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和父亲一起,当然也不是时刻都在争吵。他们也有不争吵的时候。我记得有年冬天,村里突然停了电。外面还下着雪。那雪下得真大。一会儿的功夫,远处的颜色便不见了。所有的颜色都被白色覆盖。天渐渐黑了下来,我们都守在家里,手脚都向着面前的火堆。我们的火堆是棵大树的树根。树根外用砖砌起来,砌成个标准的正方形。偶尔烧到了不太干燥的地方,正在燃烧的树根会发出一两声噼啪的声音。
也就在这种时不时响起的噼啪声中,母亲和父亲突然说起了他们年轻的时候。母亲和父亲从小生活在一个村。可是他们一直不太说话。父亲说那时候他真怕丑,稍稍跟母亲说上两句话,他就感觉到心跳脸热。母亲说那时候她还不是也很怕丑。她说父亲第一次被媒人领着去她家,她给父亲倒茶,满满的一杯茶,她的双手不停抖,抖到父亲面前,抖泼了半杯茶。
说到后来,父亲又说起了他们刚结婚的时候。父亲说他们那时还很年轻,一点儿不知道过日子的难处。父亲和母亲结婚当天,曾经对母亲许下一个愿望。父亲对母亲说你给我等着,我一定让你过上很好的日子,我要你不用下地,不缺钱花,不用发愁,只要你给我每天做三顿饭吃,给我生一堆孩子。
父亲的这些话说完,一时又没有再说什么。母亲也没有接过话。静默中母亲和父亲都把手伸到了面前的火堆。火堆里偶尔传出来一两下噼啪的声音。火光中我可以看见父亲和母亲手上的硬茧,他们的手背因为太冷和长期户外劳作而冻裂开的皮肤。不知是不是烤火太多,他们的手比我和弟弟的手蜡黄许多。他们的手的颜色,就像是一块放在日头下晒了太久的腊肉。
那天晚上,母亲和父亲后来又说了许多话。我和弟弟还不是很懂这些话。不过我和弟弟表现得非常听话。我们基本上不说话。我们静静坐在那里,不时翻一翻被火烤得受不了的某只脚或者手。熊熊的火光映红我们的脸,同时也映红母亲和父亲的脸。我时不时还会嗅两下鼻子。我的鼻子里充满了树根在燃烧时散发出的、那种木头的味道。我发现我喜欢这种味道。
有段时间,不知怎么回事,我发现刘婶不来我们家了。母亲也不去刘婶家。就是在路上遇见,母亲和刘婶连招呼都不打。我记得有次,我和母亲一起,我们同行的还有几个人。我们在路上遇见刘婶。同行的人纷纷跟刘婶打招呼。刘婶也先后跟他们打招呼。可是母亲却扭过头去,异常亲热地叫我的名字,让我陪她一起,看一片飘在空中的、奇形怪状的云。
直到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几次,我才意识到母亲和刘婶之间,肯定发生了什么。就是现在,我也不敢肯定,她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曾向母亲打听过这件事情。可是我每次打听,得到的都是母亲的淡然一笑。我只知道,在这往后的日子,母亲和于小兰她们说起刘婶,脸上总是幅愤愤不平的表情。母亲不是喜欢私下里说人坏话的人。倒是于小兰她们,原原本本传递着刘婶对她们说过的、有关母亲的坏话。这些坏话里头,大概许多事情已经严重偏离了事实。母亲在一边听得非常激动。母亲的脸涨得通红。母亲用牙齿咬着嘴唇。母亲的牙齿松开嘴唇的时候,往往对刘婶会发出这样的咒骂:“这个猪婆子——”
“这个猪婆子——”
当然在这种时候,就是再不喜欢说人坏话,母亲还是会控制不住。母亲用十分刻薄的话阴损刘婶。母亲说刘婶是只母鸡,一只光吃粮食不下鸡蛋的母鸡。母亲说刘婶这种女人,谁娶了她都倒了八辈子的大霉。母亲还说了许多话。一边在母亲说的同时,于小兰她们就一边附和着母亲的话。于小兰她们的附和,真的可以用津津有味形容。以至于我不得不怀疑,刘婶说出的关于母亲的坏话,是不是也在这样的气氛里产生。
那段时间,好像也发生了许多事情。这些事情有坏有好。坏的事情是,村里的何碧青和她老公离婚了。何碧青和老公闹了许多年离婚。他们俩感情一直不好。就像我的父亲母亲。他们家同样长年累月飘荡着争吵和扭打的声音。
还有一件坏的事情。就是胡婆和她的儿媳,狠狠吵了一架。胡婆的儿媳不是本地人。她是在镇上的一家理发店,认识的胡婆的儿子。那时候我们镇上已经有了理发店。就是个普通的店面。店里再摆些剪子剃刀毛巾洗发水之类的工具。非常简陋的店面。可是这个店面能吸引到许多镇上爱玩的年轻人。店里的墙壁上,贴着当时流行的、港台明星的画报。店里面还有个录音机。录音机那时在我们镇上,还是个不太常见的西洋器。录音机里传来各种各样的流行歌曲。这些流行歌曲在听惯戏曲的老人耳里,简直不知道是什么玩意。我们村就曾经有个老人。这个幽默的老人,根据费翔的一首歌曲,还编了段幽默的顺口溜。这段顺口溜的前面是这样的,“冬天里的一把火,烧死你也烧死我。”可是在年轻人耳里,这些来自录音机喇叭里的歌声,简直就代表着时代的脚步声。年轻人常常聚集在理发店里。有一天,不知道怎么回事,胡婆的儿媳也来了理发店。接下来的事情,似乎就可想而知。胡婆的儿媳和儿子陷入到恋爱中。他们的关系胡婆却不同意。胡婆的心中,早有了合意的儿媳人选。可她的儿子却非常同意。这是最关键的一点。这也是这几年来,她和她儿媳一直都处不好的原因。
胡婆和儿媳那场架,吵得真凶。我从学校回来,这场架已进入了尾声。胡婆坐在我们家堂屋的椅子上,一边哭一边拍打着大腿。母亲和于小兰还有一大帮女人在劝说她。可是她们的劝声止不住胡婆的哭声。胡婆越哭越起劲。她的哭声淹没了一切劝阻的声音。
就像村里的大多数老人。一边大哭的同时,胡婆的嘴里还一边念念有词。我站在旁边,多少听懂了一些来自胡婆嘴里的句子。这些句子最初确实在数落她的儿媳。她数落她的儿媳不爱劳动,不孝敬老人。数落儿媳比不上别人的儿媳。这样数落不久,她的数落对象很快又变成了她的儿子。她数落着她的儿子。数落他当初不听她的话,给她找回来这样一个儿媳。数落他整个人都变了,都是因为这个儿媳。数落到后面,她又在这种数落中,很快将数落变成一种陈述。她陈述她的种种不易。她老公死得早。很早起她就一手拉扯着儿子。为了儿子着想,她咬着牙一直没有再嫁。有年冬天,儿子病了,一百多斤的儿子,她天天用自行车带着他去镇上输液。还有一年过年,她为了给儿子买上一双皮鞋,硬是在过年前,把她齐腰深的头发卖了……
胡婆的述说,越到后来就越有点煽情。她似乎嫌这还不够煽情。她又说起了她那个死得很早的老公。她说她老公真的狠心,丢下她们娘俩就不管了。她说她早知如此,就跟着老公去了。
不得不承认,胡婆的这些话,确实有感染力。我觉得脑里空空的,甚至都不愿意去看胡婆去听胡婆的话。有几个女人在胡婆的话中,默默地擦起了眼睛。
这天傍晚,胡婆在我家吃饭。吃完饭,母亲又劝了一会胡婆,胡婆才出了门,往她的儿子儿媳家走。胡婆走后,母亲问了我和弟弟一个问题。母亲说要是我和弟弟以后娶了媳妇,我们会不会跟胡婆的儿子一样忘了娘。面对这个问题,我和弟弟的立场一样。我们异口同声告诉母亲,我们不会忘娘。弟弟还天真地加上一句,要是他的老婆像胡婆的儿媳一样,他一定毫不留情操起拳头打在他老婆身上。弟弟的话,逗得母亲笑了。母亲笑得很开心,两只手在上衣的下摆不停拍来拍去。这样拍打了一阵,母亲才望了望父亲,告诫弟弟:“老婆再怎么不对,也不要打。我平生最恨的,就是打老婆的男人。”
坏事就说到这里,现在来说说好事。那段时间的好事很多。比如说村里病了很久的樵满爹,有一天突然又开始在村里走来走去了。樵满爹得的不知什么病。他的儿子带着他去了镇上的医院。医生说这个病没得治了,开了些药让樵满爹回家好好休息。这一休息,就是很长时间。樵满爹的儿子女儿以为他不会再休息多长时间。谁知道一天早上,樵满爹从梦中醒来,突然叫着喊着地要吃东西。吃完东西,樵满爹的病就仿佛好了。樵满爹将自己打扮得神采奕奕。他穿着他的白褂子天蓝色的裤子满村子地游荡。每碰到一个村人,他都会主动打声招呼。樵满爹跟这些村人打着哈哈说,今天的天气真好,哈哈哈哈。你的气色也真好,哈哈哈哈。
这些好事当中,最值得说说的,还是发生在于小兰身上的事。一天中午,于小兰和老公在一起吃饭。之所以吃饭的只有她和她老公,是因为她和她婆家很早分了家。于小兰吃着吃着饭,突然就哇的一声,她将她嘴里的饭全吐在了桌子上。她老公看着那些饭,觉得恶心。他甚至将脸一板,狠狠地清了一下喉咙。没想到刚刚清完喉咙,于小兰又哇了一声。不过这一次于小兰活生生将嘴里的饭忍住了。只见她一手捂嘴,另一只手抚胸口。于小兰的老公还没有来得及再次清响喉咙,于小兰已经说话了。于小兰的话音里,透着种明显的撒娇和激动。于小兰说:“你清什么清,你这个二百五,你难道不知道嘛,你这是要当爸爸了。”
于小兰的老公真正当上爸爸,已经是第二年春天了。那年春天的雨似乎特别多。一天晚上,吃完晚饭,母亲就打着伞,去了于小兰那里。弟弟也吵着要去。母亲狠狠冲弟弟瞪了一眼。弟弟被母亲吓了回来,跟我坐在一起,趴在桌上,又开始蒙着书在白纸上写写画画。这样的写画进行了很久,弟弟都打了几次哈欠,母亲还没回来。父亲嫌我们点着电灯,又没做什么事情,不停地要求我们熄灯睡觉。后来我们熄灭了灯,怎么都睡不着。我们在黑暗中小声讨论,这几天没有看到于小兰,是不是她要生了。于小兰要是生了,她的孩子该怎么生出来。
母亲从于小兰家回来,应该是第二天上午的光景。实际上母亲还没回来,我们就听到了于小兰家那边传来的鞭炮声。父亲说于小兰肯定生了。父亲的话音刚落,不知在做什么的弟弟,转过身就往于小兰家的方向跑。可是父亲用他的大手挡住了弟弟。父亲用严肃的表情对弟弟说,说他现在还不能去于小兰家,最起码也要等到下午才能过去。
也就一夜不见,母亲看起来疲惫极了。她的脸色也很苍白。我注意到,母亲的衣服上还溅着大大小小的血痕。刚走进门,不顾我们在场,母亲便失魂落魄地告诉父亲。她说她不知道于小兰还能不能留住这条命。接下来母亲的声音便突然变了,变成了一种近于哽咽的声音。母亲和父亲说话的声音也小了。他们的声音再小,还是落进了我和弟弟竖起的耳中。我听见母亲说于小兰怀的是个倒胎,人家的孩子都是头先出来,她的孩子却是屁股最先出来。母亲说接生的胡婆也没办法,于小兰的婆婆就红着眼睛,抄起一个瓷碗。瓷碗摔在地上,摔成一地碎片。于小兰的婆婆捡起一块碎片,两只手抖得非常厉害,伸向了于小兰……
母亲这样说的时候,时不时紧紧闭着眼睛。仿佛她正在进行的,并不是一场述说,反而正亲眼目睹当时的情景。父亲也紧紧皱着眉头。听到于小兰终于在碎片的帮助下,将孩子生下来,父亲的眉头又舒展开来。不过父亲的眉头很快再次聚到一起。因为这时母亲说到了血。母亲说于小兰流了很多血。母亲说她从未看见过那么多血。她们给于小兰擦了又擦,擦了又擦。这些血还是河一样到处都是……
关于于小兰和血的事情,我的叙述只能到此为止。因为这时母亲终于恢复常态。然后母亲用近于粗暴的姿态,毫不留情地赶走了我和弟弟。我和弟弟像两只受惊的麻雀。我们以最快的速度从母亲身旁逃开。只是这时候我的脑子,已经充满了瓷碗、碎片、伸去、鲜血之类的字眼。
于小兰再在村里出现,时间已经又过了一个月。就是跟以前没怀孕时相比,于小兰也瘦了许多。不仅仅瘦,于小兰的肤色还变得非常白,白得刺眼。于小兰的瘦和白,让母亲产生了这样的担心。母亲说要是刮来一阵大风,她真担心于小兰被风吹跑。于小兰生的是个男孩。男孩的名字叫金宝。不知是不是因为金宝选择的出生方式导致,于小兰供给金宝的奶水总是不够。好在我们那里是农村,我们煮饭用的是土灶和大铁锅。于小兰的婆婆想了一个办法。她在煮饭的时候,只会在米里面加上很少的水。这样一来,煮到中途沥出来的米汤,就会变得很浓。于小兰的奶水不够,就用很浓的米汤代替。米汤的营养肯定无法跟母乳相比。一个月的时候,金宝的身体还很瘦小。就是把他跟刚刚出生的孩子放在一起,他的身体根本无法比这些孩子大上多少。
于小兰出现不久,我家的麻将桌旁,又热闹了起来。同时坐在我家麻将桌上的,还有胡婆和刘婶。
至于母亲和刘婶的关系,这里要补充一下。要是按照母亲的说法,恐怕我现在不得不让我的叙述回到一个月前了。还是那个下雨的日子。母亲打着伞,来到了于小兰家。于小兰躺在床上,嘴里头发出一阵比一阵巨大的呻吟声。于小兰的床边,分别站着四个人。这四个人是于小兰的婆婆,于小兰的老公,还有胡婆和刘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