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吹着咸咸的风,时不时能够看到北方飞来的雀苓鸥群。
这是我们启航的第第二天。经过了第一天的激动和不知所措,今早起床之后大家就都恢复了往日的镇定。船上一切工作都在有条不紊地执行着。
“我们的卡尔少爷在想汉娜呢。”布鲁托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坏笑着递过来一品脱的咖啡。布鲁托是我多年的好友,有着小麦色的皮肤,健硕的肌肉和一张散发着贵族气质的俊俏脸蛋。他的父亲是村里一位手艺高超的木匠。他从小就说要成为一名名扬海外的将军。虽然现在他还只是我的大副,负责掌舵。
“别胡说了。”我伸手接过咖啡。嘴上虽然这么说,其实我确实在想汉娜的事。当初我横下一条心什么都没说就走了,可直到看不见家乡的海岸我才发现我有多想念她。可惜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不由自主地又微微叹了口气。
“别想不开了,”布鲁托安慰道,“大家都是第一次离开家。你是我们的船长,让自己振作起来,我们可不想做一支没有精神领袖的部队。”
“知道了知道了。”我有气无力地回答道。
海上的生活实在称不上有多令人兴奋。我们每天的食物就是晒干瘪的米饼和特质的风干肉,一点儿浓香的咖啡和纯洌的葡萄酒对我们而言都是奢侈品。仅仅在这第二天,就有人开始抱怨了。
“听着,”我揪住一个不停发牢骚动摇军心的家伙,用我听父亲所说的“船长的威严”说道:“咱们本来就不是出来替父母做生意或是别的什么,所以放聪明点儿好么?如果大伙都像你一样成天说这说那,在船上的日子可就真的没发过了。”
“当然,一切听你的,船长。”他不耐烦地快步离开了甲板。在家乡的学堂里最讨厌的就是挨史蒂夫老头骂,现在我可以体会他的心情了。
我趴在侧弦的木栏边。看着闪闪发光的海面,不知什么时候我进入了梦乡。
……
“家乡……美丽的……家乡……美丽的……”
“死亡。”
我猛的倒抽一口凉气,从那个昏昏沉沉的梦中惊醒。梦里我什么也没有看到,但是耳边一直传来阵阵歌声。那歌声非常轻盈美妙,声线是空灵悦耳,总觉得闻所未闻又似曾相识。然而当我摸了摸额头,我才发现睡梦中的我已是满头冷汗。
“老天爷,你可总算醒了。”我抬头看去,布鲁托正叉着腰站在一旁若有所思。
“发生什么了吗?”
“恩。我们的航线出了点问题,快跟我来吧。”
我们快步来到了船长室。不大的房间里装饰得不算奢华,倒还是有些气派的。布鲁托将赛亚尔大陆的海图拿出来平放在圆桌上。
“我们是从大陆东北方的家乡麦露维出发的,”布鲁托一脸严肃,“原定计划沿着海岸线向西北前往都城加洛涅。可是目前出了点儿状况……”
“什么?”
“我们这是第一次出海,彻底忽略了洋流走向。”
“怎么说?”
“其实我们现在一直在顺洋流往东北方航行,距离海岸线已经有两天的海程了,”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而且现在想要走反方向可不行。凭我们的单桅战船想要逆大洋流而行几乎是不可能的。”
我盯着海图紧张思索了很久,忽然一个念头闪过:“那就顺着洋流接着走啊,等到交汇处它总会到某处开始偏向大陆的。”
“你以为我没有想过吗?”布鲁托苦笑了一声,指向了离我们不远的一处云雾缭绕的水道。“倘若我们可以过去那里,就能够顺洋流再漂回去,而且速度会比原来更快。”
“那么你这话的意思是我们过不去?”
“虽然我不想祸从口出。可是……好吧。那个水道的名字是——忘川。”
“我听家乡的老海员提起过,他们称那是行船的墓场。听说冥界之主的女儿薇儿茜触犯天条被剥夺神格后就蛰伏在那里,千百年来祸害了无数船只。她会用歌声迷惑航海船员,使船只在忘川中徘徊,最终触礁沉没。光是听着就胆寒了。”
“没错,那个传说无论真假,我都觉得让这里变的很危险。我们可以选择绕过这里,但是要用多久可不知道。或许五六天,或许过个五六百年。”
“别忘了如今世上已经没有神了。”我昂起头看着布鲁托,“就走这儿吧。”
我几乎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决断。不管这个决断是否正确,我始终认为传说就是传说,神的时代在两百年前修士会统一大陆后就终结了。更何况我们的补给不多,与其漫无目的地漂流,我宁可拼一把。
于是船只随着洋流继续向忘川前进。在经过一晚充足的睡眠后,忘川两岸朦胧的高山已经依稀可见。
獠牙般的山峰巍然耸立,海上弥散着弄弄的雾气,这对于将要面对复杂水道的我们而言变的极为不利。不知怎么,我竟然想到了梦到的那首歌。难道那就是薇儿茜的歌声?我的心中不知不觉多出了一丝不安。
“前方开始减为半速航行。”我下达了命令。透过起伏的波浪,我看到海面下有数不清的暗礁。想要平安度过这里,不小心一点可不行。
雾越来越浓了。两岸的山头开始不太清晰了,毫无生气的植物显得阴森恐怖。我们的周围时不时漂来其他船只破败的残骸。船员们无不倒抽一口凉气。
“美丽的……家乡……死亡……”不知何时,耳边忽然响起了熟悉的旋律,似远又近。
“卡尔。”
我猛地一回头。茶色的齐肩发,浅翠色的双瞳,香腮如雪。没错,我日思夜想的汉娜正站在那里,脸上泛起阵阵红晕。
“汉娜?”我心里一阵狂喜,可是又藏着些许不安。
“卡尔,我……”汉娜满脸娇羞地说道。我的心如同被石头撞击了一样,剧烈震荡起来。
“你在船上?”我心中的惊异越来越浓厚。
“嗯。我偷偷躲起来的。我想给你个惊喜。”汉娜一边说着,一边向我走来,她每一个步伐都那么美丽,每一个眼神都那么妩媚,“过来,卡尔,快点。”
我决定听从她的话。在贴到她身体的前一刻,我奋力拔出佩剑,刺向了这个“汉娜”。
顿时,虚幻的太阳,温暖的海面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汹涌的波涛和狭隘的视野。虽然我有所准备,然而等看清眼前一切的时候,我还是感受到心灵的震颤:汉娜不见了,佩剑挑着的,是一具已经腐烂透的骷髅,破碎的眼廓中还夹着水草和海虫,一股腐败的恶臭扑面而来。
“汉娜才没有这样的狐媚子。”我用力将骷髅甩开,却发现我的船员们无不和骷髅愉快地说着话,他们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根本没有人守在自己的岗位上。这一幕实在让人反胃。
“混账!”我怒骂了一句,然而没有任何效果。
“砰!”船只撞到了岸边的高山,突如其来的碰撞让船只失去了平衡,所有人都瘫倒在甲板上。多亏了这次撞击,大家恢复了短暂的理智。
“啊啊啊!那是什么啊!”
“骷髅!”船上到处响起来自内心深处恐惧的尖叫声。
我一个箭步冲过去,将一名士兵周围几具骷髅砍得粉碎。
“快去帮其他人!”我发出了嘶吼。
风浪越来越急,船只开始四处受创,周围的防护板已经被削平了,就连唯一的风帆都被刮开了好几个大洞。要是再这样下去,船一定会沉的。
“布鲁托!”我竭尽全力发出大吼,希望能让这个最得力的助手来帮我度过难关。
所幸的是他听见了。
“我在这里!”布鲁托施展双臂将面前的骷髅扔到海里。
“去控制船头的方向!”我向他声嘶力竭地吼道。
布鲁托领命,快步冲上后甲板。在他的控制之下,船只的状况稍稍稳定,可是骷髅依旧源源不断地爬上船只。虽说看样子这群骷髅貌似没有攻击倾向,但不管怎么想都很瘆人。大多数船员仍被迷惑着,而清醒者已经集中到我的身边了。
“要找到歌声的源头。那一定是薇儿茜唱的!”布鲁托敏锐地找到了这不可思议现象的症结。
我紧张地开始观察四周,雾气使视线变的非常模糊,我们没办法知道她的具体位置。波浪疯狂地冲击着甲板,我们的船只肯定已经进水了。
“那儿!那儿有个人影!”一名士兵激动地指向岸边的一座山头。那里飘浮着一个身影,飘浮在空中,如同没有骨头的人一样,没有一点生命的迹象。
“跟我去炮位!”
虽然在湍急的波涛中奔跑不是容易的事儿,我们几个人仍旧迅速来到甲板下层的一门加农炮旁边。
“仰角60度,200尺,一发装填!”
战士们的动作还不太熟练,但是勇气使他们无所畏惧,这一系列动作也没有出错。
“开炮!”
就在我下达指令的同一时刻,加农炮发出了轰然巨响。巨大的弹丸呼啸而出,打散了周围的浓雾,使我们清晰的看到那张惨白毫无血色的脸,和空洞的双瞳。
我们的血液几乎在那一瞬间倒流。
没有炸膛,没有误射,炮弹无比准确地冲向目标。
可是在爆炸前的一刻,它停住了。
薇儿茜的样子骇人无比。她的脸十分干枯如腐败的树皮一般;没有牙齿的嘴大张着,令人难以想象那天籁之声竟是从这样的嘴中传出的。炮弹就在她的骇人的大口前停了下来,如同被一张无形的网给挡住,慢慢失去了冲击力,最终停止旋转,坠入了黑色的大海之中。
“美丽的死亡!”或许是被我们发射的炮弹给惹怒了,薇儿茜的声音越来越尖锐,如同刀剑一样刺耳,和先前温柔美妙的声音形成强烈反差。
一阵剧痛席卷全身,我拼命抓着脑袋希望能轻松一些,结果都是徒劳的。
“卡尔,想想办法!”布鲁托眼睛都睁不开了,“我的头要爆炸了!”
“我以为我很轻松吗!”我狂吼一声,“炮手,二发装填!”
出乎我的意料,那位勇猛异常的炮手竟然听见了我的话,他用惊人的毅力扛住了薇儿茜的歌声换上了一枚炮弹。
“开炮!”然而这次他没有听到我的话,只是愣在原地。看样子他已经神智不清了。
我摇晃着过去给他脸上猛拍了一记:“快给我醒过来!”
这一下我都觉得手疼,他脸上肯定也不好过。可在这要命的时候,也没时间计较了,他依靠短暂的清醒时间再次完成了瞄准。
“开炮!”
炮弹再次笔直地飞出,可这次连薇儿茜的面前都没飞到,直接就被尖利的声音给削得无影无踪。
“死定了。”我几乎放弃了垂死挣扎。看起来当时进入忘川真是一个大错特错,可惜这个错误已经无法挽回了。
“加索斯的祝福,光之枪。”
毫无预兆的,一道闪烁的光束从远处瞬间飞过“黎明号”的侧弦,从我们的头顶飞去。我隐隐约约地感觉薇儿茜如嘶吼般的声音缓缓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