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婶的婆婆决定和刘婶好好谈谈，时间差不多过去了一年。那天母亲也在场。同时在场的还有胡婆和于小兰。这是刘婶的婆婆的主意。刘婶的婆婆说，母亲她们跟刘婶平时最说得来，希望她们好好劝劝刘婶。可是她们谁都无法说服刘婶。刘婶显然也没有太多心情听她们大费口舌。刘婶正弯下身子蹲在她老公的脚前。她老公还是呆呆地坐着。她老公的嘴角旁边，依然挂着那股招牌似的口水。母亲她们说话的时候，刘婶就一只手抓着她老公的脚，另一只手抓着指甲剪。两只手配合着熟悉地剪她老公的脚趾甲。她老公的脚趾甲有些长了，刘婶也修剪得非常小心。不一会儿，她就将其中的一个脚趾甲，剪出了一个漂亮的弧形。母亲还对我描绘了刘婶家里的情形。母亲说刘婶家里的东西摆得一点都不乱，电视机上和家具上面没有一点灰尘。刘婶的老公身上上上下下，同样也十分体面干净。刘婶的老公明显胖了，皮肤比以前白了许多。母亲说倒是刘婶，看起来她比以前邋遢了许多。她的头发蓬松，头发与头发之间点缀着也不知是什么的白色的颗粒。刘婶比以前瘦了许多，以前明明是一张银盆似的大脸，现在都瘦成了下面尖尖的瓜子脸。母亲她们说了很久。刘婶的婆婆也说了很久。倒是刘婶的话说得很少。刘婶说今天天气真好，我把许多没洗的衣服拿出来洗了。刘婶说这几天她老公的脾气也好，这几天他愿意不声不响地跟在她身边出去走一走。到最后刘婶就说了一句话。刘婶说：“你们不要说了，我已经决定了，我以前欠了他那么多，我现在要好好来还他。”
大学毕业后，我到了深圳。我在深圳找了份工作。我不喜欢这份工作。可是我依然早出晚归做着这份工作。因为我知道大多数工作，都是用来做的，不是让做的人用来喜欢。我工作两年后，弟弟也大学毕业，来到深圳。弟弟跟我一样，他不喜欢他的工作，但是他依然非常努力做着他的工作。
一天晚上，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我接通电话。电话那边响起的是于小兰的声音。于小兰说三省啊，我是于小兰，你来深圳不久，我和我老公也来了深圳打工。于小兰说三省啊，我一直想跟你联系，又没有你的电话号码，直到昨天我才问你母亲要到你的电话号码。这样说完，于小兰便不和我客气了。于小兰沉默了一会以后，对我说：“三省啊，你手中有没有钱，能不能借我两千块钱急用？”
第二天，我坐上公共汽车，带着钱来到了于小兰打工的地方。于小兰打工的地方离我并不远，我只要坐十块钱的公共汽车就到了。于小兰在我下车的地方等我。第一眼见到我，于小兰的眼睛就红了。于小兰说，幸亏她在这个城市找到了我，要不是我肯帮她，她真不知该怎么办。
至于于小兰急于借钱的原因，我需要好好解释一下。于小兰的老公跟她不在一个厂。他们在外面租了间房。一天晚上，于小兰下班回来很久，她老公还没回来。她给她老公打电话。可是她老公关机了。直到第二天早上，于小兰才接到她老公的电话。她老公说，他喝了点酒，还喝得有点醉了。也不知怎么回事，他在喝酒的地方，就跟另一个喝酒的男人打了起来。他们这场架打得厉害。他用手打断了这个男人的鼻梁。这个男人也用手将他的脸打肿了。可是无论如何，他的脸肿了也比不上人家的鼻梁断了来得厉害。后来警察来了。他们将他和这个男人带走。警察并没找他的麻烦。他只要付清男人鼻梁手术的钱就够了。要是拿不出钱，于小兰的老公估计就很麻烦。于小兰手上没这么多钱，当时都急死了。她和她老公的工资不高。每个月领了工资还要寄给家里。于小兰的金宝现在越发大了。金宝做什么都需要钱。于小兰的公公婆婆年纪也大了。公公在去年冬天还生了一场重病……
我和于小兰第二次见面，已经是几个月后的事情了。我到于小兰打工的地方要去办点事情。办完事我想起了于小兰。我想去看看于小兰。我给她打了电话。接到我的电话，于小兰高兴极了。于小兰的老公也很高兴。两个人非要我留下来吃饭。我说我还有事。可是于小兰不管我了。于小兰的老公说，她已经去市场买菜去了。
于小兰的老公这样说的时候，我已经注意到了，于小兰和她老公现在住的地方，不是上次我来时住的地方。这个地方比上次更加简陋。这是个非常窄小的房间。房间的墙壁上有个同样窄小的窗。透过窗可以看到一片稀稀疏疏的草地。草地上长了几棵香蕉树。草地上还到处扔着垃圾。几只苍蝇在垃圾里嗡嗡飞着。一忽儿刮过来一阵微风。垃圾里的塑胶袋子被风吹得啪啦啪啦响。
见我的眼光看着他们住的地方，于小兰的老公的脸红了。于小兰的老公说，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喜欢上了喝酒。喝多了酒他还喜欢闹事。他说他现在已在控制自己，尽量让自己不喝酒了。他还说他上次喝酒，很花了他们一点钱，于是为了节省，他和于小兰搬到了现在这个地方。他说他本来打算搬回工厂宿舍。他和于小兰打工的工厂都有宿舍。可是于小兰死活都不同意。于小兰说本来在外面打工就够苦了，要是天天和老公住在两个不同的宿舍，还不如他们一起辞工回家。
那顿午饭，于小兰的老公还是陪我喝了点酒。不过我们喝的都是啤酒。于小兰的老公也没喝多少啤酒。我和于小兰的老公喝啤酒的时候，于小兰就突然讲起了她的金宝。于小兰说她刚出来时非常想家，后来好容易不想家了，只想她的金宝。于小兰说她现在每隔一个星期给金宝打一个电话，金宝的奶奶在电话里说金宝非常听话。于小兰说去年春节回家，她发现金宝都开始变声了。说到后来，于小兰就不知该说什么了。她有好长一会没有说话。她已经吃完饭了。她用她的筷子，不时在她的碗底戳来戳去。这样戳了一会，她又非常突然地说，要不是为了金宝，就算是深圳的大街上到处躺着金子，她也不会和老公出来打工。
刘婶和于小兰的故事，就讲到这里了。我想我现在应该讲讲母亲。我和弟弟相继工作以后，母亲和父亲的争吵便慢慢变得越来越少。我和弟弟每年回一两次家。基本上每次回家，我都能看见母亲和父亲坐在一起说话。他们说他们以前发生的事情，或就村里当下的某件事情发表看法。当然他们还是吵架。不过他们的吵架真的只是吵架。这点我和弟弟看出来了。他们吵架的时候，我和弟弟会站在旁边笑话。有一次，母亲和父亲正在争吵，她便被弟弟效仿她争吵的声音逗笑了。母亲在笑的中途还狠狠瞪了一下弟弟。母亲说这么多年她白疼弟弟了。
母亲对弟弟说：“你干嘛只学我的声音，不学你爸的声音？”
母亲和父亲还买了一个手机。他们用这个手机和我们联系。每次和我联系的电话里，我可以听到父亲在旁边交待母亲的声音。父亲让母亲问问我们，我和弟弟的工作现在怎样，跟上司的关系处得怎样。相形之下，母亲的问题则要琐碎多了。她问我最近过得怎样。她说她看了天气预报，天气预报说深圳有雨，这两天深圳有没下雨。她问我深圳的青菜多少钱一斤，深圳的衣服贵不贵。当然有时候她也会曲里拐弯问我，最近我有没有利用业余时间出去，我和谁一起出去，这个谁是男是女。要是我正中圈套，告诉她这个谁是个女孩。她的一大堆问题就来了。她问我这个女孩长得怎样。我们的关系怎样。我什么时候给她找个媳妇。村里跟我一般大的年轻人都结婚了。我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她甚至用羡慕的声音告诉我，村里的谁谁谁当了奶奶，谁谁谁最近当了爸爸。
有年冬天，我和弟弟一起回家过年。这次回家，我惊讶发现，我们村的麻将规则，再次悄然发生了变化。也许是想和得更快些吧，村里人打麻将时，把麻将里的风拿掉了。村里的麻将也打得大多了。有些人不仅仅打得大，他们在打的过程中还要买码。要是买的码都中了，那一盘麻将下来，输的人可要输不少钱，赢的人也赢得更多了。
于小兰那年也回去了。她和我母亲坐在一张麻将桌上。坐在这张麻将桌上的，还有胡婆和刘婶。时间真是个无情的东西呀。我站在母亲身后，发现她们统统被时光催老了。就是我自己，我也在时光的流逝中更加成熟。我变得越来越不喜欢运动。就是一口气爬个五六层的楼梯，我也会呼呼喘气。码牌的时候，胡婆的手已经很不利索了。每摸进去一张麻将，胡婆要花上好一会功夫，才能将另一张麻将打出来。不过母亲她们都不催胡婆。她们一边在等待胡婆的同时，一边说话。于小兰的话题，差不多全是她在南方的打工见闻了。于小兰说她在南方打工的那些工厂，说她在打工中认识的人，说打工的各种趣闻。不过于小兰主要还是说些趣闻。大多与趣闻无关的事情，又需要必须讲到，于小兰的处理方式，就是轻轻带过。于小兰也老了。不笑的时候，她的额上都悄然爬上了一些皱纹。刘婶比以前瘦了许多。她身上再没有那股懒洋洋的劲了。有一次母亲摸到一张好牌，伸出手突然从嘴里爆发出一阵兴高采烈的声音。刘婶还是像以前一样响亮地蹬着脚，大笑着指着母亲说：“只有这个猪婆！好像八辈子没有起过一张好牌。”
过完年，我和弟弟又回了南方。又过了一年，就像母亲希望的那样，我有了我现在的女友。我和女友的感情很好。可是我们也有感情不好的时候。比如说我们感觉物价越来越高的时候，我们的工资越来越不够花的时候，我们要应付各种开支的时候。
一天晚上，不知道什么事情，我和女友吵架了。我们吵得很凶。不过我们没有打架。我们把怒火发泄在双手能够抓到的某些东西上。女友抓起一个茶杯，用力摔到地上。茶杯在地板上发出咣啷咣啷的声音。然后在当的脆响中分成几块。我也抓起遥控。看都没看将遥控直接摔向阳台。
这天晚上，我和女友并没和好。我们早早睡了，气鼓鼓背对背谁也不理谁。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电话响了。我从床上跳起，抄起电话。电话显示屏上是母亲的号码。我吓了一跳，不知道是不是家里出了事情。也许是我的惊吓，感染了女友。我刚抓起电话，女友就转过了背，问我是谁打的电话。我没有理睬女友。不过我心里已经原谅了她。我接通电话，耳边就传来了母亲非常突然的话。母亲说：“省啊，你知不知道，跟我老是打麻将的胡婆，胡婆走了。”
几个月前，胡婆就觉得不太对劲。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钻着铰着地疼。可是胡婆一直都只肯将这事告诉母亲和刘婶，还不许她们告诉任何人。母亲和刘婶劝胡婆去医院看看。胡婆说什么也不肯。胡婆说她都老了，到了可以走的年纪，要是再不走别人都要叫她老不死的了。
胡婆这话，当然是玩笑话。不开玩笑的时候，胡婆会很认真地说：“你们以为我不想看病呀，我只是觉得我这个病，不是一般的病，不想在临走之前，浪费掉我儿子的钱。”
胡婆的病，果然就不是一般的病。大概在前天晚上，胡婆和母亲还有刘婶坐在一张麻将桌旁。还没有打多久呢，胡婆就脑袋一歪，整个身子都倒了地上。母亲和刘婶慌了。叫来了胡婆的儿子。胡婆的儿子赶紧将胡婆送去医院。在去医院的路上，胡婆走了……
说到这里，母亲的声音有些哽咽。母亲在电话里清了清喉咙。接着她沉默了一下。大概想让我变得高兴些吧，再开始讲话的时候，她不再和我讲胡婆了。她给我讲父亲。说父亲前阵子又给盖房子的人家当瓦工去了。现在村里的瓦工价钱差不多几十块钱一天。她不想父亲去。可是父亲说我和弟弟都没结婚，都没孩子，他和母亲的任务还没有完成。说完父亲，母亲又给我说起了刘婶。说刘婶现在经常领着她老公，两个人一前一后在河边走。母亲还说到了于小兰。前段时间母亲给于小兰打了个电话，想跟于小兰好好说说话。可是于小兰说她正在加班，没有时间讲话。
说到后来，母亲就突然问了我一句话：“省啊，你还记得我们村的樵满爹吗？”
我想了好一会，才想起樵满爹的事情。母亲却突然压低声音说：“你知不知道，我今年七月看见樵满爹了。那时候天很晚了。我从地里回来。路过樵满爹儿子家的菜园。就看见樵满爹站在菜园里，眼睛正盯着他儿子家。他儿子家大概在吃饭吧。厨房的窗口亮着灯。我走过去想跟樵满爹打个招呼。可是樵满爹转过身就钻进甘蔗地里不见了。我吓了一跳。第二天特意去樵满爹的儿子家，他们家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我到现在都搞不清，我看到的究竟是不是真的樵满爹。”
母亲的电话完了，我突然很想抽根烟安静一下。我抓起电视机旁边的烟盒，里面已经空了。我决定下楼买烟。出门之前，看了一眼女友。这时的女友已经背过身去，将她的后脑勺摞给我了。我对着女友的背说：“我下去买烟了。”女友没有说话。直到我开门的时候，女友才非常激动地丢过来一窜话：“你就抽吧，抽吧抽吧，抽死你。”
我买烟的地方，附近还有家麻辣烫小店。我吸着烟从小店面前经过，发现小店的老板正在忙。老板娘也在忙。她的额头上都忙出了一阵细密的汗。她把窜好的麻辣烫，一窜一窜放进滚烫的汤锅。接着她捞起了几窜煮好的麻辣烫。麻辣烫的竹签有些烫手。她的手抖了抖，还是很紧地抓着麻辣烫。她把早已经拌好的汤料浇在麻辣烫上。浇汤的过程中，一不小心，有一滴汤料飞进了她的眼睛。她眨了眨眼睛，甚至来不及去擦眼睛。继续用她的两只手，飞快地端起了这碗麻辣烫，准备将它们端给店里的客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