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旭记得父亲讲的，梦里的棋局。
他在梦中进入棋室，对面高手看不见面庞。吴宥靠近棋盘，鞠躬坐定，充满疑窦，执黑第一手天元。对面人落星位，吴宥也落星位，依此往复。吴宥下了模仿棋。每一步都以天元为中心，走白棋对称点。对方却没有迟疑。十几手后，吴宥意识到，他们走的棋，正应和上个世纪，吴清源执黑对木谷实执白。约至三十手，对方贴着第一手黑棋天元，落白子。吴宥环顾四周，棋室突然变为流水庭院，远处有风过树林与鸟鸣之声。平展展的木棋盘变为略有坑洼的古老石盘。棋子变成云子。对方开始破解吴宥的模仿棋。恍惚之中，吴宥仍跟着下，终于，被逼到死路。白棋欠一手，便可提吃天元附近五颗黑子。白棋落下一手，却没提吃。下一瞬间，石头棋盘消失，只留平面上纵横交织的银线，棋子仍在，他已身处宇宙深渊。上下纵深的金线自平面棋盘渐次出现，最终形成十九立方的空间围棋。
二维升至三维，盘面上多出的两口气微微闪烁，示意吴宥何处可以落子。
这似乎是梦境的全部，吴宥说，透过那个棋局，他差一点儿，便窥见围棋的真谛。
吴旭只知道立体围棋黑白对垒，棋子连缀，双眼成活。角三气，棱四气，面五气，其余一子六气。同平面围棋相似，靠近边角落子，更易占地守域，盘活棋路。金角、银棱、铜面，坊间的说法。只是立体棋路，气数过多，盘面往往少征杀。球形竞技场为避免无趣，总预先设置复杂且充满张力的座子。
吴旭知道，按时间计算，吴宥下梦中棋的时候，齐戊和备受尊敬的怀特先生正在球形竞技场表演赛。座子的形状是盘曲的双螺旋，黑子象征A与G，白子象征T与C。齐戊胜，顺利升为九段。可惜吴宥失误，数据库临时崩溃。齐戊的胜局没留下官方棋谱，更让那盘快棋成为传说。因为自那以后，代表计算主义的怀特，再也没有与代表直觉主义的齐戊对局。
吴旭记得齐戊，那家伙站在球形竞技场中心，手里摆弄黑子，举手投足的模样总是心不在焉。
吴旭走出巷口，齐戊已没有踪影。本杰明解释，他的老师已回地球去了。
吴旭问本杰明：“如果我胜，能加入协会吗？”
本杰明说：“看怎么提条件。”
吴旭的体检通知与“骨架子”的指纹报告同时抵达。围棋协会溶洞空间站分会要求吴旭半小时内抵达球形竞技场。通知书最后一个指纹章来自齐戊。“骨架子”对比枪管上提取的数据图，一模一样。“肉松”觉得齐戊难以预料。库帕催吴旭出发。他意识到，吴旭如加入协会，身为经纪人，他也有机会去地球。
“处理好你的眼睛。”吴旭提醒。
“猜我能看见什么？”库帕小声说，塞给吴旭一片儿隐形眼镜。
吴旭戴上，眨眼，感到身处球形竞技场贵宾区。竞技场如同四壁轻薄、掏空的球体。内部中空无重力区用以比赛。重力均匀的球壁被设计为档次不一的观赏席。贵宾席比普通席高一些，视野更为良好。吴旭随着库帕的眼珠向上瞧，总督次子金俊皓刚进入无重力比赛区，手扶悬于空中的座子，权作支点。座子的摆放依照地球南半球星图。黄铜人先手，在南十字星旁落第一子。
眼珠向回转，本杰明的脸露出来，小声打招呼。眼珠继续转动，贵宾席珠光璀璨的人与人的缝隙中，布莱克·怀特先生正襟危坐，表情严肃。
吴旭进入球形竞技场，思路集中在金俊皓与黄铜人的棋局上。体检时，他不得不摘下隐形眼镜。体验完毕，黄铜人已占优。吴旭感到今日黄铜人棋风有些不同，似曾相识。吴旭苦苦思索，表面上，显得有些恍惚，梦游似得跟随护士，坐到负责医师对面。医师展开体检报告，微微张口，表情停滞几秒。
医师办公室播放围棋解说，全息图投射实时棋局。
解说员评价：“黄铜人大脑结构模仿人类，行棋的用时和棋风颇为计算主义，今日，尤其同怀特先生的棋路相近。金俊皓步步为营的下法，也从属精密的计算主义。现在看，胜算微乎其微。那么，我们是否需要一位直觉主义者应战？”
医师表情恢复镇定，露出笑容，问：“吴旭先生，您准备好应战了？”
吴旭听完解说，似乎悟到什么。
“我同负责人谈。”他说。
“哪位负责人？”
“围棋协会一方。”
“缘由？”
吴旭冷笑：“请问，我之后，还有棋手参赛吗？”
医师面不改色。
吴旭瞧一眼名牌，继续说：“莱克特医生，您主管球形竞技场的医疗已经很久，我记得，我父亲吴宥出事那天，您就负责棋手体征。事到如今，如果我失败，围棋协会是否给了您应急方案。”
“谈条件吗？”
“材料您看了，我，合格吗。”
莱克特医生关闭信息，拨通号码。解说评价金俊皓走了败棋。五分钟后，头发釉红，双腿修长的女士来到莱克特医师办公室。她虽步伐优雅，但没有女性的轻盈。起脚落足都经过仔细计算，同立体围棋高级俱乐部里那些成熟、彬彬有礼、又富有心计的老男人一样。她叫普纽玛，采访节目中，喜欢说“围棋谓之围棋，以子围而相杀”。
竞技场中，金俊皓中盘认输。解说员宣布，休息一个小时后，表演赛最后一场棋，棋手，吴旭。
“相杀之棋，”普纽玛釉红色的指甲轻轻敲击桌面，“条件最好干脆简单。”
一瞬间，吴旭觉得怀特先生正盯着库帕的晶体义眼，盯着他，直直看到他心里，发现了他的野心。
他摘下隐性眼镜，悄悄捏碎。
四十五分钟后，吴旭抵达棋手入口。他换上方便行走于无重力环境的比赛专用服，贴附皮肤，乳白色纳米面料，覆盖四肢躯体，在脖颈处逐渐过渡为皮肤，与肉体无缝融合，显得精练轻巧。他剃了光头。
棋手入口紧邻贵宾席。来自地球的优化人大多端着酒杯，充满怀疑，审视他。吴旭看见本杰明。本杰明也瞪着他，好像不认识他的新模样了。本杰明手心眼珠发现吴旭，滴溜溜转动。本杰明便握了拳头，收起眼珠。怀特的座位离吴旭很近。吴旭用余光扫视这位老人。他身体百分之八十都换成人造组织，只余大脑保持棋艺巅峰。
吴旭舒展四肢，等待竞技场自动摆放座子。如他所料，数据库摆放双螺旋座子，将生命的编码与围棋的简洁合二为一。
解说员评论：“十年前，布莱克·怀特先生与齐戊先生在双螺旋座子的基础上，走完了二人间最后一盘棋。齐先生胜。计算主义者说，他胜之不武。但数据库对棋局的详细记录丢失。当日现场观众的复盘只是片段。我们也只能在想象中，拼凑那一名局。今天，时光回转。怀特先生就坐在我对面贵宾席。齐先生位子空着。围棋协会认为，十年前的一局，代表了直觉主义与计算主义分道扬镳。那么，今天的表演局呢？”
不知何时，黄铜人已在吴旭身旁。它斜靠走廊墙壁，双臂交叠胸前，近处看，周身由精密合成材料造就，散发饱和度很低的黄铜色彩。它个子近两米，关节裸露，脚掌像铁靴，四肢像管道，躯体如同昆虫，分三节，头颅像大号铁罐头，整体构造却显得纤巧，做工细腻，模样符合维多利亚时代人类对机械工艺品的审美。它转动水晶般的眼球，先知一样瞧着吴旭，张开拉锁似的双唇，探胳臂，动作很克制，语气避免感情色彩：“阿莱夫。”
吴旭有些愣，握住电路线暴露在外的机械手，回答：“吴旭。”
阿莱夫手指异常灵巧，体温温暖。如下平面围棋，它用食指和中指夹起精致的棋子，也能胜任。
“先走一步。”阿莱夫微微鞠躬，借助竞技场入口处推力，跃入无重力空间。
溶洞空间站智能机器人不多，发达的人机交互及脑芯片技术，弱化了人类对人工智能的需求。操作员将大脑接入端口，便可维护空间站。人类相信，优化人的大脑更加可靠。只有在人类肉体难以抵达的地方，如遥远的木卫系统，人工智能技术才肆意发展。
进入球形竞技场前，“肉松”向吴旭谈了他的看法。“肉松”认为，地球上低端的人工智能，往往追求外观，弄得很像人类，但完全谈不上智慧。地外蛮荒之地的人造智能体，为应对不同境况，智慧或许已发展得同优化人不相上下，但没必要长得像人。它们如有情感，冷峻的金属面庞才是内心世界的天然屏障。黄铜人的设计则很奇怪。它像特地迎合人类的美感，是最为古老、最为质朴、最为精致的机械品。
“于是，问题来了。”“肉松”说，“这位黄铜人，是优化人制造出来送到木卫二的智能体，还是木卫二人工智能自发造出的东西？”
答案不言自明。
距棋局开始六十秒，警示灯提醒吴旭进入竞技场。他握紧拳头，跳入无重力球形空间。
阿莱夫同他握手一刻，在他右手手心注射液体。那东西瞬间凝结成块。吴旭表现得毫无异常。阿莱夫进入竞技场，吴旭脑中传来微弱声响。
“你好，地外之人。”阿莱夫的声音。
吴旭没想到事情如此发展，但在心中说：“你好，法外之人。”
立体围棋产生于二十一世纪初，风靡于二十一世纪中，得益于全息技术，均等的网格构成三维棋盘，投射于空气当中，人们指点虚拟棋子，放在相互垂直，三线焦聚而成的点上。后来悬浮技术兴起，在正规比赛，真实棋子取代虚拟投射。浑圆的黑白珠子成为新时代围棋。不久后，人类全面进驻太空，有人便想出点子，搭建无重力环境中，巨大的立体围棋棋盘，称为空间围棋。它的线数多于一般意义上十一线以下的立体局。棋手漂浮在棋盘内部行棋。因而空间围棋变成的选手竞技项目，不属于常人休闲娱乐，只有脑力足够，体征合格的棋手有资格比赛。它也不再是二人之间，坐于一处，静谧的智力考验。无重力环境中，选手需依照立方体棋局的随机转动，调整自身位置，以便审视局势，放置棋子。选手的体态与动作也成为空间围棋判定的组成部分。棋艺高超，动作丑陋的家伙，不受欢迎。十几年内，参与空间围棋角逐的棋手无不变得极具观赏价值。人们开始将球形竞技场类比古罗马斗兽场，将选手视作斗兽场中的角斗士。他们称赞空间围棋是没有血腥，挑战智能与体能的终极竞技，是人类文明发展的巅峰。
阿莱夫的动作并不美观，机械人伸展躯体，仍显笨拙。吴旭曾在球形竞技场参加非官方赛事，但他未经专业训练，举手投足缺乏表演性质。观众开始吆喝。不设贵宾席时，普通席上也不设透明防护网。空间站的人会出于各种缘由，往无重力环境里丢酒瓶子、吃了一半的熏肉，或者开冷枪让子弹沿球体的直径飞向对面无辜观众。吴旭第一次胜过金俊皓一局，赌局输掉的家伙们甚至跃入无重力环境，差一点儿要了他的命。也正是种种事故，让球形竞技场声名远播。
吴旭与阿莱夫面对面，分别坐在双螺旋两根链条上，准备猜子决先手。观众席底端[1]有人放冷枪，被防护网挡住。吴旭视力好，他瞧见“骨架子”悄然收回胳臂，“肉松”抱着一桶膨化食品，话痨库帕皮笑肉不笑。治安警装模作样送出小机器人，也没刻意寻找肇事者。
他冲阿莱夫笑，在脑中小声说：“齐戊和怀特的对局，棋谱，我知道。”
他右手伸入挎在腰间的小口袋，攥出一把白子，伸直胳臂，举向阿莱夫，让它猜奇偶。
阿莱夫嘴巴没动，直接发出声音：“其实，我也知道。”
吴旭胳膊微微一抖，说：“不如，我当齐戊，你当怀特，这次，看谁赢。”
阿莱夫拉开胸前小盒，掏出一颗黑子。吴旭张开右手掌，白子飘入无重力空间，偶数。如他所料，阿莱夫故意猜错，去扮演计算主义者怀特。
下一秒，吴旭的白字都变成黑子，阿莱夫的黑子都变成白子。吴旭收回悬于空中的散乱棋子。他执黑先手，沿着双螺旋黑白座子向上攀爬，来到球形竞技场正中心附近。十七线的立体棋盘开始以天元为中心，缓慢转动。双螺旋座子好似突然获得生机的符码，悄然向众人展示它的奥秘。
吴旭探手，黑子放入天元。他轻轻转了它一下，黑子膨胀为黑色中空球体。
他转身找阿莱夫，黄铜人已飘到棋盘棱部，从胸前小盒子拿出一颗白子，放到星位。
吴旭直接在天元旁边放了开局第三子。
全场哗然。
本杰明探头望向怀特。老先生表情僵硬，人造脊柱似乎灌了铅。解说员也在透过监视器观察怀特，阿莱夫放第四子时，才开口：“各位都熟悉十年前那场棋的开局。但也允许我再做说明。众所周知，球形竞技场讲究下快棋，两手之间，时间间隔不能超过十五秒，加之座子，一盘棋控制在十五小时左右，期间选手只补充能量，不做休息。观众自便。一般选手临近中盘往往失误频发。不过，怀特先生和齐先生的棋局恰恰相反。据说，那天执黑先手的齐先生喝高了，因而第三子误放在第一子天元旁边。中盘将近时刻，齐先生的思路才越加清晰。但怀特先生比赛后半段棋力不济，惜败。吴旭今日一手，显然，他没有喝醉——”
本杰明与手心眼珠对视，小声问：“他故意的？”
库帕的眼珠好似能读懂唇语，从上往下滴溜溜转。
“想复盘呢。”
眼珠子继续转动。
“不过，他们怎么知道棋谱？”
眼珠瞬间停下，静止不动。
贵宾席的观众都被棋局吸引，没人注意本杰明手捧眼珠，窃窃私语，也没人发现本杰明提早离席。只有怀特先生在本杰明起身时刻，瞧了瞧他手心工艺品似的眼球。
本杰明离开球形竞技场，一路扫描指尖儿的棋手身份标识，找到溶洞空间站数据库。数据库分新区与旧区。旧区十年前因管理员失职，被不明病毒入侵，产生过载与烧损，最终引起爆炸，连锁损害与其对接的球形竞技场数据库。
数据库爆炸部位接近溶洞空间站动力中枢，损害了反应炉正常运转。空间站整个底盘突然震动，球形竞技场接口错位。视频画面里，悬浮空中的棋子突然落向球形内壁，噼里啪啦敲击防护网。灯光全部消失，防护网内侧外侧爆出火星儿，观众无处可躲，一时如同人间地狱。虽然一分钟后，棋子飘回原位，电力逐渐恢复，观众毫无伤亡，只被火星擦伤，但事故严重，直接干扰了比赛。现场一些观众表示棋子摆放与原来不同，具体如何不同，则莫衷一是，加之数据库损坏，两位当事人选择下完棋局，并保持缄默。这场名局遂成为悬案。
可惜十年前本杰明还不到二十，没加入围棋协会。作为齐戊的学生，他无资格评判其中是非。他的老师也喜欢云淡风轻地转移话题。
本杰明不顾眼珠子反抗，将它塞到小黑盒里，放入裤兜。
新数据库安然无恙。本杰明逛到老数据库。吴旭的造访记录最多，原因是研究不明病毒程序。他走到老数据库最深处，有一座二十平米的纸质书图书馆。图书馆仅天顶挂一盏灯，正中玻璃匣子空无一物，上面一个小标签，写《忘忧清乐集》。
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离开房间，开始往回走。
他穿过钟乳石港小巷，地球正一点一点遮住太阳。他来到空旷无人的港口广场，太阳恰好被全部覆盖。地球边缘一圈蓝色，中间是黑的，显出美洲大陆城市辉光。仔细看，还能在太平洋一侧瞧见方方正正的棋城。
球形竞技场溢出欢呼。
吴旭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