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旭乘长梭离开钟乳石港,载上其他新晋棋手,才前往棋城。他缩在最后一排,兜帽扣住半张脸,假装睡觉。
表演赛结束,他用刀片划开手心,取出阿莱夫注射的凝结物。“骨架子”鉴定,上等陶瓷芯片。“肉松”说,有人拷走旧数据库出入记录。库帕告诉他,对局开始不久,眼珠子就被装在密闭盒里,他也无从知晓本杰明现在何处。
吴旭陪吴常下了十九路平面围棋。临走时,他的母亲说:“你父亲背的谱,可能有错。”
“还没找阿莱夫核实。”吴旭立在门口,背对他们摆了摆手,“我会弄清楚。”
胜利后,吴旭没收到阿莱夫任何信息,更没见过它。人们传言,私下赢过吴旭的围棋协会棋手,韦伯,也同黄铜人下了棋。棋局秘密设在月球背面,与表演赛同时开始,不设座子,十九路棋局,棋手的思考没有时间限制,但中间无休。与韦伯对局的黄铜人也叫阿莱夫,同吴旭对手长得如出一辙。赛事进行三周,韦伯惜败,精神损伤。赛后,莱克特医生在韦伯肩头找到陶瓷芯片的凝结物,未及化验,便被封存送往地球。
进入长梭,吴旭接受体检。莱克特医生抓住他手腕,露出手心一块长疤。
吴旭悄悄问:“愿不愿意做笔交易。”
莱克特犹豫了,最后说:“毕竟,你是统计学意义上最聪明的人。”
吴旭将凝结物塞给莱克特。
他本应乘坐长梭专机,但莱克特声称他需复检,便悄悄将他带入普通长梭。医生说研究后会将凝结物原物奉还,还给了吴旭指甲盖大小的数据条,也是机密。吴旭掏出“骨架子”给的单片眼镜,接上数据,用兜帽一遮,悄悄复盘。他发现,与韦伯对局的阿莱夫,棋风与先前的黄铜人一致,与他对决的家伙,倒像二号人物。复盘结束,他没看出韦伯有明显破绽,后背冒了冷汗。
有几个阿莱夫?他想。
吴旭前排的棋手正谈论木卫系统的人工智能。那家伙甚至站起来,掀开天灵盖,露出里面夹杂着脑细胞、人造组织与纳米芯片的大脑,说人工智能的物理结构,就像普通人大脑的物理结构,也像优化人大脑的物理结构,像他这颗杂合脑,都是思维与智慧的存在方式,其核心互相模仿,完全相似,因此优化人与黄铜人比棋力定优劣,并不科学。
思路很有趣,大概是远地空间站人普遍的想法。
吴旭有些好奇,微微掀开兜帽,仔细观察对方的大脑,做工比库帕的半个电子脑好。那家伙又高又壮,像一面墙,彻底挡住吴旭视线,也恰好能让吴旭仔细观察他的脊背。人造皮肤下,电子神经的微光遍布皮肤。吴旭不由调节单片眼镜,扫描那家伙的身体构造。
天哪。吴旭想。那家伙的脊髓里全是电子神经,血肉皮肤下由一层厚厚的脑神经芯片构成。
“整个人就是行走的脑皮层嘛。”吴旭小声感叹。
“他叫提坦,传说中的远古巨人。”
吴旭吓坏了,抽出“骨架子”送的防身陶瓷刀片,低头,座椅旁边站着四五岁左右的小丫头。银色头发,皮肤黝黑,眼睛碧绿。
“刀。”小孩儿说。
“嘘,”吴旭凑近她,“裁纸刀。”
“什么是纸?”
吴旭噎住,找出《忘忧清乐集》,让小孩儿摸摸卷了边儿的古旧纸张。
“我认得你。”小孩儿咬手指,“你赢了黄铜人。”
吴旭迅速将小孩儿搂到怀里,藏好,笑眯眯说:“来,我们玩个游戏,叫“闭嘴”。”
小姑娘瞪圆眼睛,抿嘴,点头,不说话了。
吴旭松口气,左右瞧瞧,与另一双眼睛四目相对。银色长发,皮肤黝黑,瞳仁碧绿。似乎比吴旭大几岁,个子不高。
“霍莉。”她说,“我女儿,芭。”
霍莉动作轻巧,从侧前方坐席挤到吴旭旁边,小声对芭说:“他叫吴旭,是优化人叔叔。”
吴旭想反驳。
霍莉继续:“来,我们三人一起玩个游戏,叫“闭嘴”。”
吴旭只得扫描母女俩。小孩是未经优化的普通人类,十分健康。母亲也是普通人,只是没有人类大脑,取而代之的,是一颗纯粹精致的电子脑。
吴旭摘下单片眼镜。
正四面体空间站的优化人帕斯激烈反驳提坦,认为人脑才代表进化的结晶,接入人脑的电路或模仿人脑的人工智能,只算劣质模仿。智慧的峰值永远取决于人脑。
“——比如吴旭,”他举例,“虽生自空间站,但内部资料表示,他或许是脑皮层最为发达的人。他的行棋时间比阿莱夫短四小时,但还是赢了,人类的胜利。”
提坦朗爽大笑。
吴旭摇头,暗自笑了。芭瞧着他。他便找到“肉松”给的,溶洞空间站罕见的水果糖,塞给小姑娘,也递一块给霍莉。霍莉没要。相反,她拿下吴旭单片眼镜的数据条,插到自己耳后,闭目养神似得进行复盘。吴旭抱着芭往里靠,让霍莉坐得更舒服些。提坦回头找霍莉,却发现了吴旭。他银灰色的、深邃的眼睛盯着他。吴旭毫不避讳地回视。
提坦侧身坐到霍莉位子上,庞大的身躯堵住过道,恰好挡住前排优化人的视线。
优化人马丁希望调和争执,便告诉帕斯,他所处的极点空间站允许棋手比赛时将大脑接入端口,利用空间站的资源计算盘面。他靠练习人机充分交互,才一步步升上七段:“从前,围棋协会不允许棋手利用大脑以外的资源算子。近五年规矩松动,我才有机会挑战职业段位。黄铜人造访,想必更拓宽了协会思路,希望多招募与优化人不同,却仍充满智慧的棋手。提坦先生大概就是其中之一。”
“我不这么想。现实点儿。”帕斯说,“就算智能来自物理组成结构,几乎不取决于物质组成本身,所有智能平等。但别忘了,围棋协会是几十年来最大的利益方。首脑人物都是优化人。他们已说服大众,黑白棋子象征理性的演绎,棋风又流露感性,围棋是最上等的关于智能的评判标准。想必在座也这么认为。围棋协会已成为人类智慧的殿堂。优化人比普通人强,比杂合人更纯粹。万一,黄铜人胜,普通人又掌握了把自己加工成黄铜人的技术,比如你们,一个接入电路板,一个把自己变成电路板。优化人又该如何证明既得地位合理呢?”
“不需要,”提坦耸肩:“欢迎加入我们。维护血肉之躯太麻烦。”
马丁皱眉,不愿将脑细胞换成芯片。
“说得对,维护费。”帕斯强调,“地球优化人享有最好福利政策,马丁,你就没资格。这位提坦先生有没有资格享受医疗福利呢?还是应归为机械的日常维护?如是后者,他到底是不是人?到底有无资格获得人类的权利?黄铜人出现前,虽然在远离地球,生活条件恶劣的居住点,已出现全电子脑人类,但这类问题不算迫切,目前相安无事,但以后,他们算什么?”
霍莉呼吸平稳,似乎什么都没听见。
“你的意思是,围棋协会招募我或者这位提坦先生,不是出自更加宽容的入会标准,而是想研究其他类型的智能潜力?”马丁说。
“不太准确,招募你们,也是各方势力角逐的结果。但如果证明其他类型不名一文——”
“那我们就和黄铜人一样,不算人类喽?”提坦哈哈大笑。
帕斯对提坦的敌意略微缓和:“其实,这取决于黄铜人的威胁有多大。”
“没人知道黄铜人的底细?”马丁问。
“知道得很少。木卫系统至今毫无敌意。”
“人工智能威胁论重新抬头了呢。”提坦感叹。
“是呀,”马丁同样感叹,“世纪初的老古董了。”
“所以我们才需要吴旭这样的优化人。”帕斯好像从提坦和马丁那儿得到共鸣,“他能证明,人工智能永远比不上人类的智慧,也没必要攀比。”
吴旭架起单片眼镜,用兜帽遮住整张脸。芭在他怀里睡着了,霍莉靠着他的肩膀。他们三人就像缩在长梭舰艇三等舱的普通人,等待飞抵遥远的地球之外,寻找蛮荒但自由的家园。
提坦用余光瞧他们,有些惊讶,继而露出微微笑容。
吴旭没发觉。他通过眼镜,迅速搜索人工智能威胁论。
二十一世纪初,很多人觉得,遍布全球的网络与技术发展,终将造就超越人类、敌视人类的庞大智能。但一些科学家认为,人工器官、虚拟现实、脑植入芯片、思维远程操控等人机技术,发展得远比人工智能迅速,给予机器低端智能,足以满足人类需求。
二十年代,发生一起案件,主角为人工智能专家和一对母女。弗里曼曾参军,到中东经历过大小战争,目睹战友死亡,留下心理阴影,变得******。但案件曝光后,他的堕落才为人所知。在那以前,作为退伍军人,他建立了收容战争遗孤的慈善院,同时研究“机器人学的三大法则”,制造服务人类,没有战争基因的人工智能。几年后,慈善院变成童话中的天堂,那里除了弗里曼,没有成人,只有铁皮人、滴答人和接受治疗的战争孤儿。他们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也就在此时,战地记者克拉瑞斯收养了孤儿霍莉。孩子从火线上救下,严重脑伤。
据说,克拉瑞斯拜访弗里曼那天,傍晚柔和的日光透过慈善院彩色玻璃窗,投射斑驳色彩,映亮了玩耍的儿童与没有心脏的铁皮人。他们轻轻共唱“无伤人类,服从人类,保护自己”。彩色光圈也映亮了弗里曼。他面前,虚空中,漂浮着九乘九乘九,银线交织而成的立体网格。
克拉瑞斯远远瞧着弗里曼。人工智能专家食指与中指衔一粒黑子,悄然放至天元。那颗黑子散发幽深光彩,没有服从重力原则落到地上,倒像宇宙定点,控制立体棋盘缓慢旋转。
那天,弗里曼改进了立体围棋,设计出棋子的悬浮技术。
他也答应克拉瑞斯,不惜一切代价救治霍莉。
三个月后,霍莉治愈出院,她的大脑百分之五十被纳米芯片取代,陪同她一起离开的,是一台名为康托尔的铁皮机器人。
四个月后,弗里曼智能机器人热销市场,因为“它比您更适合照顾孩子,更适合同孩子玩耍”。
五个月后,克拉瑞斯发现霍莉每天都歌唱“无伤人类,服从人类,保护自己”。
六个月后,霍莉推开一同玩耍的好友,芭,自己被醉驾司机撞断双腿。克拉瑞斯抱着昏迷的霍莉。小姑娘念念有词:“不得坐视人类受到伤害。”第二天,克拉瑞斯承受巨大心理压力,温柔地、带命令口吻地对霍莉说:“告诉我,你觉得,你是人类吗?”
小姑娘突然无法回答,但又无法抗拒命令,嚎啕大哭。
克拉瑞斯将弗里曼告上法庭。
三个月后,科学家证实,弗里曼已成功将“机器人三法则”植入慈善院孩童的大脑,这些孩子都因战争,经历了不同程度脑损,因而植入替代品——弗里曼的纳米脑芯片。孩子们的潜意识似乎已认定,自己就是机器,因而信仰“三法则”,就像恪守教律。
弗里曼手戴镣铐,说:“我一直在想,如果,人工智能的结构与人类智能相同,那么,“三法则”既可植入机器人,也可植入人类头脑。或者,我们可直接调换两个主词的位置,用“人工智能”取代“人”,用“人”取代“人工智能”,“三法则”就变成:人类不能伤害人工智能或坐视人工智能被伤害;人类须服从人工智能;最后,满足以上二条,人类才可以保护自己。先生们,女士们,我相信智能的绝对平等与绝对民主,我做的,只是一种道德或者信仰的互换实验,可惜,还没达到最后阶段。如霍莉推开了铁皮人,并确信自己是人类,那么,我将证明,任何一种法则,都可以植入任何一种智能——”
不到一个月,迫于舆论压力,政府将弗里曼推上电椅。
案发前,弗里曼已循序渐进,提前毁掉所有实验设计和实验记录,也通过辐射,让自己患上不可逆的脑瘤。无人能从他口中挖出任何东西。他那令人觊觎又令人畏惧的技术,也从此失传。
据说,弗里曼的灵感来自战争创伤。克拉瑞斯则拒绝评价自己是否与弗里曼有所共鸣。她仍旧爱着霍莉,就像霍莉爱着康托尔。霍莉健康成长,后来母女俩搬到溶洞空间站,又移居火星最早的人类聚居点。
克拉瑞斯参观了弗里曼的死刑。他最后的神色如同看到梦中景象。他生前是数一数二的立体围棋棋手。每走妙棋,都是梦中惊醒的样子。
弗里曼死后,优化人一代成长,加入棋坛。
——“弗里曼案件”至少有三条启示:一,可见的未来,人工智能仍与人类的智能结构相似,加诸人工智能的法则,可能反噬人类自身;二,如人工智能只模仿人类,那么,人类智能的研究与发展,或许总可超越人工智能,如大脑开发、优化人培育或人机交互;三,人类可利用遏制自身智能的方式,遏制人工智能,如……
单片眼镜变得透明。吴旭望向窗外。长梭舰艇已进入大气层。他瞧见了棋城的纹路,据说那儿“方如棋盘,园如棋子,动如棋生,静如棋死”。
莱克特医生站到舰艇走廊前部,向大家宣布,十一个月后,人类还将与黄铜人角逐立体围棋,届时弃用球形竞技场,搭建新的比赛区,名为珍珠龛。
莱克特医生说:“为选出合适棋手,今后十个月,围棋协会高段位棋手将进行循环赛,怀特先生与齐先生也不例外,积分最高五位棋手进入对局。经鉴定,在座各位棋力与体征合格,也有资格参加循环赛。具体赛制和每人的日程,抵达棋城后,会有专人通知。大致如此,有疑问吗?”
马丁小心问:“我需接入额外的电子算力,不知是否允许?”
“允许,这是一次几乎没有限制的竞争。”
“几乎没有限制?”帕斯问。
“数据部已设计算法,你们会与不同对手进行不同种类的比赛,包括平面围棋、十一线到十九线盘面不等的立体围棋,依体能情况,每人一场到三场十七线空间围棋。大部分要求快棋,只有三盘无时间限制,但也不能超过十个月。想必各位清楚,这对人的棋力、精神状态、身体情况,都是考验。胜出者,还需保持优良状态,与阿莱夫对局。所以,作为医疗部门代表,我相信,这场循环赛的淘汰率将极高。以往地球举行小型循环赛,优化人也会难以承受智能与体能的消耗,累倒在竞技室,或棋局终了,精神损伤,轻者患上抑郁,重者人格分裂,也有过致死。我们将杜绝这种情况发生,谁有异常,立即取消资格。”
帕斯继续问:“如马丁先生,或者这位提坦先生,进入前五名,也能参加比赛吗?”
“能。”
“那么,这就不是优化人与人工智能之间的竞争。与阿莱夫的对局,意义又何在?”
舰舱内一阵略为尴尬的沉默。
提坦开口:“智能个体之间平等的竞争。”
吴旭听了,一动不动,在脑中复盘阿莱夫对韦伯的棋局。
直到长梭降落在太平洋,抵达棋城,吴旭才收回注意力。他起身,棋手都走净了,包括身边的霍莉和芭。他一瞬间想起什么,冲出长梭。棋城的座子港郁郁葱葱。各类舰艇隐藏在茂密的热带植物中。不易察觉的微风吹来植物香气。周围人很少,形容动作都很平静。吴旭抬头,第一次真真切切望见没有云彩的蓝天,感到一种舒适的静谧。
他在座子港离港区找到霍莉母女。她们在等围棋协会的指定接待人。吴旭瞧瞧名牌卡片,笑了,“本杰明·汉密尔顿”。
吴旭的接待人井上龙一已在等他。土生土长的日本人微微鞠躬,握手问好,告诉吴旭:“行程安排紧张,十分抱歉,您需与我拜见怀特先生。循环赛的开局,由您们进行。”
吴旭有些惊讶,他没准备好立刻见怀特。他示意井上稍等片刻,转回来问霍莉:“你的母亲是克拉瑞斯?”
“是我祖母。”
“那你的母亲?”
“她去世了。名字和我一样。”
“机器人康托尔?”
“它很好啊。在木卫一。”芭大声说,“我想它。”
吴旭摸摸芭的短发,轻声说:“十九世纪末,一位数学家叫康托尔,他相信数学的本质在于自由。他发现,无穷与无穷之间,也是分有级别的,然后建立了超穷数理论。他用希伯来字母“阿莱夫”,表示无穷大。”
他问霍莉:“弗里曼造的铁皮人,我们的康托尔,懂立体围棋吗?”
“它变笨了,钻牛角尖呢。”霍莉说,“它用康托尔的连续统假设,处理围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