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旭在哥本哈根对局“流浪汉”。他的主业是艺术老师,也搞创作。他们在他的工作室行棋。吴旭胜。对方也甘拜下风。他向吴旭展示他的作品:吴清源的十九盘名局,一层一层叠为立体棋局,展示从二维到三维的逻辑。
“这十九盘棋拼起来,白胜。”“流浪汉”说,“你和齐老师那盘棋,也用了吴清源的开局。”
“你知道?”
“赛完的局可以讨论。比如,我还可以聊你赢本杰明的局,但不能聊你对局怀特先生。”
他们去灰蒙蒙的海边,看小美人鱼,去得很早,正值冬天,四周没有人,铜像很小,似乎即将跳入水中化为泡沫,让吴旭想起霍莉和黄铜人。
“流浪汉”手指涂一层软化剂,突然轻轻扣入吴旭眼眶,居然摘下了单片眼镜,连同自己的耳钉,装入隔离信号的黑匣子。
“流浪汉”说:“二十年前,我在棋城学棋,只有一个九段,怀特先生,七段的齐先生会反驳他。齐戊有一句话,很长,我没能完全理解,只记得最后一点儿。他说夫棋之制也,世道之升降,人事之盛衰莫不寓是,惟达者为能。他大概更崇尚‘忘优清乐在枰在棋’,但寻常的围棋世界,还是‘达者为能’。”
吴旭捂左眼,有一瞬以为丢了眼球:“你说的这些,我不太清楚。齐戊喜欢搜集古棋古谱,搜些古代的句子,吓吓后辈,是可能的。至于怀特,他相信绝对的有序,不是演绎那么简单。”
“你同他们对局得出的结论?”“流浪汉”笑笑,“有点意思。”
“有意思的是,你想干什么?”
“井上龙一对你说过外面局势。”
“他是威胁我。你同他一派?”
“哈哈,不要太单纯,关于对局,七段以上的棋手各有各的想法。井上没完全继承怀特先生。本杰明比齐先生更随意。齐先生和怀特先生也不完全对立。只是你的胜负,可能影响结果。”
“你故意接近我?”
“我觉得你不错。我并不支持优化人。霍莉和提坦的生活更有意思。如终将对立,我会选择他们,把脑壳里意大利面似得一团血肉,换成纳米芯片。其实,你也可以。你担心弟弟的病情,他也可以换。即使在地球,脑瘫仍是顽疾。”
“你想让我输?”
“至少能延缓‘智能分离法’颁布。对,这是正式名称。”
“你觉得,我会想输?”
“流浪汉”楞了几秒:“如果,你的棋手本能超越一切,我无可厚非。”
他将单片眼镜还给吴旭,说他已递交申请,循环赛后,将赴远地空间站服务,或许再也不回来。地球人推崇亲近自然的虚伪体验,享受异域的文化生活。而他觉得,生存才是生命的艺术形式。
吴旭不太理解他,他也不理解吴旭。
循环赛接近尾声,他同提坦对局,就在棋城,他们选择海边。对局是简单的十一线快棋。提坦将被淘汰,看起来心情舒畅,一边行棋,一边与吴旭聊火星和火星以外的世界。他年轻时去过木卫系统,在木卫二千里厚的冰盖上行走,潜入冰层下汪洋大海。他曾缩在近木轨道的小卫星里,抬头便望见主星巨大而辉煌的红斑,气象涡旋汹涌地扫过视野,如同流动色块,涌向橙黄色星球接合宇宙深渊的天际线。那个时候,木卫系统的人工智能已开始自我进化,与人类打交道的都是黄铜人。黄铜人并不真是黄铜做的,如此设计,是为了让人看着舒服,但又不至长得太像人类,导致芥蒂。
“后来,我在小行星带负伤,霍莉送我到木卫系统,阿莱夫们按我的大脑结构,重建神经网络,我才活下来。他们还为我组装皮肤下的电子脑皮层,让我能充分应付外面环境。现在看,还是不如你。莱克特医生说,你的脑皮层比常人厚三倍,像基因优化中了头奖。”
“他什么都说啊。”
“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
“你提到的霍莉是?”
“芭的祖母。其实我们习惯叫芭的母亲小霍莉。克拉丽丝去世后,霍莉更信任人工智能了。”
“小霍莉的电子脑?”
“自己换的。”提坦哈哈大笑,“她比较任性,看见我以后,就想把脑子全换了。我还提醒她,换了以后,过去的那个她,就算死了。她不在乎。”
“没有被植入‘三法则’?”
“没有。”提坦停顿,“其实不好说。给她做手术的时候,我们还没学会全套技术,所以一部分脑皮层搭建在木卫一完成,康托尔也跟着去了,它们改造了它,它也就留在木卫一,自由自在的生活。小霍莉回来后,相信自己是人类,而非人工智能。特别笃定。”
“我最近在想,被植入的信仰,比如‘三法则’,是不是也可以改变,就像人改宗信教。”
“我没想过。至少,霍莉和康托尔没变过,一直唱‘无伤人类,服从人类,保护自己’。他们也活得很好。”
他们又安静地走了几手,吴旭才问,“你们和阿莱夫,很熟吗?”
“和平的伙伴关系,互相并不太了解,但能达成信任。人类的数据信息有不同层级加密,它们无法破译。所以对地球知之甚少,我们也是。”
“不论优化人赢,还是非优化人赢,都会导致分裂局面,最差是战争。”
“外面风声很紧啊。只有我们的循环赛风平浪静,反倒像置身事外呢。”
“分裂了,你和霍莉,会站在哪边?”
“当然不是优化人。”提坦波澜不惊,样子就像上古的神,“你呢?”
吴旭移开目光。
提坦突然爆发出哈哈笑声:“小霍莉说得对,你这个蠢到不知立场,没有信仰的人。”
吴旭也悻悻地笑了:“对啊,所以我希望谁重新发现弗里曼的技术,给我植入任何‘法则’,我就不用选择了。”
“不会那么轻松。我认为,韦伯是植入失败。可惜优化人的化验结果还没下来。”
吴旭摸狼牙坠子:“阿莱夫们重新研究出弗里曼的技术?”
“霍莉说,不一样。黄铜人自有一套想法,和人类长久以来崇尚的‘三法则’不一样。我同本杰明对局,他说,韦伯似乎在梦里,过得比现在好。”
“是吗?”吴旭若有所思。
他们已至终局。吴旭胜。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多少显得战战兢兢:“提坦,芭的父亲,是你吗?”
提坦笑得地面都开始震动了:“她的父亲死在小行星带。尸体炸得粉碎。阿莱夫们都没有找全。”
吴旭觉得尴尬,又似乎松一口气。
东京,井上与吴旭棋局终了,井上胜。他坐稳前五。人们评价,井上的棋艺已超越怀特。他们都喜欢面不改色地行棋。井上说,因为他相信韦伯所言,计算也深入人的潜意识,不仅是冰山一角。
“本杰明研究藏式围棋,又去探索夏威夷土著类似围棋的东西,太随意,所以长期来,赢不了我。”井上对吴旭说,“你欠与马丁的对局,与怀特先生的对局也没结束,只赢其中一盘,就会迎战阿莱夫。你做好准备了?”
吴旭摇头。
井上便聊其他事情。他说到数学家康托尔信仰宗教,生在圣彼得堡,那儿的夏日几乎都是白昼,冬天似乎是永恒的黑夜,就像活在地球与太空的两极,让人心灵得到纯化。他也说到围棋“上有天地之象,次有帝王之始”,日本古代棋手涉川春海精于天文历法,类比围棋同宇宙,认为第一手走天元才是正途,去占据宇宙的中心。
吴旭说:“我记得,他败得很惨。”
“你也喜欢走天元。”井上回答。
吴旭最后一局对马丁。他进步神速。
行棋前,马丁说:“吴先生,你很聪明,但如能接入电子算力或者整个网络,会比现在更强。但很明显,你虽来自空间站巷区,却有着优化人天然的优越感,相信血肉头脑能处理一切。”
“如果哪天,我倍受打击,会改变想法吧。”
“但我没有先天优势,需要算力,地球给了我最好的资源,我比别人懂得利用,会比怀特先生还强。过去,科学家花了太多时间,去阻止奔放的人类个体利用大脑操控整个网络。密码学研究水涨船高。各个国家将网络分区锁定。所以,依我看,即使在地球,可利用的计算资源仍未全部释放。”
“你希望解除加密限制?”
“是的。”
“如果人类同人工智能分裂,你站哪一边?”
“优化人。”马丁低下头,他个子本就不高,“某一层面,我自卑懦弱。另一方面,我不太理解,当人脑能够操控机器和网络,当机器和网络的智能结构与人类相似。为什么分裂?它们和我们不是一种东西?”
“因为太像,才会对立,就像早年优化人和普通人的争斗。”
“不过,吴先生,我的棋力,到底算是人类,还是人工智能呢?”马丁显得很忧郁。
吴旭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同提坦和霍莉第一次见面,提坦在长梭上对帕斯的讲演。
“是啊,很多人会有相同的问题。”他喃喃自语,像对自己说话。
吴旭败给马丁。棋局看来毫无破绽。但本杰明私下认为,吴旭故意输了。
循环赛最后一天,吴旭完成同怀特的盲棋。第一局棋,也是最后一局。人们翘首以待。对局内容已泄露。协会不得不将吴旭与怀特与众人隔绝。齐戊,井上龙一,霍莉和马丁已确定参加与阿莱夫的对局。只剩他们二人中决出一人。
收官尾声,吴旭胜面大。怀特显得精力憔悴。头脑的较量中,怀特缓缓说,与空间围棋相比,盲棋是另一个极端。年轻时,他与别人下盲棋,可慢悠悠下若干年,如今,已体力不支,即使赢了吴旭,也不可能全力以赴参加空间围棋的对局。吴旭没回应。怀特先生并不在乎,继续自言自语。他聊到优化与非优化分野,人类大脑接入机器,人工智能的难题。他聊到即便如此,人类意识何在,仍未解决,否则也不会无法对付黄铜人。他还聊黑帽子里的梦境,怀疑如果人类放弃自我,投入另一个世界,那儿的围棋规则是否改变。吴旭一直没回应他,直到终局胜出。
头脑中,他与怀特的连线断开。他摘下单片眼镜。
人类的自我、意识、智慧的真谛至今仍存于头脑的黑匣子里,谁都无从得知。——齐戊也说过。
吴旭曾专程回齐戊的庭院,交给他《忘忧清乐集》。他们找了酒对饮,走完齐戊梦中看到的残局。他们从吃子谈到活棋,从活棋谈到围空,谈到先行之利,谈到立体围棋不再出现征子,谈到不变的两眼活棋和打劫,谈到天元一手的优劣。
齐戊提到韦伯与阿莱夫的对局。他在月球背面,见证了自己的学生精神恍惚,失败后吐血倒地,至今人事不省。本杰明想用黑帽子的梦境救韦伯,但梦是人类头脑中黑匣子里的黑匣子,即使韦伯得到解脱,别人也无从得知。
“植入韦伯身体里的陶瓷芯片呢?”
“没确切结果。只听说,有些像弗里曼的技术。”齐戊说。
“优化人没向黄铜人抗议?”
“进入近地区域,黄铜人接受的检查很不人道。双方都无话可说。至少下一回同阿莱夫对局,围棋协会将严加管制,不允许任何接触。”
不允许任何接触。吴旭想。
循环赛结束那天,他接到井上通知,可以去南太平洋的孤岛呆一个星期,但必须戴单片眼镜。之后,被淘汰的本杰明、普纽玛、帕斯以及提坦将在球形竞技场进行四手连棋表演,在溶洞空间站,他可以去参观。
一周内,吴旭像个野人,在岛上采摘、打猎、烧火、将大部分肉烤焦。夜里和正午,他平平躺于金灿灿的,细腻的海滩上,手里捏着陶瓷制狼牙,望向天空,有时潮水几乎淹没他的身体,他都一动不动。
休假时间结束,本杰明抵达荒岛,邀他一同回空间站。
“不要吃惊,你的朋友们都变成有钱有势的大人物了。”本杰明开心地说。
吴旭白了他一眼,拽过库帕的眼球:“安排好埃舍尔棋馆地下室,要绝对封闭,尤其不能放这家伙进来。”
吴旭返回溶洞空间站,回到钟乳石港巷区,熟人将他当成优化人对待。他面不改色,接受了预料中的失落。倒是本杰明出入巷区如同自家地方,不会再堵在巷口,吓唬人了。
他先遇见库帕。那家伙已安上另一颗眼珠,水晶工艺。他机械的半个身体也重新修复,人造皮肤用了上等纤维,见到吴旭,张开双臂拥抱,半张脸也不会皮笑肉不笑。吴旭向库帕使眼色。库帕便故作夸张地告诉本杰明,他们发明了更有趣的赌棋策略,四手连棋表演正好一用。本杰明没说什么,同库帕嘻嘻哈哈离开吴旭。
吴旭回到一年未踏入的家门,进去后四壁空空。他呆立半分钟。“骨架子”和“肉松”才出现。
“送走了。”“肉松”说。
“林文说,吴旭一直想去地球,成为真真正正的优化人,他终于做到了,不应该回来,也不应该惦记她和吴常。她让我们拿你赚的钱,把他们送走。”“骨架子”说。
“哪里?”
“火星,”“骨架子”想缓和气氛,“那儿已不比从前,建设得很好。你瞧,我的装备都换了,大脑也不是软趴趴的,长得像花椰菜似得东西。”
“骨架子”摘下脑壳给吴旭看,动作像提坦。“肉松”推开他:“说严肃的,吴旭,你还有机会。”
吴旭显得有些失落:“你指什么?有些事,我还没下决心。我以为见到他们,就会明白。”
“得自己拿主意了。他们虽去了火星科林斯城,但仍是普通人类,吴常也还没接受治疗。如果你站在优化人一方,我可以把他们送回地球,让吴常接受优化人的医疗待遇。如果你没选择他们,我就让吴常变得和我一样了。”
“什么?”吴旭卡上单片眼镜,“肉松”的大脑已被电子脑替换。
“兄弟,”“骨架子”说,“想必本杰明只告诉你,我们赚了,但没告诉你,我们真正的大买卖。”
“你胜黄铜人,加剧了分裂倾向。我们这些夹在优化人与人工智能之间的杂牌,很难办,”“肉松”拍“骨架子”的肩,“如果法案为真,我还凑合,他模棱两可,库帕肯定算不上人类。与其继续做优化人的炮灰,不如做新世界的人上人。所以“骨架子”去了火星。”
“骨架子”敲击身上的金属家伙:“我熟悉这个行当,同那儿的黑市对接,也学到不少技术,现在,近地空间站的人体改装买卖全由我们包办,库帕又熟悉优化人社会的内部情况,连叛变的优化人都来找我们了。”
“叛变?”
“来自丹麦的家伙,自称“流浪汉”,按时间算,他应已做完手术,往木卫系统去了。”
“肉松”说:“我们希望你输掉比赛,拖延一些时间。如立刻颁布法案,局面不好控制。爆发战争,核心数据库和远程武器,都属优化人。”
“我知道你想赢,可是,也不在这一次。”“骨架子”急着解释,“故意输了,以后可以去木卫二,找黄铜人再下嘛。”
吴旭没说话。
“除非,”“肉松”问,“你选优化人?”
“我想以优化人的身份,挑战人工智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