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城方方正正,按平面围棋逻辑建造。道路互相垂直,布局如同定式。
井上龙一显得很闲适,悠悠玩五子棋。名为“飞”的运输器走得很慢。井上指点棋盘,解释:“也叫连珠。”
吴旭没说话。
井上收起手掌,全息棋盘应声消失。他说:“木卫一叫伊欧[2],拼写看起来很像零与一,电子脑的基本逻辑组成。齐先生说过,围棋的黑白两分,如同二进制的零与一,很简单,却能表现无穷变化。”
“我记得,你的老师是怀特。”
“并不意味我信奉计算主义。”井上坐得笔直,但显得很谦和。
“你相信直觉?”
“吴旭先生,地球之外的围棋,似乎只分两派。围棋协会的内部情况,可不这么简单。”
“介于计算主义和直觉主义之间?”
井上笑了:“我比较传统,相信围棋古老的宗教含义。计算和直觉是晚近的说法了。”
“宗教?”吴旭觉得有些失态,便说,“我来自无政府主义泛滥的溶洞空间站。”
“可以简单理解为,人类纯粹智力活动的最高境界,和康托尔的超群数一样,是抽象的伊甸园。很抱歉,我刚才偷听了你与霍莉女士的谈话。伊欧离木星太近,地质复杂,太阳系里火山最多,铁皮人康托尔应该不在那儿。欧罗巴[3]有太阳系最深的海洋,上面一层冰,水晶球似得,也不适合黄铜人阿莱夫。”
“你肯定?”
“只是十年前的数据。”井上欠身,示意目的地已到。怀特先生的住所为黑色,左右对称,表面却少有直线,门窗皆是卷拱,装饰充满秩序又极尽繁复。吴旭看得饶有兴趣。
井上说:“你以为计算主义执牛耳的先生,会有什么样的宅邸?怀特先生在后面图书馆。你可以自己过去。”
吴旭问:“为什么是十年前的数据?”
“因为近十年的数据不准,也没有优化人越过小行星带。我们如今很难了解木星的智能体是何种形态。相对的,它们也不清楚优化人进化到了何种程度。”井上盯着吴旭,“我和怀特老师不一样。我不认为智慧的高低起决定作用。”
“——而是信仰?”
“或许我太过天真。不要取笑我,聪明的无政府主义先生。祝你好运。”
吴旭摩挲手心疤痕。
围棋只是互相试探?他想。阿莱夫们或许继承了弗里曼那******的,往任何头脑中植入“三法则”的手段。他突然不愿与阿莱夫再次对局。
迈入怀特宅邸,吴旭脑中琢磨多年来所学的计算主义策略,好精确地让他在循环赛中保持较高胜率,又不至杀入前五,被迫遭遇阿莱夫。
门厅中央,漂浮着水晶般的三维宅邸模型。门厅左侧与右侧是长长的回廊,正面是宏大阶梯,构成建筑内少有的直线线条。吴旭选左侧廊道,穿过两间画廊,一座雕塑馆,一座巨大的二十世纪艺术陈列馆。他路过一个房间,陈列纸质棋谱,另一个房间,漆黑空旷,播放宇宙星空的全息视频,吴旭猜是空间围棋的复盘室。进入图书馆前,最后一个房间是人体馆。吴旭瞧见双头畸形儿,大脑切片,神经细胞互相连接的放大仿真模型。他将手放到接触板上,心想,死亡。模型便即时显现了他的脑细胞激活状态。
他收回手,穿过庭院,终于走到细密的,似乎没完没了的回廊尽头。吴旭将单片眼镜卡入眼眶。井上已在里面载入循环赛个人日程,也改造了镜框。金属边缘伸出细密的生化软管,插入吴旭皮肤,同他的眼眶暂时长到一起。
吴旭与怀特下十九线的立体盲棋,没有时间限制,可长考,十个月内完成即可。期间他们还需与其他棋手进行循环赛。吴旭的单片眼镜将记录他脑中每一手棋,并将他的行棋信息发送到怀特脑中。棋局结束前,他不能摘下单片眼镜,因为眼镜将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不允许他与外人谈论棋局,也不允许他用现实中的棋盘演练。整个局只能存在于吴旭与怀特的脑中。他们的对局被定为整个循环赛开盘。吴旭执黑先。棋手们都等着吴旭第一子落在大脑某个角落,才开始各自对垒。
吴旭进入图书馆。馆高六米,长厅中空,左右环着两个楼层,摆满书架。他没看见怀特。
“在二层。私人阅览馆。”扩音器传来声响。
吴旭顺细长悬梯走上二楼,角落发现一个门。门侧一左一右两个地球仪,上面分别画世界地图和星图。
吴旭停在门口。他其实没必要面见怀特。在脑中放下一子,转身便走即可。至于怀特的第二子,或许一秒钟后走,或许要等一个月,全看他心情。
他们面对面见过,离得很近。十年前,吴旭曾迫不及待想离开溶洞空间站,成为地球人。他没敢告诉别人,只秘密托库帕将材料往上递。齐戊与怀特对局那天,才找到机会。那天,他本应协助父亲管理数据库,但他遛了出来,越过球形竞技场贵宾席警戒区,被逮捕前,展开自己的大脑全息信息,直接推到怀特面前。齐戊尚未到现场。怀特叫停巡警,仔细读完吴旭材料,认为与齐戊对局后,可商讨吴旭入境事宜。吴旭一直等在走廊。然后球形竞技场震动,那场著名的事故发生。他记得怀特恼羞成怒地经过他,大概已知晓肇事者就是吴宥。他再也没有理会吴旭。自那以后,怀特的鼎盛期便结束了。
吴旭深吸一口气,脑中想象十九线立体棋盘,规规矩矩于角部星位放下一子,推开门。
屋内线条繁复,同外面一样,也是巴洛克式装潢。怀特站在窗边,目光望向远处人造湖,岸边草木修剪齐整。
吴旭立在门外等了一会儿,微微摇头,准备离开。
“埃及古老的亚历山大城,举世瞩目的图书馆曾被烧毁,在那之前,图书馆学者们第一次解剖大脑。亚历山大城犯人的大脑。那时,犯人不算人类。”怀特说,“荷兰黄金时代,流行一种标本染色法,可以将流产胎儿的大脑依照纹路,染成深浅不一的红色,泡入圆柱形玻璃容器,容器盖摆放美丽的植物装饰。上流社会的艺术品。”
吴旭盯着书桌上,水晶容器内的胎儿标本,大脑露出来,被染成红色。
“仿制品,”怀特先生解释,“俄罗斯彼得大帝曾从欧洲购得一批类似的东西,于宫中收藏,后来也被烧毁,后人只能展示仿制品。这个,是仿制品的仿制品。”
“是吗?我记得,那个胎儿,应是弗里曼慈善院里搜出的霍莉克隆体。官方相信,弗里曼准备以它为样本,在人脑中植入“三法则”的变体。我敢肯定,就是她,我在来时的长梭上刚刚读过。”
“是复制品,真正的标本被政府封存,我不清楚是否有人研究。如弗里曼已在它脑中植入了所谓的“人类三法则”,要求人类服从机器。我们该如何研究它,但又不破坏它呢?弗里曼的植入法已失传。你知道的,有些东西并不按照技术发展的规律进行。比如几个世纪前的标本染色法,还有弗里曼的技术。可是,什么决定了人类,大脑吗?”
“井上刚才告诉我,信仰。”
怀特转向吴旭,微微发笑。他已经超过一百三十岁,除了大脑,身体许多器官都由人造物代替。他虽是优化人的支持者,但同齐戊不一样,他不是优化人。他早出生了几十年。
怀特擅长将自己的头脑接入电脑,极尽可能地利用算力,计算棋路。他相信思考围棋可十分精确,计算并穷尽每一步选择。以齐戊为代表的年轻优化人,则相信人脑自身的直觉,凭借出色的大脑以及对大脑潜力的出色开发,战胜锱铢必较的计算。如今,怀特先生的权力与资历虽重,但已不受欢迎,齐戊则显得十分自我,来去无踪。各界都质疑围棋协会是否能对付黄铜人。
“井上的信仰不太一样,是日本古老的宗教精神。”怀特说,“而弗里曼事件已证明,信仰的基础,建立在智能之上。谁的智能更为高贵,谁就占领信仰。人工脑或者人工智能只模仿人类智慧,不会超越我们。”
“我不这么认为。”
“听说过图灵测试?空间围棋类似于图灵测试。它反映智慧,也反映人性和人作为人的极致。在围棋上,人类智慧理应占优。”
“怀特先生,我不敢苟同。和现在不一样,二十世纪初,人工智能算个奇怪字眼。图灵曾一度着迷行为主义,觉得大脑像个无可穿透的黑匣子,只有靠生物体外在行为的反馈,判定是否有智能。溶洞空间站的人闲聊时会说,图灵的逻辑有两个漏洞:一则,我们无法确定反馈是否真实;二则,更为重要的一点,智能,从来不是判定人的终极标准。一个白痴也可以充满人性。一个十分智慧的家伙也保不住拥有邪恶的内心。当然,我认为,图灵只研究人工智能。他既不关心机器除智能以外的能力,也没准备让机器拥有人性。”
“针对这点,我们没有分歧。”
吴旭冷笑:“但是,如今的图灵测试不同了。你没发现吗?人类早已将图灵测试的逻辑次序掉了个儿,偷换了概念。最初,我们会分隔人类与被测试的机器,通过交谈,判定被测对象是人类,还是机器。如果他将机器误判成人,那么,好样的,人工智能产生。图灵的逻辑前提是,人类应首先模糊人与机器的区别,先假设人工智能同人类一样,然后,才试图分辨彼此。而如今?对比我和黄铜人。世界本就没等同人和人工智能。一个月前,球形竞技场里,面对空间围棋,所谓的终极智能挑战,我们只有一个逻辑前提,那便是人与机器截然不同。我和阿莱夫,或者你和齐戊,都站在同一个智慧的标杆下竞争,但我们之间的分别就像黑白棋子那样鲜明可见。这不是图灵测试平等的逻辑。怀特先生,您却深刻地赞同这种分别。至于那智慧的标杆,空间围棋,它既不代表人性,也不代表人作为人的极致。”
“那是什么?”
吴旭脱口说:“它超越了人性。弗里曼一定也这么想。”
“过去,围棋是没有价值的。现在不一样了。”怀特先生缓慢迈步,坐到轮椅上。他将脑力全部用在控制机器,计算棋路,总无法完全掌握人工肢体的运动,“古代中国人认为,围棋虽能忘忧,但下棋不可太迷。因为他们不清楚,围棋的科学意味。现在,我们都能理解,围棋既有东方神秘的雅致精神,也有西方高贵的计算理性。棋手是一种高尚的艺术职业。你可以从围棋当中寻找超越人性的东西。但是,围棋本身,仍旧是一种尘世的技巧。”
“尘世的技巧?”
“我指可以量化。我虽支持优化人,但不相信直觉。”
“那么,我有个问题,您信奉计算主义,为什么相信人类一定优于人工智能。芯片的算力要优于我们,您也仰仗它们算棋。”
“看如何理解计算,比如,我的房间,除了书本,有一条直线吗?曲线的排列,有明显可寻的规律吗?”
吴旭摇头。
“但每一条曲线,每一个弧度,都依照美学,精确计算,经由工程师建造而出。只有人类的智慧能做到这点。即使宇宙达到寂灭,无序度达到最高,我们仍能从无序中,找到算法,总结出规则,预测无序。这就是计算主义,智慧在无序的世界中,所能找到的存在的意义。”
吴旭没反驳,在某一层面,他也这么想。
怀特继续说:“你可以不同意我的看法。但不要因为有一份多余的同情心,把非人当做人类,变得像弗里曼,成为******分子。”
吴旭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你应该只重视自己的胜负,不要在乎优化人、普通人、杂合人、人工智能之间纷杂的事物,这些应由我这样将被淘汰的老者处理。我知道,你追求空间围棋的境界。那就请心无旁骛。”
“做不到呢?”
“你的潜意识会希望那样做,否则,在球形竞技场,你有机会按事故后的棋谱走,按齐戊的方式赢棋。”
“我父亲只知道事故前,你与齐戊行棋的情况。”
“事故后,齐戊动了棋子,让胜利的天平倾斜向他。”
“但我证明,即使不作弊,直觉主义也能赢。”
“阿莱夫只按棋谱落子,没什么偏差。它只想复盘,并未全力对付你,你应感觉到了。我奇怪的是,它怎么知道谱子。”
“不清楚。也怪您与齐戊讳莫如深。”
怀特笑了:“你可以同齐戊聊。但不要被他的观点左右。”
“我也不会被您的观点左右。”
“你懂得什么叫计算。你算着棋招,故意输给本杰明、韦伯、齐戊,让他们看重你,又心存怀疑,忍不住去继续试你,帮助你。”
“直觉让我漏了着。”
“是吗?”
吴旭皱眉,突然犹豫了。
“我认为,你会故意失败,不进入前五名。”
吴旭转身,想离开,从开始到现在,他还没踏入图书馆门槛。
“不过,你应扪心自问,自己是否真的愿意错过最终对局,与阿莱夫擦肩而过。”
吴旭没动,等着怀特闭上双眼,于脑中下第二子,才离开。怀特也保守地走了角部星位。
他漫无目的在棋城游荡,暂时搁置盲棋,懒于走第三招。傍晚,棋城漂过赤道,夜幕降临时刻,南十字星浮上天边,他觉得似乎回到了昼夜漆黑的溶洞空间站,想到十年前,如果没为了入境地球,离开旧数据库,去找怀特,他的父亲或许就不会引出事故,他与母亲也不会逐渐疏远,让弟弟经受家里冷清的气氛。或许是他在有意疏远他们,因为内心的愧疚比想象中强,所以十年内没离开空间站,努力赌棋赚钱。事到如今,吴旭开始不确定自己的目的。
他来到海边,双脚浸入暖洋洋的海水。父亲告诉他,发现爱情,发现大海,都是人生值得纪念的日子。他忍不住往前走。
单片眼镜收到井上龙一信息:想自杀吗?
镜片显示他的居住场所,小屋前,同康托尔长得一模一样的铁皮人笨手笨脚修剪草皮,芭钻过木栅栏,开心地大叫,跑向铁皮人。
“地球不同于空间站。大部分地方很平和,你应趁此机会,看一看……”井上龙一的声音显得一板一眼,似乎还说了些什么。吴旭没听见。他赶到住处,铁皮人轻轻歌唱“无伤人类,服从人类,保护自己”。它盘腿靠着除草器,哄芭睡着了。
霍莉坐在吴旭小屋的台阶上,似乎等他回来。吴旭挨着她坐。
她说:“我教那个铁皮人唱歌,它学得很快。芭太想康托尔了,已经两年没见过它了。”
“古埃及,芭是人类的另一个灵魂,意识的灵魂。”
“所以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他们安静地呆了一会儿,从这儿能望见天尽头的光晕。
霍莉轻轻说:“你问我阿莱夫,它有无穷大的意思。它是一字真言。神秘主义相信,它是“学说真话”。黄铜人阿莱夫告诉我,它是空间中,一个包含一切的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