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前面都说过了。这些事情进行的前半部分,母亲和刘婶始终一言不发。她们甚至拒绝让自己的目光,去直视对方。有一次,于小兰的子宫口,已经开得很厉害了。手忙脚乱中,母亲把一条烫好的毛巾,递到了刘婶手中。待到她发现时,刘婶已接过毛巾。她狠狠地甩了甩手,好像传染了不干净的东西。刘婶也忙不迭地将毛巾塞给了胡婆,好像手中的毛巾沾着毒药。
两个人的矛盾真正得到缓解,是在于小兰的婆婆摔碎瓷碗以后。望着一地的碎片,母亲还在发愣,不知道于小兰的婆婆要干什么。直到于小兰的婆婆捡起碎片,手中的碎片向于小兰伸去,母亲才明白过来,然后她发出了啊的一声惊叫。紧跟着这声惊叫的,是另一个更加尖利的叫声。这个叫声来自刘婶。就在这两声惊叫中,谁也说不清楚是谁向谁伸出了自己的手。等得母亲醒过神来,她的手和刘婶的手,紧紧抓在一起。
再下来的事情,似乎就进行得水到渠成。于小兰终于产下了金宝。于小兰流了很多血……于小兰的血让屋里所有人都慌了神。于小兰的老公几乎来不及高兴,他将手中的金宝往于小兰的婆婆手中一塞,就以逃命的速度往屋外直冲。半个多小时后,于小兰的老公叫来了村里的医生李建军。那半个多小时,母亲和刘婶时不时地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然后又借着于小兰的婆婆和胡婆的话,相互搭上了话。
那天上午,母亲从于小兰家出来,她的伞下就共着刘婶。刘婶没有带伞。直到很久以后,母亲才知道,刘婶在走进于小兰家时,手中其实撑着把非常结实的雨伞。就这样,母亲和刘婶共着一把伞,肩并肩走在雨中。刘婶的家离于小兰家,比我家要离得远。母亲一直将刘婶送到了家。
仅仅只过了几天,母亲和刘婶便恢复了她们从前的关系。我可以常常在我们家堂屋门口看到刘婶。母亲也常常去刘婶家。
一天下午,我从学校回来,看到我家堂屋门口,摆起了一桌麻将。麻将桌旁坐着母亲和刘婶,胡婆和于小兰。这也是我第一次在于小兰生下金宝后再看到她。她怀里抱着瘦小的金宝。金宝已含着于小兰的乳头进入了睡眠。于小兰用一只手抱着金宝,另一只手飞快地打出了一张七万。母亲也毫不留情捡起这张七万,然后双手突然往空中一伸,仿佛在空中拍打什么地爆发出一阵兴高采烈的声音。这是母亲一个习惯性的动作。只要我看见这个动作,我就知道,母亲这天的手气不错。对于母亲的动作,其他的三个人已经视若无睹。刘婶故意在桌下狠狠蹬了一下脚。刘婶还大笑着指着母亲骂了一声。刘婶说:“只有这个猪婆!搞得像八辈子没有和过牌。”
十七岁那年,我读高一。比我小两岁的弟弟读初二。还是那句老话,我的学费,弟弟的学费……母亲和父亲依然争吵,打架。可是这些解决不了问题。这年秋天,收获完地里的庄稼,父亲开始跟村里的几个男人,辗转于镇上或邻镇一户又一户盖房子的人家。这些人家需要小工。小工的工作就是搅拌水泥,提拎灰桶,运砖搬瓦。小工的工资不高,最多二三十块钱一天。父亲的工种永远都是小工。因为父亲不会瓦工,他在瓦匠们眼里只有一身力气。
一天傍晚,我从学校回来。发现我家饭桌旁边,坐着个从未见过的男人。男人有两个窄窄的肩膀,有张黝黑的面孔。男人和父亲坐在一起喝酒。男人喝酒的姿势和父亲并不相同。父亲是那种端起酒杯大口大口喝酒的人。男人端着酒杯,只是一小口一小口抿着杯里的酒。每抿一口,男人就会闭一下眼睛。男人有一双让人看着心里无端端很慌的眼睛。望着那双眼睛,我总是搞不清楚,男人的眼睛究竟是望着酒杯,还是望着酒杯旁边的空气。
男人是父亲的朋友。他和父亲在一户盖房的人家认识。那户人家盖的是楼房。父亲在楼下收拾东西,一块砖头突然从楼上掉下。眼看它就要砸在父亲头上,一个人冲了过来。这个人的出现,让父亲避免了一场血光之灾。这个人就是眼前的男人。那天晚上,父亲把自己喝醉了。父亲用力地拍打着男人的肩膀,不停说男人是他的救命恩人,救命恩人。
那天晚上,男人就住在我家。我家没有多余的床,母亲就搬出凉席,临时为男人搭建了一张床。这张跟夏天有关的凉席,已经许久没有被我们使用,上面沾满了灰尘。甚至有几只已经不见的蜘蛛,它们在凉席的席脚与席脚之间,织出了无数张精致的网。母亲用扫把消灭了蛛网。母亲还烧了热水,将毛巾浸到水中。接着用烫过的毛巾,清洁着凉席上的灰尘。母亲这样做的时候,父亲已经睡了。我和弟弟后来也去睡了。我们躺在床上,听着父亲从隔壁房间传来的起伏的鼾声。我还在父亲的鼾声中,听到了母亲一边清洁凉席,一边与男人进行的聊天声。
接下来的很长时间,我都可以在我家的饭桌旁看到这个男人。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很受我们欢迎。他有一个口琴。他的口琴吹得很好。最重要的是,他还能熟悉地使用音乐简谱。我和弟弟刚刚在外面学回来的歌,只要听我们在嘴里唱一遍,他就能用口琴吹出来。他有一个歌本,里头他抄着许多好听的歌曲。他曾经一句一句,教我们唱过其中几支歌曲。有时候,天色晚了,母亲的晚饭还没做好,他就用口琴伴奏,怂恿着我和弟弟唱歌。他似乎很乐意让他的口琴,成为我和弟弟歌声背后的背景。他吹口琴的时候,拿口琴的两只手的手肘,总是一动一动。他的整个身子,也跟着一动一动。吃饭的时候,他仍然陪父亲喝酒。不管白酒还是啤酒,他仍然端着酒杯,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着杯里的酒。
他也和母亲说话。不过这通常是父亲不在家的时候。要是父亲在家,他不是陪父亲喝酒,就是陪我们唱歌。只要他陪我们唱歌,母亲一般会站在旁边。碰到了自己会唱的歌,母亲还会在我们后面轻声地跟着哼。我记得有次,我们唱的是一支王洛宾的民歌,《在那遥远的地方》。这也是他教我们的。唱到后面,母亲就跟着我们一起唱。“我愿做一只羊羔,陪她去放羊,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不过更多的时候,我们嘴里的歌都让母亲感到陌生。母亲就只是站在旁边。一边看着我们,一边眼里面满是笑意。
又有一天傍晚,我从学校回来,看到了男人和母亲正在厨房说话。男人坐在灶前。一边和母亲说话还一边往灶里添上一把柴火。母亲正在灶后忙碌。锅里的热气腾腾地挡住了她的脸孔。他们的声音不大。我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唯一可以听到的就是他们时不时发出一阵笑声。厨房的门开着。不知是我走得格外近了,还是他们的声音本来就大。我发现当我出现在厨房门口的时候,他们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十分清楚。我听见他们在说我和弟弟。男人说我和弟弟特别听话,不像他那两个孩子。他也有两个孩子,这是他以前跟我们说的。两个也都是男孩。不过这两个男孩比我们调皮多了,老是给他惹事。他的话音落了,母亲的声音便起来了。母亲好像在安慰他。我没有听清楚母亲的话。因为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然后我转身跑开了。
我最后一次见到男人,应该是第二年春天了。这次的男人还是在陪父亲喝酒。他们的酒到中途,我和弟弟便吃完饭离开饭桌了。他们的酒似乎喝了很久。我和弟弟也似乎做了许多事情。我们看了一会电视,又温习了一会功课,还看了一会小说。直到我打了一个哈欠,准备上床睡觉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了他们从厨房传来的争吵声。他们的声音很大,其中好像还夹杂了碗筷从桌上摔下来的声音。我吓了一跳,丢下书往厨房跑。
我跑到厨房,母亲已不知上哪去了。我看见父亲的眼睛被酒精染红了。一股浓重的酒精味道飘荡在厨房上空。不知道谁丢了一个碗在地上。碗已经碎了,瓦解成好多碎块,躺在堆狼藉的米饭里。我看见父亲还指着男人的鼻子,父亲的嘴里喷出来的热气,差不多全喷到了男人的脸上。父亲说什么救命恩人,狗屁救命恩人。你这种救命恩人,我算把你看透了。
这个男人的故事,到这里就基本剧终。无法剧终的是我的父亲母亲。接下来的很长时间,母亲和父亲的争吵都越来越凶。他们的打架也越来越频繁。一天晚上,父亲喝醉了酒。父亲将母亲再次摁在地上,一拳一拳地打着母亲的脸。奇怪的是,第二天早上,母亲又早早起来。她肿着张脸,一如既往在家里忙进忙去。好像她和父亲之间,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过了一段时间,又有一天晚上,弟弟在床上睡着了,我也进入半梦半醒的状态。突然我听到隔壁的房间,传来了母亲痛苦的呻吟声。我知道母亲的老毛病又犯了。母亲有个老毛病,心绞痛。只要她的心绞痛发作,她就会痛得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无法安生。每次她的心绞痛发作,父亲都会飞一样地骑着自行车,去找村里的医生李建军。这次的父亲也没例外,父亲将我从床上叫起来,让我看着母亲,他自己则匆匆推着自行车出门。
半个小时后,父亲和李建军来了。李建军给母亲打了一瓶吊针。吊瓶里的药水慢慢通过针头,渗进母亲手腕上的皮肤。直到这时,母亲才注意到,父亲的额头上,有一道十分显眼的血痕。母亲问父亲这是怎么了。父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也没什么,我去找李医生找得太急,又看不清路,自行车撞到树上,额头被树枝挂了一下……”
这以后的几天时间,据弟弟说,父亲和母亲难得地没有发生争吵。我们的家里也难得地清清静静。这几天母亲做的饭菜似乎特别好吃。母亲将家里收拾得格外干净。
一个周六傍晚,我从住读的学校回来。我们一家人围坐在饭桌前吃饭。母亲竟破天荒地,在父亲的酒杯空了以后,主动提起酒瓶,要给他再倒上一杯酒。父亲也破天荒地,挡住了母亲的手。父亲挟了筷菜到口中,他一边咀嚼着嘴里的菜一边说:“今天就喝到这里。嘿嘿,今天就喝到这里。”
不过这样的时间没有维持多久。等我下次从学校回来,不知道因为什么,父亲和母亲再次发生了争吵。吵到中途,父亲就伸出手。他的手在空中,很快变成了一个有力的拳头。这个拳头落在母亲脸上。母亲的脸颊马上红了。父亲的拳头再次落下,母亲的脸颊肿了起来。
……
我的父亲母亲暂时讲到这里,我想我现在还是讲讲其他事情。这些事情的主人公有何碧青,有樵满爹,还有胡婆。何碧青和她老公离了婚。她和她老公后来又各自结了婚。他们和他们的第二个结婚对象,还是经常发生争吵。我甚至听母亲偶然对我说,何碧青说要是早知道第二次婚姻也是这样,就算是打死她,她也不会跟第一个老公离婚。
樵满爹后来的故事,则多少有些传奇性。樵满爹的病就那样好了,一直没有再犯。樵满爹却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里,突然在我们村失踪。很明显这是场精心策划的失踪。樵满爹带走了他的衣裳,他的钱。他还从一堆乱七八糟的物品里,找到了他从未用过的身份证。有人说亲眼见樵满爹坐上了一趟开往市里的客车。樵满爹的子女对这种说法并不相信。他们说樵满爹活了大半辈子,步子从未离开过我们的家乡小镇。有人说樵满爹也许并未远走,只是想去一个儿女找不到的地方,在那里呆上一段时间。樵满爹的子女对这种说法也不相信。他们说他们的父亲大半辈子都想着他们,一直让他们过得非常省心。不知怎么回事,听到第二种说法,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想到我曾经看过的《动物世界》。《动物世界》里说,年老的大象会在大限将至的日子来到之前,悄悄离开象群。
不管怎么说,樵满爹还是失踪了。樵满爹的子女寻找了很长一段时间,结果徒然无功。徒然无功的寻找让他们最终放弃了对樵满爹的寻找。
至于胡婆。胡婆还是和儿媳吵架。一天早上,胡婆的儿媳起得很迟。太阳都越过了树梢尖儿,胡婆的儿媳还在床上。早饭的时候,胡婆在饭桌上不停唠叨。唠叨的永远都是那些话题。她的儿媳太懒,她的儿媳每天光收拾自己就要一个小时,她的儿媳跟别人的儿媳相比,哪儿都比不上别人的儿媳。她的儿媳火了,突然将手中的碗猛地一摔。伴着这摔碗动作的,是胡婆的儿媳的一句话。胡婆的儿媳说:“这家里简直待不下去了,我要回家。”这话仿佛对胡婆说的,又仿佛对胡婆的儿子而说。这话里的回家,当然指她娘家。胡婆彻底被激怒了。胡婆伸出手,推搡着儿媳。胡婆说:“你回家你回家你回家。别以为这个家离开你就过不下去。告诉你,没有你我儿子照样找得到老婆。找的老婆还比你漂亮能干。”胡婆的儿媳没动。胡婆便推搡得更加用力。胡婆说:“你回家啊,你怎么还不回家?”
事后哭述起来,胡婆也觉得自己做得有点过头。可是她说她一个长辈,再怎么过头也是长辈。遗憾的是,胡婆的儿媳可不这么认为。胡婆的儿媳突然暴发了。她暴发的对象是她老公。她奔到老公面前。她的老公正闷头吃饭。对于身边的战争,她的老公只能充耳不闻。她的老公来不及反应,她已经抱住老公的头,使劲在他的脸上手上胳膊上,不分青红皂白抓着咬着掐着。她的老公火了,身子一冲挣脱了她。然后他用力一掀,将面前的桌子掀倒了。她老公还不解气,狠狠地骂了句话。她老公说:“我操,我操,我操他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