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旭每一次穿过钟乳石港庞杂错综的小巷,都觉得精神恍惚,仿佛刚从梦中醒来。巷子很窄,只够两人并肩穿行。巷子里灯光也少,有各式店家昏暗的霓虹。巷子上似乎没有任何遮拦,只盖薄薄的透明防护膜。溶洞空间站转向地球时,太平洋湛蓝的光泽恰好铺满巷道;转向太阳的日子,光线强烈,甚至照亮巷子深处乌烟瘴气的棋馆。弟弟的医疗费,都是吴旭在棋馆赌来的。他玩牌数一数二,象棋和麻将少有敌手,最擅长围棋。空间站的工人闲来常玩七乘七乘七的立体局,以保证头脑运转水平。坊间传言,吴旭能玩十七线的立体围棋。
骨瘦如柴的“骨架子”,半个身体满是机械,半个身体满是针孔。他用烟熏的手指一边卷致幻蘑菇,一边指指点点,向大家解释吴旭的本事。他说,线数多少不说明问题,时间足够,十七路的他也能玩。关键是思考的时间!他吹嘘,吴旭两秒一步棋,从不算计,全靠直觉。他认定吴旭是直觉主义者,大骂住在地球上的人。他们衣冠楚楚,仪式繁多,正襟危坐,一两个小时才走一手棋。吴旭和“肉松”清楚,“骨架子”故意胡说八道。地球上基因优化的家伙们也能两秒一步棋,而且常玩十三线以上的局。“骨架子”只在兜售吴旭的神话,好让更多的人质疑吴旭,挑战吴旭,他们便能在局外抱着钱箱,让围观者押吴旭的胜负。可惜,近三个月,吴旭意外败了三场,输给没听过名的人。“肉松”认为,那三个家伙不像长居空间站的棋手。“骨架子”便去钟乳石港,找一同抽大麻的毒友,打听注册入境的优化人。
表演赛那天,吴旭收到“骨架子”信息:“三个都是地球人,老地方聊。”
他没有立刻前往埃舍尔棋馆,而是陪脑瘫的弟弟下了十九乘十九的老式平面围棋,等母亲从厂房回来,才起身离开。
“哥今天输了,”吴常慢慢说,“他心不在焉。上午球形竞技场和钟乳石港对接,整个空间站的底盘都在震,哥那时走神了。”
林文将小儿子的轮椅推开,才对另一个儿子说:“记得回来。”
吴旭站在门口,背对着他们摆摆手。
地球被灰蒙蒙的球形竞技场挡住,吴旭双手揣兜,慢慢往钟乳石港走。他在小巷穿来穿去,想起父亲讲述的关于围棋的梦:他的父亲吴宥看管数据库。球形竞技场大型比赛的关口,他却私自下棋,造成重大事故,停职后一病不起,没多久便离开人世。病榻上的吴宥从不后悔。他说,在那场私人的棋局里,他梦见高人指点,随着棋局,到过地球流水庭院,甚至抵达宇宙的尽头。他在那儿,差一点儿就瞧见围棋的真谛。
围棋的真谛。吴旭心想。
他抬头,瞧见巷子尽头,浮于空中,十三线的立体局。棋盘由银线交错而成,棋子黑白均匀,对称地摆了很多座子,应是模仿藏式围棋。立体棋盘恰好堵住通往钟乳石港的路口,棋盘下方盘腿坐着金发大个子,低头翻看纸质棋谱。巷口外,广场人头攒动,票贩子叫卖:“立体围棋表演赛!木卫二的黄铜机器人挑战来自溶洞空间站的棋手!……”
广场高光照得纸张发亮,大个子看得专注,屏蔽了身后人声鼎沸,入定一般,一动不动。
吴旭戴上兜帽,半个身子缩进巷边小棋馆。他认识他。金发大个叫本杰明,三个月前将吴旭杀败。棋局震动钟乳石港巷区,让所有人记住本杰明有棱有角的面庞。此时此刻,本杰明守着巷口,没人敢过,想看表演赛的,都绕了远路。
小棋馆老板向吴旭递眼色,送他一扎黑啤,提高视频信号音量,吴旭才发现港口电台正播放报名实况。他的经纪人,话痨库帕,有板有眼大声交涉。
巷道对面,“骨架子”晃荡着走出埃舍尔棋馆,到路中间,旁若无人地擦拭金属义肢。
视频画面中,库帕左右脸不协调,显得似笑非笑。
“代理吴旭?”办事员敲数据:“库里没信息。没有合格的身体认证,不能参加公开赛事。”
“你瞧,亲爱的,”库帕温柔地打量办事员,“不,您瞧,您长年住在地球,往来空间站也只乘坐闪闪发亮的高级长梭舰艇,您对空间站的了解,或许局限于官方数据。库里的信息只是给地球人看的。请原谅,我已习惯地球人这个称呼,就好像我们是外星人。不过,我们这一代,生于空间站,长于空间站,确实活得不像纯种人类,所以很难拿到身体认证,不信,您瞧!”
库帕突然贴近办事员,揭开半张脸皮,露出满是金属芯片和人造纤维的面部轮廓,晶体义眼滴溜溜转动,吓得办事员直退到柜台里面。
“不要害怕。”库帕转身,昭告天下一般,“放在地球上,这是艺术,马赛克、拼贴画、立体主义,火星高级匠人的手艺。近地空间站鱼龙混杂,最近三个月居然得到地球上优化人的青睐。”
人群嘘声一片。
本杰明注意力离开棋谱,双眼撇向视频信号。他充满好奇,盯着库帕一阴一阳半张脸。
库帕戴回假脸,招呼办事员,安慰道:“您不要害怕,我们只是因各种公伤、各种辐射,身体不可挽回,出了问题。保险无法覆盖应有的医疗,将有机肉体改造成无机机械,反倒来的便宜。如您所见,大部分空间站人,都是半个机械,有的连大脑都用芯片换了,可称得上人工智能了,哈哈,因而无法满足身体认证标准,无法在库里注册信息,久而久之,保险公司干脆停止认证,让我们随意繁衍生息。不信您瞧,近二十年认证的,只有来自地球的管理人员呢。”
“不合格就是不合格。”办事员恢复镇定,“吴旭如果也和你一样,半张脸笑,半张脸哭,还是不能参加比赛。”
“别急,这就说到点子上,吴旭和我不一样。他父母将血汗钱全用来优化下一代。所以他是纯种人类,下棋不带一点儿芯片,也能轻取桂冠。应该说,他能一边计算高等数学,一边下立体盲棋。”
库帕语调轻松,眼神却很犀利。办事员觉得他要闹事,便小心敲击键盘:“就算他是优化人,围棋水平如何。”
“很好。”
“好到什么程度?”
“地球上流行多少线?”
“十一线。不怕浪费时间的人,玩儿十三或十五线。无聊的教授用来打发时间。”
“围棋协会的人,他们玩多少线?”
“通常对局走十七的立方,视时间长短,会摆座子。十七线四千九百一十三个点。吴旭……”
“——他能下十九的立方。”库帕迅速张开手掌,手心屏幕于空气中投射全息视频。
快放图像中,吴旭一人同三人下十九线立体围棋,十秒内落子的快手,下了七天,靠营养液维持。他赢两局,败一局。输家一位是巷区名人,“肉松”;一位是空间站高手,总督次子金俊皓。赢家险胜,身份不明,行为举止不像空间站人。
视频播放完毕,库帕拔下机械中指,剥掉人造皮,露出老式数据条,笑眯眯递出去:“两个月前拍摄,真假您拿去验证。里面有我的联系方式,如通知吴旭体检,随时联系我。表演赛持续一天半,离开赛还有五小时,我相信吴旭有机会,不是吗,亲爱的。”
库帕抽身要走,办事员叫住他,“如果吴旭天赋异禀,出生时,应可申请地球居住权。他留在溶洞空间站,不觉得可疑吗?”
“他父亲去世,弟弟基因优化失败,脑瘫。他有理由留下。”
“和你们混在一起,他不想走?”
“哦。”库帕抽动半张脸肌肉,笑容扭曲,“等我去问他。”
棋馆人用余光打量吴旭。小棋馆老板给他换上一杯伏特加。
港口电台将信号切到球形竞技场的准备室,空间站棋手金俊皓已在准备。
吴旭迈出棋馆。本杰明远远瞧着他,露出温和微笑,似乎早就发现他了。吴旭掀开兜帽,琢磨着必须应战,便远远站着,研究了本杰明摆的座子,准备上前,却发现库帕已穿过广场,站在本杰明身后。
“从里面出来,需要和你下棋。从外面进去呢?”库帕笑着问。
本杰明点头,表示还得过他这一关。他仍然盘腿,声音诚恳:“如果我胜,想借你的眼球一用。”
“臭棋篓子。”吴旭嘟囔,想阻止库帕下棋。“骨架子”似乎发现了什么,突然上前,伸出金属胳膊,卡住吴旭肩膀,连拖带拉,将他拽到埃舍尔棋馆地下屏蔽室。一路上,吴旭顺手指点了埃舍尔棋馆老板的对局。“骨架子”见了,有些气急败坏。
小房间坐定,吴旭才问:“怎么?”
“和埃舍尔老板对局的家伙,你仔细瞧了?”“骨架子”问。
“没有。”
“一个月前你也输给了他。”
“都集中在今天?”吴旭问,“还有一个打败我的家伙呢?”
“叫韦伯,地球人,围棋协会的。外面那夸张的大个子,全名本杰明·汉密尔顿,也是地球人,围棋协会。”
“楼上的先生?”
“没查到。”“骨架子”摇头,“他大概用假身份,伪装了指纹、面部和瞳孔。重要人物吧。”
“总之,他们在试你。”“肉松”坐在房间中央,慢条斯理接过话,“可惜,你三盘皆败,不经试。于是,问题来了,他们为何仍然不依不饶?”
“不知道。”
“肉松”继续问:“这回,想走?”
吴旭没抬头,他承认,他早就想去地球了。他可以做专业棋手,赚钱为吴常提供最好的医疗,或许还能让弟弟和母亲成为地球人。时至今日,围棋协会虽没人出手,但也没人赢过木卫二的黄铜人。吴旭胜,将有筹码申请地球居住权,加入围棋协会。
“这是个机会。”吴旭说,“我能赢黄铜人。我看过之前的比赛推演。它不如我。”
“肉松”慢慢开口:“我就猜,有一天会分道扬镳。”
“骨架子”踹了他一脚。“肉松”晃了晃,没动地方。
吴旭摇头:“不会的。”
“局势变得很快哦,优化人。那位黄铜人的构造,我们都没搞到。”“肉松”使劲吐烟圈。
“没关系。你能赢。”“骨架子”告别似地揉乱吴旭头发,好像离开这房间,吴旭便去了地球,从此分属不同阶级。
三人气氛有些凝重,库帕悄悄打开门,探进头,都没发觉。库帕输得只剩一只眼,便用另一只,借助微弱灯光,勉力观察三人的表情。
他突然叹气,说:“真的想走了?”
吴旭点头,尔后跳起来。“骨架子”露出金属骨骼中的枪管。
“是我!”库帕指黑幽幽的凹槽,“眼球输给本杰明了。私自下一盘棋,就不认我了?”
“少一只眼睛,走路也要看身后。”肉松站起来。
库帕回头,是埃舍尔棋馆老板,老板后面,是方才与他对弈的精瘦棋手。
库帕完全没察觉,吓得退一步。
“不要紧张。”有些佝偻的老板举起双手,“我只是下不过他,来找吴旭讨一着妙棋。”
棋手也举起细长手臂:“来看看。没威胁他。”
“骨架子”瞄准对方眉心:“不如给我你的真指纹。”
“其实,你们都认得我。”棋手说,他伸胳臂,指着吴旭,动作飘忽,像长手长脚的牵线木偶人,“他藏得更深。”
“他是优化人。我是他的经纪人。有事跟我谈。”
棋手笑了。他调出与老板的对局,将全息图推向吴旭:“你是他,下哪儿?”
九线的简单局。棋手占优,埃舍尔老板也能翻盘。吴旭瞥一眼棋局,直勾勾盯着棋手柳叶似的眼睛,指了星位旁边一个立方体对角“间”。
“肉松”和库帕转向棋盘。
棋手笑意更浓。他问老板:“刚才,这位骨瘦嶙峋的瘾君子拖着吴旭,进入您的棋馆。我记得,吴旭也顺便点了您一手。”
“对对,只随便点的,在天元。”
“随便点的吗?”
吴旭嘴角抽动。
“你们瞧,在地球的棋城,有一些人笃信,围棋是相杀之棋。就像您金属骨头里的枪、骨头侧边镶的刀片。杀意贵在藏,方能露。吴旭的“间”,压着棋力下的,藏得很妙。一招天元,才兴致勃发,露得惬意。其实,那三盘棋,是他故意输给我和我的学生呢。”
他使劲搓手指,抓住“骨架子”的胳臂。金属义肢上留下指纹。“骨架子”打量吴旭,还在发愣,没拦住棋手。那家伙一转身,闪过门口,便消失了。吴旭越上前,撇下几个人,爬到一楼,推开喝酒赌棋的人,一路冲出棋馆。
巷道空荡荡的,几乎没有人影。本杰明仍盘膝守在巷口,隔开光线眩晕的广场和黑漆漆的巷区,好像世间只有膝头棋谱。地球蓝色光辉滑过球形竞技场,本杰明上方未完成的棋局与吴旭的影子同时投到墙面。
吴旭没找到棋手,只瞧着棋盘,周围人停下动作。他走向给他倒了太多酒的小棋馆老板,跳到柜台里,从筷筒抽出一双长筷,从老板的棋篓夹一颗黑子。他来到本杰明面前,探手,胳臂伸进银色剔透的全息棋盘,轻巧地挑起筷子,将黑子放入白子杀招旁边,三线交织的一点。
筷子松开,棋子悬于虚空之上,透出幽幽墨绿。
本杰明双膝回收,直接站起,侧身看棋盘,微微点头。他伸手,掌心是库帕的眼珠子。吴旭笑笑,没要。本杰明便将棋谱递给吴旭。
《忘忧清乐集》。原本复制品。
据说,古老纸书的复制品,在地球,也是稀罕东西。
吴旭问:“哪儿来的?”
“我老师,齐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