家几姐妹关系不睦,嫡庶相斗,纷争不断,在场诸人都心知肚明。
南宫述有此一问,是因为这毕竟是杜府家事,若非她主动求助,外人实难插手。
偏偏杜蘅想息事宁人,让人瞧得干着急,只能徒呼奈何。
南宫宸轻哼一声:“你倒是好心。”
杜蘅垂头,眼观鼻鼻观心,不予理会。
“有人来了。”
杜蘅抬头,已不见了初七的身影。
“放肆!”
“坏人!”
不过眨眼之间,初七已与南宫庭对恃了起来。
“初七,不得无礼!”杜蘅骇然,急忙走到帐外,曲膝行了一礼:“赵王殿下,请……”
南宫庭看着她神情复杂,昂首走了进来,见了帐中两人,神情一僵,脸色变得很难看。
“皇兄……”
“赵王……”南宫述含笑颌首。
南宫庭勉强挤了个笑容:“一点小事,不想竟惊动了六叔。”
南宫述淡淡道:“我既是别院的主人,又是你的皇叔,有义务也有责任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王爷,宋小之带到。”张福在帐外,恭声禀报。
“进来。”
悉簌的脚步声起,帐外进来一个身着深蓝棉绫短袄,蓝色棉裤的女子。头盘圆髻,簪着一枝梅花竹节银簪,身材高挑,纤浓合度。
她低垂着头,一双手洗得干干净净,交握着搁在膝上,模样甚是恭敬地福了一礼:“小人宋小之,见过恭亲王,燕王殿下。”
声音微微有些沙哑,却并不如何难听,细一品味,竟依稀有几分妩媚。
南宫宸略带兴味地道:“抬起头来。”
他倒要看看,是怎样的国色天香,能让皇兄冲动到以皇后的五彩凤 相赠?
“奴婢不敢,怕冲撞了殿下。”宋小之依旧垂着头,态度却是不亢不卑。
“无妨,恕你无罪。”南宫述道。
宋小之缓缓抬头,烛光照在她的脸上,眼睛很大,眼波沉静柔软,如月下平湖,五官分开来看,算不得精美绝伦,组合在一起,却有种别样的韵味。
然而,一道长长的淡粉刀疤,从左至右由颊上斜切到颌下,瞬间摧毁了所有的美好,只留下令人惊悚的震憾。
南宫宸久久无言。
这才明白,张福所说的“特别”是什么意思。
这样的伤疤,留在这样一个女子的脸上,的确让人想忘记都难。
宋小之却似习惯了这样惊骇的打量,垂眸望着脚尖,神情安静而恬然地站着。
“红叶……”南宫庭近乎呆愣地望着她,心中五味杂呈。
年少时血气方刚,海誓山盟,说什么非君不嫁,非伊不娶,说什么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
却谁知,那些朝夕相处,耳鬓厮磨的浓情蜜意,早已被时光无情的冲淡。
再相见,竟是相顾两无言。
不料赵王也在,宋小之平静的表情瞬间龟裂。
她缓缓抬头,目光从金色的袍角一寸寸上移,最终定格在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宠上,双手下意识地绞扭成麻花。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十七年后再相逢,他俊朗如初,而她却已是年华老去,容颜尽毁。
泪水夺眶而出,无声滑落。
“红叶,你……”南宫庭张了张嘴,喉间却似梗了一根骨刺,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能说什么呢?
明知道她的一切,皆是由他造成,是他的母后毁了她的一生。
宋小之微微弯着腰,积压了二十年的委屈和愤怒化为泪水倾盆而下。
可她不能哭出声音,只能用力强忍着,整个身子都在剧烈地颤抖着。
一时间,谁也不曾说话,大帐里安静之极,只听到一下又一下的呼吸声,沉重而纷乱,也不知是谁乱了谁的心?
良久,杜蘅打破沉寂,递了条手帕给她:“别难过了。”
宋小之接过帕子,轻拭泪水,终于平复心情,躬身施了一礼:“奴婢失仪了。”
“初七,是你的孩子?”南宫宸并未绕弯,直奔主题。
南宫庭骇然变色,失声惊嚷:“你说什么?”
他一直以为是杜蘅,怎么突然变成初七?
不,这不可能!
初七傻头傻脑,怎么可能是他的女儿!
“是。”宋小之神情平淡,垂眼望着地面。
“如何确定?”
“她左耳后面,有颗红痣。”
南宫宸望向杜蘅,见她轻轻颌首,便知所言不虚,继续盘问:“既在耳后,你如何知道?”
“那日,我来给二小姐换床单,刚好她在梳头,所以……”宋小之说着,声音哽咽起来:“本以为今生无缘,不料天可怜见,竟能在入土之前与她相见。”
南宫宸和南宫述对视一眼,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就算初七真是你的女儿,也无法证明她就是皇兄的亲骨肉。”
皇室血脉不容混淆,只凭她一面之词,显然不足采信。
南宫庭更是一时无法消化初七居然是自己的女儿的事实。
宋小之盯着南宫庭,眼眶通红,眸中眷念悲痛愤怒幽怨哀伤各种情绪翻涌汇聚,刹那间风起云涌,惊滔骇浪。
她双唇颤抖得厉害,却死死地咬紧了牙关,不曾替自己辩驳一个字,只绝然地,悲怆地,直挺挺地跪了下去,以头叩地。
地上虽铺了厚厚的地毡,可她这样重重地叩头,几个回合下来,额上已是青紫一片,再叩得十几个,已是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沉默,有时是最锋利的武器。
“咚!”“咚!”“咚”……
一下又一下,沉闷的撞击着各人的心房。
“别磕了!”南宫庭终于按捺不住,低叱一声:“我信你!”
“皇兄……”南宫宸惊讶了。
不是奇怪他轻易就相信了宋小之,而是讶异他竟然会把这份信任宣之于口。
他们生于皇室,长于皇室,悲天悯人,优柔寡断,妇人之仁……这些都是不该有的。
有些东西,心里明白是一回事,嘴上承认又是另一回事。
宋小之显然也没有料到南宫庭竟如此轻易便信了,错愕地瞪大了眼睛。
南宫宸轻咳一声,提醒:“滋事体大,是不是该先滴血认亲?”
“不必了。”南宫庭摇头,半晌后,低低道:“这是我欠她的。”
宋小之眼眶一热,泪水再次滚落。
南宫宸哑然。
情之一字,果然害人不浅。
南宫述想到冷心妍,顿时不胜唏嘘:“恭喜你父女团聚。”
南宫庭有些茫然。
父女团聚,谈何容易?
且不说父皇母后和王妃那一关,单只论初七,要想接受彼此,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虽承认了父女关系,却无法光明正大地给她一个身份,更不可能把她带回家去。
至少,现在还不能。
“初七那孩子,”沉默了许久,轻声道:“以后要,请你多照顾了。”
杜蘅郑重点头:“殿下放心,初七于我,从来都不是外人。”
“她,还能治好吗?”犹豫了一下,南宫庭还是问了。
“我没觉得初七这样有什么不好?”杜蘅委婉地道:“很多时候,反而会羡慕她的单纯。一份美食,足以令她开心一整天。快乐,唾手可得。”
“也就是说,”南宫庭难掩失望:“她一辈子都是这样傻乎乎了?”
“初七也许天真了些,却绝不傻。”杜蘅正色道:“你见过哪个傻子,能练成她这样的绝世武功?”
“这倒是。”南宫宸点头:“至少我手下,没有一个人能赢得了她,打成平手都难。”
这话并没有令南宫庭稍稍开解,反而添了不悦:“女孩子家家的,成天打打杀杀,成何体统?”
夏风的到来,令僵凝的气氛有所缓解。
“查过了,所有的食物,包括水源,都没有问题,也没有发现砒霜的踪迹。”
各人心中其实早有答案,听到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南宫宸依例问了句:“所有的地方都检查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