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婆的哭述重点,其实也就是儿子这句话。哭得这里,胡婆的声音突然便轻了。胡婆用很轻的声音说:“其实我知道,我的儿子过得难啊!”说得这里,胡婆的声音突然又重了。胡婆的眼睛也突然变得很大:“都是这女人,这个狐狸精,要不是她,我的儿子哪会这么难。”
说完这句话,胡婆便做出了一个这样的选择。她要和她的儿子分家。母亲和刘婶还有于小兰都劝她。毕竟她年纪大了,她一个人过日子,肯定有各种各样的困难等着她。母亲她们非常能说,至少她们在村里的女人当中确实能说会道。她们为胡婆做着各种设想。她们说胡婆你想想,你要是得了病怎么办,得了病你的身边没有一个人,就是想喝口水都无法喝到。
可是几天后胡婆还是和儿子儿媳分了家。胡婆的儿子不同意。儿媳没有一句话。不知道儿媳的这种态度,有没有加剧胡婆的要求分家。分家的时候,胡婆一分钱也没要。她只要了一些米,一些油,还要了些锅碗瓢盆等不值钱的东西。她和儿子分家后,搬进了村头的一间土砖房里。那是间残败的房子,也是间被人遗弃的房子。房子的三间已经倒掉两间,只剩下中间一间。就是这间的屋顶,也已经只剩下几片残缺的瓦。胡婆的儿子拗不过胡婆,最后同意了分家。在他的带领下,村里的几个劳力和他一起,给这间中间的房子,铺上了密密的木料和瓦。
铺瓦这天,我也去了。我看见男人们在屋顶铺瓦。铺瓦的时候他们时不时停下,发出阵爽朗的笑声。底下的女人已经点燃柴火,开始起这晚的晚饭。这些女人是母亲和胡婆,刘婶和于小兰。刘婶仿佛胖了不少,本来粗壮的腰间,堆起了厚厚的一层赘肉。于小兰也比以前胖了,她的肤色在晚霞的衬托下显得又黑又黄,黑黄的额头上闪着片细密的汗珠。她的金宝会走路了。金宝正迈着蹒跚的步子,不时在人群中穿来穿去。穿不了一会,他就会回过头,兴高采烈地叫一声妈。直到他得到于小兰的回答,他才会回过头去,脚下的步子继续蹒跚。
母亲和父亲吵得最凶的时间,是我读大学那几年。尤其我读大三的时候,弟弟也进入了一所大学。
那年寒假,我简直不敢回家。我怕我回到家中,转眼就回到了父亲和母亲的争吵。可是我只能选择回家。因为我手中的钱有限。我手中的钱一直有限。不过我从不埋怨。每个月月初的样子,我都能在眼前看见母亲。我看见母亲在我家到镇上的路上步行。我看见母亲在邮局寄出去了两笔钱。这些钱有一半是家里的收成,另一半则来源于父亲。那几年时间的锻炼,让父亲从一个运砖搬瓦的小工,变成了一个标准的瓦匠。可是他瓦工的手艺哪怕再标准,他依然无法轻松地支持完我和弟弟的学业。
那年寒假,我还是回了家。弟弟也回了家。我和弟弟躲在房间里看书。躺在黑暗中对话。我们还常常溜出去,不到吃饭的时候绝不回家。我们的目的只有一个。我们不愿意看到母亲。更不愿意看到父亲。母亲和父亲明显瘦了。他们瘦而憔悴的身体在生活的重压面前显得越发地怨气冲天。我听见他们常常发生摩擦,争吵,扭打。有时候,哪怕父亲不小心多用了几毛钱。父亲也能够得到母亲噼里啪啦的一顿谩骂。父亲在母亲的谩骂里,从来不会示弱。父亲和母亲对骂。母亲正骂着父亲的声音就明显大了。母亲和父亲的争吵就这样开始升级。升级。一直到发生扭打。
那年寒假,我看到了胡婆。胡婆在菜园忙碌。她那间残败的房子旁边,开辟了一个菜园。菜园的四周精心编了篱笆。可能在地里蹲得太久,我看见胡婆站起来的时候,无法让她的腰一起跟着直起来。胡婆的上半身躬着,不停用一只手捏成拳头捶打腰部,另一只手吃力将腰撑着。胡婆的头发白了大半。大半斑白的头发,就像是打上了厚厚的霜。
不知怎么回事,我从胡婆的头发,想到了以前家乡的冬天。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发现家乡现在的冬天,好像看不到厚厚的霜了。早上起来,打开大门,门外的草垛枯枝,它们的表面都只会蒙层薄薄的霜。太阳一照,这些霜就可怜巴巴地消失了。河里也难得看得到冰。每次从河边路过,我看到的都是眼前的河水,随着腊月的风的吹拂,在那里一漾一漾。
我还看到了刘婶。刘婶比以前更加胖了。我每次看到刘婶,她不是坐在麻将桌上,就是坐在自家门口晒太阳。当然和刘婶打麻将的人中,已经很少看得到母亲的身影。母亲说她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个字,这个字是钱。母亲跟父亲一样,只要得闲,她会去村里需要帮工的人家,帮这些人家做各种事情,然后靠这些事情额外得些工钱。我记得有次从刘婶家门前路过,看到了冬日下的刘婶。刘婶正坐在一张木制的椅子上,椅子则放在一个背风的位置。冬日的暖阳照在她脸上,同样也照着她越发肥硕的身体。她在阳光下眯着眼睛,就是望着我微笑的样子,也十分懒散。
当然我也看到了于小兰。于小兰和刘婶常常坐在一张麻将桌上。于小兰的金宝越加大了,已经在村里上幼儿园了。有次在村里的幼儿园门口,我碰到了于小兰和金宝。金宝一幅很不耐烦的样子,正在于小兰怀里左右扭动身子,一边嘴里发出哇哇的哭声。相形之下,于小兰显得很有耐心。于小兰用我们家乡的童谣轻声哄着金宝:“哦哦哦哦哦哦哦,我家的金宝是乖宝宝。哦哦哦哦哦哦哦,我家的金宝不要吵。”
这年寒假,我还是看到母亲和胡婆她们,她们难得地聚在一起,打了场麻将。那是个大年三十的下午。屋外的天空刮着呼呼的北风。呼呼的风打在墙壁上,窗户上。我家屋檐下用来晾衣的那根竹竿,它被风吹得呜呜响。我站在旁边,看她们打了一会麻将。这次观看的结果,使我惊讶发现,不知什么开始,我们村的麻将规则,悄然发生了变化。比如说母亲她们打的麻将,不能像从前一样吃了,也不能吃和。有好几次,我看见母亲放了于小兰和胡婆的杠,倒还要付给于小兰和胡婆一笔钱。我看的那几盘麻将,母亲都没有使用她那个习惯性的动作。倒是她常常将一张牌打出来,还没有打到麻将桌上,马上又临时收回来。经过再三犹豫,还是将那张牌打出来。
麻将打到傍晚,大家就纷纷散了。各自回到自己的家,开始起一年到头的最后一顿晚饭。那顿晚饭,父亲和母亲也难得地没有任何怨气。面对满桌子丰盛的饭菜,饭菜的蒸气腾腾围着我们。父亲和母亲脸上都是笑容。大家的嘴里跑出来的事情,都是让人高兴的事情。我记得父亲还讲了一个笑话。这个笑话就发生在村里。不过它一点都不好笑。可是我们还是先后笑出了声。笑到中途,我们就开始相互取笑对方发笑的样子,发笑的声音。再到后来,我们忘记了我们发笑的初衷。我们只是笑着。笑声和发笑的样子,都很富有感染力。
说到这里,恐怕我要开始说说刘婶和她的老公。刘婶的老公出事,也就是这年寒假结束的,第二年夏天。
那年夏天的雨似乎下得特别大。风也大得吓人。有段时间,母亲说她快急死了。刘婶的老公出事,当然是母亲告诉我的。母亲说地里的庄稼老是泡在雨里。母亲说雨大得根本出不了门。母亲说有天她和父亲顶着雨,企图去地里扶起被风吹倒的庄稼。可是他们白天将庄稼扶起,庄稼晚上又被风吹倒了。庄稼的身子贴着地面,地面上到处积水。母亲说要是长期这样下去,庄稼会给水淹死了。
一天晚上,母亲和父亲早早睡了。沉睡中母亲做了个梦。她梦见她不知怎么杀了个人,许多人一直追着她跑。她后来被梦惊醒,醒来后无法睡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突然听到外面传来啪的一声巨响。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紧紧抱着父亲,父亲在沉睡中翻了个身。然后她听到一个让人心惊肉跳的、尖叫的声音,这个声音仿佛来自刘婶。她一把将父亲推醒,让父亲起来开门看看。
直到半个小时后,母亲从床上起来,赶到刘婶家,才知道那声啪的巨响,意味着发生了什么事情。刘婶家房子附近,栽种了许多移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村流行起了移杨。移杨特别肯长,几年的时间就长成一棵粗壮大树。不过移杨也有一个缺点,长得越大,移杨的树心就变得越空。树心空了,移杨对外界的抵抗能力自然就越发薄弱。那声巨响,就是一棵粗大的移杨,它在风雨的侵袭之下,倒在了刘婶家的屋顶。那时候刘婶正在沉睡,那声啪的巨响惊扰了她的好梦。她从梦中醒来,习惯性摸了一下旁边,摸到了一把粘粘的东西。她吓了一跳,大声叫着她老公的名字,她老公没有任何反应,任凭她用力推他。直到这时,刘婶才彻底清醒过来。她感觉有雨从屋顶漏了下来,打在她头发上,肩膀上。她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寒噤。她跳下床,打开电灯。到了这时,她才看清,她家的屋顶凹了下来。无数片破碎的瓦块砸在地上。有一块碎瓦甚至将地面砸了一个小坑。还有块碎瓦,掉在她老公的脑袋附近。一块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碎瓦,此刻正贴着她老公的脑门。碎瓦与脑门的间隙,有一股殷红的鲜血疯了般往外涌。
半个月后,刘婶和她的老公一起从市里的医院回来。这时候刘婶的婆家和娘家已经修缮好了她家的屋顶。刘婶的目光近于呆滞。刘婶的老公则是真正的呆滞。母亲说她一直忘不了当时的情景。她在庄稼地里锄草。那几天雨早停了。狠毒的太阳挂在天上。阳光像一壶开水没头没脑往她的身上浇。她听到了摩托车从远处驶来的声音。她抬起头,一只手搭在额头上。然后她看到不远的土路上,驶来的摩托车后座上坐着刘婶和刘婶的老公。摩托车开得不快。因为前段时间大雨的侵袭,泥泞的土路还没有干透。她看见刘婶坐在后面,中间坐着刘婶的老公。刘婶的四十好几的老公,竟然正用手毫无顾忌地搂着摩托车司机的腰。他的头看起来软绵绵的。他的软绵绵的头,此刻也毫无顾忌地靠着摩托车司机的肩膀。就是这个情景,让母亲心里突地一紧。她扔下锄头,转过身去,朝着刘婶家的方向一路飞奔。还没有奔去多远,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竟然双腿一软,整个人在地里摔去了很远。
就像母亲想象的一样,情况非常不妙。刘婶告诉母亲,面对她老公的病情,市里的医生也只能摇头。这样说的时候,刘婶的眼睛看着她老公。她老公谁也不看,呆呆坐在那里,嘴里喃喃念着什么。有一股透明的口水,缓缓从他的嘴角流了出来。他毫无意识地依然喃喃念着什么。刘婶苦笑着走过去,利用她上衣的下摆擦掉这些口水。可是没过一会,他又在同样的地方,挂了一股口水。
从市里回来不久,还是按母亲的说法,刘婶又整个人都变了。一天早晨,母亲起得很早。她要用早晨难得的凉爽去地里锄草。可是她发现刘婶比她起得更早。刘婶的人已经到了庄稼地的中间。半人高的碧绿的庄稼簇拥着刘婶。刘婶的手里抓着一把锄头。锄头在她的指挥下一上一下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