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
远远地就能听到汉娜叫我的名字。虽然这种招呼我十五年前就已经习以为常了,但是最近几个月以来,我在看到她时确实感到有些无法应对。
汉娜在麦露维镇上是个远近闻名的美人胚子。在我刚记事的那会儿,村子里其他孩子就很嫉妒我,因为我每天都能和汉娜一起玩耍。我的父亲是麦露维镇的一个大庄园主,而汉娜的父母替我父亲管理两处甘蔗园,大部分时候我的父母都不会摆出凶巴巴的样子,她理所当然能自由出入我家。汉娜的性格很不错,也很机灵,我家里人都很喜欢她。
但是母亲告诉我从今年开始,我理应和她保持一定距离了。汉娜今年已经十六岁了,按照镇上的习俗,她已经是“及笄之年”了。所以每次我看到她,都是礼数到位,敬而远之。不过她本人倒没有这个自觉,每次都像小时候一样黏上来扯东扯西毫不避讳。有些时候,我真的觉得她永远都长不大,真的觉得。
虽然我还是不太适应,不过目前来看我总还是无忧无虑的。作为大庄园主的儿子,我除了课堂上史蒂夫老头的蹩脚数学课之外根本没有什么需要动脑子的。
然而一道诏书的到来彻底打破了这个小村子的宁静。
一年前,统治整个赛亚尔大陆的修士会派遣了一支多达五万人的精锐嫡系远征军,开往班布罗夫北方辖地发动对困兽军团的新一轮攻势。两个月前,也就是三年一次的“卡罗特夏季丰收”过后的两天,修士会战败的消息传遍了大陆。仅仅只有不到千人成功返回了家乡,北方辖地完全沦陷。大陆东部海岸的商人联盟趁机宣布东部海岸商业城邦在经济上独立,开始铸造不同于修士会发行的钱币;东海岸的关税由商人联盟独立征收;各地的旧领主也开始蠢蠢欲动,赛亚尔大陆的版图上一夜之间关卡林立。
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地位,修士会在诏书中承诺凡是现在有能力有意愿自备武装加入修士会战团的士兵,在战争结束后都可以获得至少三百枚修士金币:这可相当于我们家庄园五年的净收入。
然而我的父亲本来不想参与此事。除了一定要花自己的钱外,作为当地庄园主的儿子,如果村子决定组建军队,我必定是要被授予佩剑的。在他看来,让一个只有十六岁的少年乘着战船出去厮杀,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更何况我的父亲曾经参加过几场战役,虽然都是干的一些后勤之类的杂活,至少战场上活人怎么一下变成死人他心里还是很清楚的。
然而在乡绅们几天激烈的讨论下,他们最终还是决定由镇上额外征税,武装一些年轻人开赴战场。倒不是他们思想突然变的有多高尚,而是修士会又一次提高了筹码:开拓所得的海外土地可以归至开拓者名下。这就意味着如果这一次远征成功,作为开拓者将不止拥有金钱和荣誉,还会获得更多的领土,甚至可能成为修士会的教士。这在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
在巨大利益的驱使下,麦露维的有钱人开始行动了。他们先是委托镇上的工匠打造了一百套铠甲,阔剑和圆盾牌;又向商人联盟的分部以分期付款的方式购买了一艘半旧不新的单桅战船和十二门装填很麻烦的老式18磅加农炮。老实说在那些锈迹斑斑的大炮运过来的时候,我曾一度怀疑它们究竟能不能响。
我们几个乡绅家庭的满十六岁的孩子都开始接受军事训练。虽然搏击,长跑,兵器使用都不是很容易,但是我总算能逃过史蒂夫老头的课,总算还不赖。现在冬天已经过了四分之三了,来年初春我们就将扬帆起航。
而汉娜的事情也由此开始。她如小时候一样古灵精怪而又富有探险精神。当看到战船驶向港内的一瞬间,她激动地差点儿把我推进海里。此后的每一天,她都会来问我什么时候启航,然后就跑去码头,在那里呆呆地盯着那艘也称不上庞然大物的旧船,一呆就是一整天。
所有头脑清醒的人都知道她想干什么。出乎意料的是,除了她父母外根本没有人阻止她。道理很简单,船上都是那些打小就喜欢汉娜的家伙,如果能让汉娜上船他们不就有机可乘了?但是就我而言,我更希望,更认为她应该呆在老家。我们出去不是为了旅行,而是上战场搏命。当然了,其实我对于打仗也没有什么概念,所谓的“危险”仍然没有一个毫无意义的名词。但是既然镇上有了年纪的人都说外头很危险,那我就不能让汉娜时刻处在危险之中。
“汉娜。”我仔细思考了一会儿对她说,“嘿,我很快就会写信回来的……”
“看!那是雀苓鸥!从北方飞回来的!一年才只能见一次!”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得已被她给打断了。
“很美吧,那群鸟,”汉娜忽然低下头,脸上的笑容看上去有些牵强。日暮时分,雀苓鸥空灵的鸣声给这个赛亚尔大陆东北方小镇带来了安逸的气氛,空气中淡淡的咸味使人难以绷紧神经。“我从小就一直呆在这个小村子里……啊,并不是说这里不好。只是……”
“只是什么?”
“我每年都能看到雀苓鸥飞回来,可是我不知道秋天和冬天时它们去了哪里。如果真如那些冒险家所说,北方有着那么多的未知,我就想去看看那北方的世界。”
夕阳把天空染成了美丽的虚幻,最后一缕光线使她的脸庞格外动人。
她的话虽然确实触动了我,确实是这样没错。但是我不能因此就让她上船。“活在梦里的人不能体会到现实的残酷”,这是我父亲一而再再而三叮嘱我的。
“听着汉娜,”我故作镇定地打算大义凛然高谈阔论一番,“你的想法很美好。但是你知道吗,那片令人向往的大海暗藏无数的危机。古往今来你知道有多少人因为航海而丢了性命?去年史蒂夫老头的大儿子就是离开海岸太远被卷入了风暴区,再也没回来……那里充斥着危险和恐怖。”
“同时也充满未知和奇迹。”汉娜坚定地看着我。淡淡眼线下她翠色的双瞳就如夕阳薄幕中的两颗明星。
“嘿,你等等。那艘船究竟有什么好吸引你的?它又脏又旧,而且连帆都没换上。海洋并不属于女人,汉娜。”
“我不这么想。”汉娜忽然露出一丝小恶魔般的笑容,“我记得在咱们很小的时候,有个叫卡尔的小男孩说,有朝一日他愿意追随我直到世界尽头。现在他就快成为一名船长了,却不让我上他的船。”
“我说姑娘咱们不必提小时候的玩笑话了。”
“你是觉得你已经长大了吗?”汉娜皱了皱眉头,轻轻地“哼”了一声。“你已经可以挥剑了?你可以穿着那身战袍和那些只有传闻中出现的敌人血战了?所以你已经长大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卡尔?”
一连串的反问让我有些无所适从。
“好了,我不想再就这个问题和你商量什么。你知道我父亲在镇上的地位,那群掉进势利眼的乡绅十有八九会选举我做船长。如果事实如此,我就不允许你出现在我的船上。”
“那如果你不是呢?”
“我也绝不会徇私舞弊的。”我向她挥了挥手,朝家中走去。在太阳坠下海平面的前一刻,我耳边传来一声愤怒的大喊:“你这个不可理喻的尿裤子小男孩卡尔!”
不管她说什么我都不会让她上船的。这对我而言似乎成了一种无可推卸的责任。
之后的每一天,汉娜仍旧来看船,只是每次见到我,她都会摆出一副看仇人的脸,随后就扭过头去不再理我了。我知道她是在和我闹别扭,这种小孩子的牛脾气是无法改变我的主意的。
很快,枯树上的冰雪开始消融了,雀苓鸥在枝头的巢筑好了。单桅战船已经被翻修一新,十二门加农炮分别被安装在了两侧。侧弦的木板也加厚了一层。我们总共准备了三十天的粮食和淡水,预计在二月的第二个修士日启航,第一站将前往修士会的都城,大陆北岸最大的港口——加洛涅。
在经过了充分的准备后,我们开始享受着在家乡的最后几天,我也在这期间郑重地接受了属于船长的羽饰冠和佩剑。
我有大概一个月没见到汉娜了。或许她还是在和我赌气,但是我真的很想在离别前再和她说几句话。我们这趟旅程将会持续至少一年时间,再次回到家乡时,或许就是明年的秋收时了。
遗憾的是,直到启航前一天的黑夜将尽,汉娜也没来找过我,只是托她的母亲给我带了一封信。作为一个佃农家的女孩儿,她认字不多,所以那封信上其实只有几个字。
“祝武运昌隆,一帆风顺。——汉娜.都铎”
我不知道汉娜怀着怎样的心情写下了这封短短的信,但此时此刻我的心里充满了说不出来的感受。伤感?愧疚?郁闷?恐惧……对于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而言,我还无法分清楚到底是什么样的情绪在作祟。如果说没有那封该死的诏书,或许在家乡平安度过两年我就会和一个女子成婚。如果我仁慈的母亲能和我站在同一条战线,我就能把汉娜娶回家:毕竟我们家今天能有这样的地位,说到底还是我母亲二十年前继承了外公大笔遗产的缘故。
或许我们的风和日丽的人生终究还是要掀起巨浪的。
“都铎太太。”我把头转向汉娜的母亲。半晌之后,我才有些无奈地说道:“汉娜不是一个普通女子,请给她接受更好的教育吧。我想等我明年或是再晚一点回来的时候,她一定能有大家闺秀的风度。至于钱的问题,我会跟我母亲说的。她本来就很疼汉娜。”
我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受。汉娜不是一个小女孩儿了。等我回来?说不定等我回来她都是嫁作人妇了。雀苓鸥的叫声从海岸边传来,远远能够望到它们在沙滩上栖息的身影。
渐渐明亮的天空没有给我太多自顾感伤的时间。一名全副武装的战士小跑过来,大声说道:“船长!时间已经到了!”
我暂时放下儿女情长,跟他箭步走到码头。一百名战士站在甲板上,庄严地望着自己的家乡。他们中最大的不过二十五岁。成排的果树和大片的小麦传来阵阵醉人的芬芳,不久以后我们就只能成天呼吸海上咸涩的空气了。我不由得再次深吸了一口家乡的空气。
“船长,请给我们的船取个名字吧。”
“要威武一点儿,不如就叫猛狮?”
“依我的说法,用家乡的名字命名吧,麦露维号。”
当然,我没有急于采纳他们的意见。他们每个人的建议都有可圈可点之处,但是我更想给船取一个更加有希望的名字。
正巧的是,太阳从海岸尽头缓缓升起,明亮的曙光使我灵光一闪。
“各位,我有个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