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后,吴旭没再主动问起阿莱夫或康托尔。霍莉没讲多少,也没再提,只说木卫系统人工智能的想法同人类不太一样。住在火星上的人和远地空间站居民从不妄加揣测。他们之间一直相安无事。
久而久之,吴旭心中又燃起一种渴望,与阿莱夫对局。
他们变得很忙。循环赛不像吴旭与怀特下盲棋。除去直属围棋协会的棋手,不同国家派出国手,根据地域、风俗与仪式,参赛者常往来于不同城市对局。主办者希望尽可能丰富对局形式,考验棋手适应力。
吴旭与本杰明对局也是十九路无时间限制的立体局,但不是盲棋。他们可随时随地调出加密后的全息棋盘,远程行棋。本杰明显得轻松随意,库帕的眼珠还在他手里。开局时,他告诉吴旭,循环赛复杂紧张,官方已禁止经纪人以任何形式插手。库帕想来地球,也得十个月以后。话痨库帕知道后,很不高兴,不如说,他的眼珠显得很沮丧,瞳孔露出忧郁神色,眼球不再快乐地滴溜溜转动。本杰明安慰他:“你的眼睛已抵达地球,为何不跟我四处走走,吴旭被看得很严,我就不一样了。”库帕的眼珠重现活力。本杰明为了让吴旭对此满意,特地在眼球背面画一个笑脸,以示他们合作愉快。吴旭认为库帕不知道背面的笑脸。库帕看见他显得异常激动。吴旭有些无奈。他多少觉得库帕被收买了。那家伙的半个电子脑一定又出了问题,应该送到火星,交给提坦修理。
他在纽约对局帕斯,灯红酒绿的百老汇附近,酒店奢靡的样子吴旭从没见过。帕斯则表现得怡然自得,似乎天生就活在地球,长在纽约,属于优化人当中的佼佼者。
十七路立体围棋的对局进行两周。期间,吴旭常穿空间站的衣服,找百老汇附近流浪汉讨烟,观察优化人走出剧院,体验古老的,人与人之间的分别。棋盘收官,对局的最后一天,一个流浪汉用牛皮纸包一瓶酒,塞给吴旭,说祝贺你,赢了阿莱夫的人。他说他是丹麦国手,几个月后哥本哈根见。最近半年他到纽约过流浪汉的日子,该回去下棋了。吴旭手里的烟把指头都烫伤了。他听说过地球的“文化保护区政策”,“平等生活体验”,但没想到,经过几年,已发展得如此彻底。“流浪汉”推荐他去古老的城市,如从巴黎郊区走到市中心,便能穿过中世纪潮漉漉的巷道,直抵十九二十世纪宏大的格局,新艺术的滥觞;比如去中国南京,可选择的生活跨越千年,从六朝金粉,到二战大屠杀;耶路撒冷是必去城市,但仍是棘手之地,搞到准入证,排队轮上一种普通人的生活,没有三年五年,办不到。告别“流浪汉”,吴旭想给自己存一些钱,到南太平洋的孤岛上,过原始艰辛,但又显得无忧无虑的生活。
他回到金碧辉煌的酒店,胜了帕斯。帕斯佩服吴旭,并不在乎落败。他已在“文化保护区”买了为期一周的上等人生活体验,在二十世纪末的迪拜。
日本伊豆,吴旭第一次同井上龙一下棋。时值夏天,天和海蓝得透亮,海鸥跟着小飞艇,贴水面飞翔,山边开紫红色团子似的小花儿,对局室离山涧不远,能听见潺潺水声。十九路棋盘网格像细细的木制线条,黑白棋子磨砂材质,上下弧线圆润,虽是立体围棋,浮于空中,却像古老的棋局。他们的比赛将分别在日本九个地方举行。伊豆一局下了五天便暂时封盘,待一个月后换到京都再下。对局空余时间,作为接待人,井上向吴旭说明地球情况。吴旭便问是否可以申请至“文化保护区”生活一段时间。
“协会为防止棋手同外人聊比赛,二十四小时监控。“文化保护区”为了让人在逝去的时代,借别人的人生,过一段属于自己的私密生活,反监控。你想申请,有些难。”
“我不摘单片眼镜,只要能呆一周。”
“可以试,不过你说的地方很贵。”
吴旭笑笑:“本杰明告诉我,循环赛开始后,溶洞空间站赌棋比以前还盛行,联合赌局甚至遍布近地空间站。这个在外面是大买卖。我在空间站的朋友,给我存的钱,比我在协会挣的多。”
“本杰明渔翁得利?”井上问。
吴旭不置可否。
“他报喜不报忧,”井上说,“地外,尤其是远地空间站,都在传言,如果与黄铜人的五人对局,优化人胜,地球极端派别可能颁布区分人类与人工智能的严厉条款,到时,不仅人工智能不算人类,绝大部分脑皮层由电子芯片构成的家伙,也不算人类了。也就是说,黄铜人铁皮人,提坦莫莉,都将不是人类,不会享有人类的权利。由于怀特先生坐镇,目前能肯定,大脑由完整人类神经细胞构成的家伙们——是人,这是底线。你如今是优化人杰出代表,你胜,是站在优化人一边,背叛了过去的世界。你输,你的弟弟和母亲就不能来地球,接受最好治疗。你也可能被驱逐出境。”
“你威胁我?”
“只是从内部证实:传言为真。怀特先生觉得你在逃避循环赛,这也是他激励你的策略。”
“你的意思是,和你无关?”
“我家门一直是棋手,我和我的父母,是两代优化人。我并不激进。不过,我不强人所难。如果你选择了黄铜人,把大脑弄成芯片便好。提坦有手艺,本杰明也有渠道把你弄出地球。他比我思路开阔。”
吴旭沉默。
“我想,如参加最终对局,你会希望以优化人的大脑打败阿莱夫,因为,那是你引以为傲的智慧。”
吴旭点头,摆弄透亮的棋子。
循环赛的日子里,他也回棋城对局。与霍莉的比赛较为简单,十三路立体围棋,座子类型自选。霍莉执黑,她有意选择了双螺旋座子。她和芭住吴旭旁边,提坦在他们对面。据说安排临时住所的人叫本杰明。吴旭与霍莉有说有笑下了三天。行至中盘,芭穿过棋盘,碰洒了浮在空中的黑白棋子。棋子噼里啪啦落一地。多亏井上在棋城,才通过系统记录,棋归原位。他们继续行棋,霍莉问吴旭怀特与齐戊的比赛。铁皮人康托尔陪芭玩飞盘。提坦在一旁准备烤肉。吴旭享受了从未有过的安逸生活。
他告诉霍莉,十年前,棋局因事故中断,重新开局后的棋子摆放,其实与之前不同,但怀特先生没有立刻发现,双方落子几手后,他大概才意识到齐戊的落子改变。但已继续行棋,便不好反悔。
“官方的棋谱记录都损毁了,我父亲记着事故前的谱子,我相信是真的。后来,齐戊改出一招好棋,我不确定下在哪里。不过,就我与阿莱夫的对局,它大概知道更晚的棋谱。”
“怎么会知道?”
“我也不清楚。”
“你父亲如何知道?”
“不清楚。”
吴旭依计算主义思路对局,霍莉按直觉主义走。吴旭赢了。霍莉直截了当告诉吴旭,她不喜欢吴旭试探她。她觉得,怀特的想法影响了吴旭。
当天,吴旭重拾与怀特的对局。
他静坐棋城岸边,下了一个通宵,与怀特各走五步棋,直到太阳从海尽头升起,美得让人心动。
五个月后,吴旭在奥地利维也纳与本杰明碰头。他们无时间限制的对局已过中盘,胜负仍不明显。吴旭并非找他下棋,只听说,本杰明负责安置韦伯,想来看看。半年未见,本杰明头发长了。他穿了链子,将眼珠挂脖子上。吴旭同库帕的眼球打招呼。那东西滴溜溜转动,表示空间站方面一切良好。吴旭心存疑窦,但没表现出来。本杰明给了他一块儿狼牙似得坠子,说莱克特医生的礼物。他冲吴旭的单片眼镜比划,说循坏赛后再去表达谢意吧。吴旭摸了摸材质,光洁的陶瓷,像液体凝结后的形状。他点头,问韦伯的情况。
本杰明叹气说“无法恢复”,但表示,聪明如他,也找到了权宜之计。他带吴旭离开碰面地点——精神病院,穿过十九世纪维也纳纸醉金迷的大道,找到一座黑匣子一般的建筑。他们乘电梯抵达顶层,瞧见月色下流淌的多瑙河。一路上吴旭瞥过几个巨大房间,里面整齐摆满床铺,几乎满员。躺着的人头戴黑帽子,目光空洞,望向天花板。只有铁皮人服务其间。他们来到走廊尽头最为高档的房间。韦伯平躺在缎面大床上,也戴黑帽子,双眼平和闭着。
“我想,他这个样子,会很好。”本杰明解释。
“活在虚拟世界?”
“空间站也有?”
“有的人永远呆在那里,那儿是另一个完整的地方,除非现实中的肉体出问题,他们不会回来的。我也去,主要下棋。你在那儿下一盘十几路的立体局,醒来,也不过几小时。”
“这儿的情况不太一样。你说的虚拟空间,地球大部分地方禁止,不因为怕人堕落,而是那儿的设计总无法比拟真实世界,出差错,人就回不来了。最近,“文化保护区”让更多人喜欢来自现实的另一种世界。”
“那这个是?”
“是梦境虚拟,让你永远处在做梦过程中,维系你的梦,但不干扰梦境内容。戴上那顶黑帽子,你有时记得自己在做梦,有时又忘了。但你总是安全的。梦的世界总深入潜意识,充满创造,据说总是呆在那儿,人能平复创伤,重新获得人格。”
“对韦伯管用?”
“我不清楚阿莱夫植入的东西在多大程度上损害了他的大脑,精神损伤后,他只说像做一场梦。”
吴旭下意识摆弄脖子上的狼牙。
“我为他租了最好的服务,有了帽子,他显得平静多了。”
他们沉默一阵,本杰明问:“我输给你的《忘忧清乐集》,还在吗?”
“怎么,想要回去了?”
“不,那算是物归原主。我查了。它原本属溶洞空间站。纸质图书馆珍藏。”
吴宥负责管理。吴旭从没去过。
“半年前,我在那个图书馆,发现了空的玻璃匣子,用来装这上乘的古书复本。我回来问齐老师,他怎么弄到这本书的。他说很久以前,他曾在梦中看见人对局,棋没下完,棋子从虚空落下,地点从他的庭院,变到一间狭小的图书馆。棋子洒到地面的声音很好听。他记得图书馆里藏着《忘忧清乐集》少有的版本,就让人买了。那儿的数据库管理员本来不肯,但由于家里有病人,自己时日不多,所以做了不合法的买卖。”
吴旭很久没说话。
“库帕告诉我,你也会聊你父亲的梦。”
“我有个问题,”吴旭说,“韦伯棋艺高超,我当时假装输给他,还费了些心思。现在即使精神损伤,他在梦中,棋力仍应很强,为什么不参加循坏赛?循环赛虽采纳不同规矩,但没有一场是在虚拟空间中的对局。”
“协会认为,虚拟空间并不安全。齐老师则相信,如果梦境潜入虚拟空间,赛事将无法控制。”
“他相信围棋的梦?”
“你就要与他对局了,不如问他。”
吴旭同齐戊对局,赛事已过去大半,他的名次恰好排在前五名开外。齐戊暂居第一。有趣的是,马丁第二。他们的对局虽受关注,但只是十九路平面围棋,一日内下完。吴旭来到中国江南,临着湖边一座宋朝式样的园林。他进入前门,穿过水榭花园。园林布局考究,楼台雕花精致,只是草木修剪显得随意。齐戊大概不常在此居住,懒于管理。吴旭没按单片眼镜指示走,绕来绕去,欣赏遍布庭院的简单诗句:“竹影拂棋局,荷香随酒杯”,“观棋不觉暝,月出水亭初”……
“有时逢敌手,当局到深更。”吴旭轻轻念。
“此中无限兴,唯怕俗人知。”齐戊的声音传来。
吴旭不好意思逛下去,便坐到他对面。古老的石头棋盘十九路,略有坑洼。齐戊喜欢收集古老的棋子,有天然石棋、官窑棋子、犀角象牙、白瑶玄玉、以及玛瑙和紫瑛为原料的棋子。摆在吴旭前的,只是普通云子,有几粒摔得有了凹口。齐戊四肢修长,又很瘦,坐在吴旭对面,和四周竹子十分相称。
齐戊说:“我们本可去北方寺里下棋,那儿有吴道子画壁,国内高级匠人复制的,虽是伪作,但值得细赏。”
吴旭落一招三三:“古人相信,石头棋盘,定有仙人在此。当然这里好。至于北方寺庙,我同您下完棋,再去参观。”
齐戊笑了,走小目:“韦伯在那里下棋,做过梦,回来告诉我,梦的内容,同书里的说法相似。”
“书里的说法?”吴旭走星位。
“局展未几,天台老人翩然来观,置酒于坐,且饮且战,神合意闲,更相应变。”齐戊在角上走小目。
吴旭走天元。齐戊走星位,与吴旭第一手三三呈间的位置。
吴旭的手探入棋篓,偷眼看齐戊,对方似笑非笑,不介意同吴旭按吴清源对秀哉名人的棋谱走。
想赢我吗?齐戊的眼神似乎问。
吴旭也微微笑了。落子没再按棋谱。
他们走棋较快。期间休息五小时。吴旭房间挂有《敦煌棋经》字句:“棋子圆以法天,棋局方以类地,棋有三百一十六道,故周天之度数”。他盯着“周天之度数”几个字,一直没睡着。见到本杰明后,他又想起父亲的梦,吴宥只提过一次的,那个梦模棱两可的结尾:吴宥同围棋高手在宇宙空间落子,似乎囊括一切,就要碰触宇宙的真谛,突然,传来门“吱呀”打开的声音,吴宥回到流水庭院,悬于空中的棋子“哗啦啦”落向地面,有的弹起来,有的滑入水中,有的磕掉边角,有的摔成两块。吴宥感到身后有人,闯入棋局,但回头时,梦已经醒了。吴旭举起他从棋篓里顺的半颗棋子,似乎已摔坏很久,尖锐的断面边缘已经磨平。
第二天清晨,他与齐戊继续棋局,下到黄昏,吴旭按指定规则算,输一目半。
日程显示,他应马上离开,赶至丹麦。
长手长脚的齐戊收拾棋盘。吴旭直接问:“您认识我父亲?”
“大概在梦里见过他。”
“所以买了《忘忧清乐集》?”
“其实,”齐戊从棋篓里拿出被摔坏的半颗棋子,“我并不确定那是梦。你有过恍若隔世,似乎从梦境走出的感觉吗?”
“我没有过那样的梦。”
“我的梦很真实,让我觉得根本不是梦。”齐戊将半粒棋子丢给吴旭。
吴旭掏出他顺的那半粒棋子,正好拼成完整的一颗。
“十年前,我与怀特对局结束,半夜惊醒,看见院子里有光亮,推门走出来,悬在石头棋盘上空的棋子通通落下。两个人在对局,背向我的人身形十分清晰,面向我的人,反看不清脸。然后,周围环境突然换到溶洞空间站的纸质书馆,我瞧见了那本《忘忧清乐集》,再一次惊醒,回到院子里,人就都不见了,满地棋子没变,有几颗摔坏,就是你我用的这两篓黑白子。”
“所以你找上我?”
齐戊哈哈大笑:“开始,我没有当真,那时我还在为与怀特的对局苦恼。我的棋子被移动了,但绝不是我。直到我查了吴宥的陈辞,他说他做了关于围棋的梦。”
“和你的梦差不多?”
“几乎一样。但听说,后来,他的神智受到伤害,对梦的讲述就不那么清晰了。”
齐戊起身:“我先买了书,确认是梦中瞧见的那本,想去见吴宥的时候,他已经去世。我呢,也就无所谓了。”
“然后,你革新了直觉主义。那场对局后,您开始强调悟、启示、潜意识、梦境。韦伯还写过论文,认为计算主义的论据都可以划归为潜意识的逻辑运作,最终变为棋手直觉。”
“你倾向于直觉?”
“我有一颗优化人的头脑。”
齐戊笑了:“围棋的目的,从吃子到活子,有时涉及生死,不完全是输赢问题。不过,你如能战胜阿莱夫,我会很高兴。韦伯比本杰明还聪明呢,可惜了。其实,要不是黄铜人造访地球,围棋协会如临大敌,我也不会发现你,意识到你是吴宥的儿子,然后去试你。”
“刚才一局,我没藏招儿,您还是胜。”
“在这石棋盘上,用这副围棋对局,你如何保证,我没在恍惚中,受梦中高手的指点。”
“没有。”吴旭显得很肯定。
齐戊没再说话。他向吴旭点头,示意他可以离开。
齐戊的棋路平极精至,吴旭想,那不是梦中的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