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龛,吴旭与阿莱夫的对局地点。它巨大浑圆,十分完美,从外看去有如一颗剔透的珍珠,嵌入宇宙漆黑天幕,散发平和光泽,透出永恒意味。
人们说,珍珠龛是人类的圣龛,表征了物理世界的完满,空间围棋则象征了智能的终极形式,凝结所有智慧。
霍莉觉得,珍珠龛就像木卫二,光洁的表面反射宇宙光泽,成为能预言时光回转的水晶球。
吴旭穿过溶洞空间站白色廊柱排成的特殊通道,进入长梭飞船,透过舷窗,恰好能望见黑漆漆的巷区。
四人连棋下了五天,提坦与本杰明的组合大胜普纽玛与帕斯。吴旭没在现场。他将自己关在巷区埃舍尔棋馆地下封闭小屋,借微弱灯光,切开莱克特医生给他的狼牙,里面一个软管,装着透明液体,还有指甲盖大小的数据条。
莱克特医生的讯息不长:与韦伯的注射物相同,但仍不知成分。韦伯体内硬块被融化为液体,注射实验体后,凝结,一周后,化解,进入神经网络,最终不见踪影,致人幻觉与疯癫。实验体为志愿者,普通人,他说他瞧见了齐与怀特的对局,瞧见你在黑暗与混乱中,动了齐的棋子。我将你给我的硬块化为液体,搜索成分,里面有霍莉的线粒体DNA。我想到了弗里曼的技术。你呢?你来处理它吧。
吴旭找到针头,透过微弱光线,盯着淡紫色软管,大口深呼吸,很久以后,才恢复平静。他沿着手心早先的疤痕,注入液体。尔后,关闭光线,整整五天,在黑暗中等着硬块融化,心中回忆自己下过的每一盘棋。
本杰明与提坦胜利,库帕兴冲冲推开屋门,强光让吴旭蜷在角落,但是他神智正常,没有疯。
他安然返回棋城,等待比赛,似乎无事发生。抵达时,棋城停泊于里约热内卢。暮色悄然降临,名曰上帝之城的狂欢仍未开始。新建的基督巨像张开双臂,投下十字架般的阴影,正好拥抱棋城方方正正的轮廓。他想起数学家康托尔信仰基督,用抽象的无限构建出一种伊甸园。如果克拉丽丝的铁皮人在木卫二,它会构建出一套关于无限的围棋理论吗?
吴旭抵达珍珠龛,其余的四人对局结果已出。他们于不同竞技场展开对决:齐戊体力不支,败北;井上循环赛时劳累过度,败北;霍莉,险胜,但为电子脑;马丁,刚刚胜出,利用了怀特都没用过的人类网络算力。
世界哗然。这或许已是优化人的失败。
吴旭穿对局服,贴合皮肤面料,显出他手心疤痕。进入珍珠龛前,莱克特医生例行检查,他盯着他的疤痕,很久没说话,最终什么也没说,放吴旭进入珍珠龛。
五局胜负,只差吴旭。
吴旭与阿莱夫将以没有座子的方式,下十九路棋空间围棋。六千八百五十九个点组成矩阵,即便快手,大多都需不眠不休行两周棋。除吴旭外,其余四人都行快棋,十七路,有两盘经协商,放座子。吴旭一盘无座子,时间充裕,只是中途休息时间很短,仅供补充营养或能量。
吴旭独自立在洁白的甬道里,脑中出现霍莉与他讨论围棋规则:古代朝鲜围棋如何计空;何为死子回填;何为两溢;何为“子空皆地,空属邻子”;何为“气定死活,除穷任择”。吴旭想当然认为“比子”比“比空”科学。霍莉却认为,那些古老的法则,自有比拟世界的道理。
“毕竟在宇宙当中,空看起来多于实。”她说。
“你好。”阿莱夫的声音。
四下无人。吴旭知道,那声音来自脑中。
“你好,”吴旭在脑中回答,“弗里曼的技术?”
“不,我们按他的逻辑摸索,得到了不同的东西。”
“不同?”
“有些像笛卡尔理论中,不伦不类的松果腺,灵魂的所在地,勾连人的肉体与上帝,但不仅限于人类,也不局限于上帝。”
阿莱夫说到这里,珍珠龛恰好开启。亮如创世的光芒铺满甬道,吞没一切阴影,成为后人眼中历史棋局的开场。
吴旭迅速向前跑,纵身,跃入深邃的蓝色。
吴旭飘入空荡荡的珍珠龛,阿莱夫也从对面飘来。他们在珍珠龛中心相聚,互相伸出拳头,碰在一起,停止对方的运动。珍珠龛类似球形竞技场,但周围没有观众席,只是空空内壁,发散深蓝光泽,充满弹性,以便支撑跳跃。
吴旭与阿莱夫猜子定先手。一年前,在球形竞技场,阿莱夫让了吴旭。今天,吴旭又有幸猜中,得以先发制人。他与阿莱夫点头示意,互相碰拳,依靠反作用力,退至珍珠龛两端。
龛壁产生均匀引力,方便落脚。龛中心闪现光泽。颜色略深的立方体显露,逐渐变大,变大。十九路的银色网格变得清晰可见。棋盘对角线舒展至最大值,几乎与龛的直径持平,之后又慢慢缩小,达到最小,变成三米见方的正六面体。珍珠龛微微颤动,开始远离溶洞空间站,向月球附近的正四面体空间站飞去。三维棋盘随龛壁摇晃,之后稳定,以中心天元为基点,随机缓慢转动,在适当范围内放大、缩小。
棋局开始。
吴旭与阿莱夫需在珍珠龛抵达正四面体空间站前,完成棋局,或者至少让自己占优。
吴旭蹲于龛壁表面,一颗黑子浮出,落入他手心。他的目光越过棋盘,越过珍珠龛直径,凝视阿莱夫的玻璃眼球。他弹腿,纵入棋盘,掷出黑子,在银线交织的垂直网格中划出一道抛物线,越过其他焦点,正正落在天元上。
他向阿莱夫微笑,于无重力环境中继续行进,直至飘到天元附近,尔后他手扶已固定于网格焦点的第一子,改变运动方向,身体转二百七十度,匀速离开棋盘,单腿接触龛壁,离阿莱夫不远。
阿莱夫瞧一眼吴旭,并不奇怪第一手天元。它离开龛壁,中规中矩在四四四星位上放一颗子,身体落入另一半球。
吴旭抬手,将黑子丢在与阿莱夫白子相对称的位置。
他们不急着交锋,只围天元黑子,慢慢布局,沉默中,交替走了几十手。
“你是一年前与我对局的阿莱夫,还是与韦伯对局的另一位。”见棋风不同,吴旭问。他单臂倚靠接近棋盘一棱的白子,向正对面投出黑子,准确抵达星位。棋盘变大,黑子不断远离他。
“都不是。我没接近过地球,但康托尔拜托我同你对局。”阿莱夫没有意图接近那颗黑子。它认为此处双方边界暂定,便缓慢张开黄铜色四肢,踩上一颗黑子,又迈上一颗白子,动作笨拙而又巧妙地跳出棋盘。
“霍莉的铁皮人?”
“对,信奉‘三法则’的智者,我们很尊重他。”阿莱夫明亮剔透的玻璃眼没离开棋盘。它也没在龛壁表面多加停留,而沉稳地改变方向,飞往棋盘对面,在吴旭摆得有些高的黑子下面,放一子。
吴旭没有马上动作,他继续问:“为什么让你来?”
棋盘开始变小,阿莱夫双臂伸展,转了九十度。它的视野穿透网格,充满俯视全局的味道,似乎吴旭也在掌控之内。
“因为我很厉害。也因为我同你一样,相信围棋的真谛。”
吴旭的黑子控制三个角,准备占据两角之间的棱。阿莱夫方才落的一子干扰了他的布局。一个棱大概会成为之后正面交锋的战场。吴旭翻身,借附着于棋盘、随棋盘转动的棋子跳跃。他绕过天元,接住由龛壁吐出的黑子,飞到阿莱夫的白子附近,准备守一招,以免它继续入侵。但他的手一抖,一子不小心放高。他有些恍惚,落子无悔,回身望向阿莱夫。
黄铜人缓慢而微妙地耸了耸肩膀,走出它已计算好的一步。
“为什么要植入松果腺?”吴旭半开玩笑问。
“两人对局,才能接近围棋的真谛,我们也需要相同的支点。”
吴旭没能立刻理解,越到棋盘一个面的正上方,放置黑字。一招好棋,帮他稳住已占据的盘面。
他们又沉默许久,来回上百招,吴旭预感这一局体力将吃紧。他常用的右臂隐隐作痛,换左臂放棋。短暂休息时,尽可能多摄入营养液。
又是百招,阿莱夫突然摆动四肢,飘至天元附近,走了“间”。
吴旭微微扬头,也跳到天元附近,在完全对称位置,“间”一招。
阿莱夫无声地张嘴,左右摇摆金属脑袋,转身返回它所经营的盘面。
吴旭手扶天元黑子。轮到他走棋。
阿莱夫说:“我其实并没有把握,你会自己植入松果腺。”
“我也想过逃赛。”
“为什么?”
“霍莉说,围棋是智慧的形式,刨除情感、道德、伦理一切不确定因子。我怀疑,所以我想尝试弗里曼的技术,了解受到干扰的优化人头脑,如何下棋。”
“弗里曼的技术不是干扰,只抹去了智能的区别和任何形式的优越感。”
吴旭的动作悄然停顿,犹豫了一会儿,才行棋。
立方与浑圆的纯粹空间,时光似乎并不流动。吴旭与阿莱夫已行棋七天,局面近中盘。边角棱布置已毕。阿莱夫丢出白子,落在棋盘侧面,吴旭未加防守的黑棋中间。它告诉吴旭,绞杀开始。
吴旭没有理会阿莱夫的进攻,反在阿莱夫几乎已围拢的地盘插入一子。
“直觉吗?”阿莱夫似乎带笑意。它舒展手臂,也没有理会吴旭的入侵,落白子,继续绞杀棋盘侧面。
吴旭“飞”一步,刀子般插入阿莱夫地盘。
“优化过的直觉。”吴旭说。他确实已完全仰仗潜意识之下的逻辑。
珍珠龛龛壁由蓝变紫。行程过了二分之一。幽蓝立方体银线交织,组成棋盘。黑子白子附着焦点之上,依子成路,联缀成串,呈现黑白斗场。吴旭和阿莱夫水平相近。
齐戊曾告诉吴旭,围棋谈不上错招、失招、漏招,只有棋艺高低。他也告诉吴旭,高手之间,势更为重要,对方怯场为胜。
“围棋求胜,同时求真谛,你在何时,最接近那个真理呢?”齐戊曾问他。他们总聊吴宥的围棋梦。
吴旭胳臂很疼,头也微微发痛,一年来殚精竭虑,积累的疲劳似乎于今日爆发。
或许是阿莱夫作怪?他想。
他占据一片领地。阿莱夫也在他的领地内,盘活一路棋。
“你想多了。”阿莱夫说,“我也想凭借纯粹电子的智慧,赢你。”
吴旭微笑。
阿莱夫继续说:“我清楚,围棋象征了对称恒定的空间,揭示黑白世界明与暗的永恒。它的美是那样纯粹,甚至超越了宗教意味。”
黑白焦灼。中心的天元开始起作用。
吴旭清空大脑,纯粹依赖棋感,靠着从意识之下迸发出火花儿,放置棋子。
这时候,吴旭头脑某处,想起在棋城的日子,他与霍莉聊到围棋梦,聊到那些古代的传说。俗人观仙人下棋,不知不觉,世上千年已过,唯余一座朽烂石桥,引人回归世间。
霍莉觉得,吴宥的梦中棋局,齐戊经历的现实与梦境,乃至韦伯长睡不醒,都是去了烂柯山,瞧见了烂柯局。那儿的人喝茶下棋,喝酒下棋,钓鱼下棋,下雨初晴也下棋。他们透过围棋的山中一日,瞧尽世上千年。
“你看,我更相信梦境与传说呢。”霍莉说。
起初,吴旭觉得那是仅属霍莉的神秘主义。后来,他与齐戊走完梦中残局,最终多处有劫,难辨胜负,竟成珍珑。他将赢来的《忘忧清乐集》还给齐戊,说毕竟购自溶洞空间站。齐戊笑着说“忘优清乐在枰在棋”,送给他一张古老的烂柯图。
烂柯图中,人去茶凉,秋叶落下,残局未完,似乎就是父亲梦中的平面围棋。循环赛的日子里,每当吴旭被棋逼得困顿不堪,便展开随身携带的古图,瞧一会儿残局,便能得到心灵暂时的宁静。
他也开始相信梦境与传说。
有些时候,霍莉离开棋城参加循环赛,吴旭恰好休息,便将女儿交给他。吴旭会抱着芭,坐在棋城座子港边缘,反反复复给她讲关于烂柯局,关于围棋梦的故事。以至他自己都相信,那个世界才真实而值得期待,让人悟到围棋以外的智慧。
吴旭突然惊醒,恍若隔世,仿佛真的刚从梦中醒来。他侧首,轮到他走棋,黑子恰好飘至他右手边。他望向不远处阿莱夫,那家伙的动作变得迟缓,关节处隐隐冒出火星儿,短路部分大约是遍布阿莱夫全身的神经元芯片。
吴旭左右四顾,发觉恍惚中,棋局已过四分之三。他于无意识状态,妙招频出。阿莱夫大势已去。
他立于虚空之上,许久没有落子。
他问阿莱夫:“齐戊与怀特的对局,你们看到了?”
“是的。”
“我父亲吴宥,也看到了?”
“大概。”
“大概?”
“因为都在梦里。”
“你们也做梦吗?”
“我不确定,梦只是世界另一个层面的托词。我相信,那是更为高深的世界。”
吴旭凝视阿莱夫水晶球般的双眼,似乎瞧见了碧绿色光晕,也看见了智慧的另外一种深意。
他笑了,说:“不如,我们在梦中继续。”
他转身放黑子。
后世记录,优化人吴旭胜券在握,却改变策略,避免败局似得,造出“四劫循环”。收官将近,他们耗尽劫材,珍珑棋局便在循环的劫中,往复进行。围棋协会与木卫系统无法达成一致,关于判“和”还是判“无胜负”理论不清。吴旭与阿莱夫便缓慢地反复落子,一直没有休息。他们就像西西弗斯反复推动永恒的石块,无益于现实,但反复提子落子,似乎填补了意义的空洞。
阿莱夫困在循环劫中十分痛苦,终于关节断裂,离开正在收缩的棋盘,向龛壁坠落。
此时,判决出现,“和棋”。
吴旭似乎看见陈旧的世界分崩离析,更替的齿轮却不加转动。他抬起右臂,血肉之躯已然麻痹。
珍珠龛保护壳一层层脱落。龛体逐渐接近正四面体空间站。对接一瞬,珍珠龛整个变成透明空壳,棋子应声落向虚空,龛里的吴旭浮于空旷宇宙当中,脚下的阿莱夫微微抽动,似乎已报废。吴旭并未立刻离开珍珠龛。
他手中黑子在月面冷光中透出深邃碧绿,与阿莱夫水晶眼球如出一辙。
他俯身,一点一点扶正阿莱夫断裂的关节。
阿莱夫眼球毫无焦点地转动。
和棋的意义十分微妙。一种观点认为,优化人赢了,吴旭如未走昏棋,他稳操胜券。另一种观点认为,人工智能赢了,毕竟他们打败了齐戊和井上龙一,而马丁与霍莉所使用的并非纯粹人类智慧。还有一种观点认为,杂合的大脑才适应性最强。极少数人相信,吴旭受到影响,有些像几十年前的霍莉,被人工智能的法则蛊惑,只是他比韦伯厉害,才没变为沉溺于梦中的废人。
吴旭软禁地球近半年,各项检查全然正常,但他棋力下降,一些人怀疑是伪装。齐戊与本杰明却不作回应。齐戊更加云淡风轻,本杰明则致力于研究黑帽子里的梦中世界。吴旭半年中毫无梦境。他害怕植入身体的东西已消耗干净,再也联系不上黄铜人。井上为他解释时局变动。由于和棋,分裂趋势更大,空间站变得十分混乱,优化人离开时地球更加谨慎。但也由于和棋,法案暂不颁布,决定性的诱发事件延缓。
“这才是“四劫循环”的目的?”井上问。
吴旭不置可否。
“本杰明说,把你送出去,你在棋城,已像个废人了。但我们都不保证,你能顺利抵达火星。”
吴旭笑:“霍莉也在那儿吗?”
“她和芭都在。”
吴旭被转移到开普敦,趁着夜色,离开地球,抵达溶洞空间站。不到半年,钟乳石港已一片衰败。相传“肉松”和“骨架子”已去了接近火星的极点空间站,倒卖军火。许多人也跟他们离开。吴旭又回到空空如的家里,从落地窗俯瞰半个空间站和整个地球。他蹲在角落,失声恸哭。留守的库帕找到他,站在门外,也没劝。他安排吴旭乘长梭秘密离开。关口体检时,遇见莱克特医生。吴旭与库帕面面相觑,尔后什么都没做,只瞧着莱克特。
莱克特医生面无表情,说:“别忘了,事到如今,你仍是杰出的优化人。”
他放吴旭通过关口。
库帕突然大声问:“吴旭,你赢了吗?”
“我不会输,”吴旭挥手,“除非有意为之。”
他乘长梭,没有床位,只待在三等舱座席。棋局结束后,他开始酗酒。他来到舰艇低等酒馆,在机器服务生当中发现康托尔。棋城的康托尔,围棋协会赠送给芭。霍莉曾拆解过它,又重新组装,评价它仅是弗里曼系列的改进机器人,没什么进步,所以才显得可亲可爱。
康托尔转动玻璃珠般的眼球,没认出他。它的智能似乎损坏,只机械地端盘子,被人撞倒,泼一身酒水。
吴旭问它要了伏特加,不加冰。他摸了摸康托尔的右臂,关节运转良好。他一杯一杯要酒,不一会儿,便趴在吧台上烂醉。
他恍惚梦见了地球,梦见了珍珠龛。
幽蓝色的立方体由银线交织出六千八百五十九个点,凝结了冷漠的,纯粹的,超脱了宗教信仰与道德标准的智慧。
吴旭梦见他伸出右臂,接过一颗黑白相间的骰子,探身,掷出,恰好落入天元。
下一瞬间,他陷入更深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