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是个女人。这当然是句废话。之所以这么说,我想说的是,我的母亲作为女人,就像我们常见的大多女人,勤奋,善良,隐忍,尽一切可能爱我和我的弟弟。同时她也像我们常见的大多女人,敏感,唠叨,虚荣,对一些细枝末节的问题过于斤斤计较……
有年冬天,我和母亲去了镇上。那是个天寒地冻的腊月隆冬。在我的记忆里,似乎以前每个属于家乡的冬天都在天寒地冻。河里面结着冰。气温低到了零下十摄氏度左右。早上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要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好容易起床穿好衣服,打开门,门外的草垛上面,野外的枯枝败叶,都凝着层厚厚的白霜。既然都腊月隆冬,当然已接近过年。地里的庄稼早收上来了,来年的农活也有段日子。母亲的口袋里揣着一叠钞票。那是我家一年收成的其中一部分。去镇上的路上,母亲计划好了,这些钱的主要用途是扯布,然后再买些生活日用品。
到达镇上,扯完布,买完日用品,我们的任务完成了。母亲口袋里的钞票也快用完了。我们要回家了。可是在回家之前,母亲又去了镇上的一家小卖部。那是家很小的小卖部,里面就两个窄窄的玻璃柜台。柜台里躺着孩子的学习用品,女人的化妆用品。母亲的目光,很快被吸引到了化妆用品那块。这些化妆用品,到底有哪些种类,我忘记得差不多了。我记得里头躺着两种袋装的化妆品,一种叫郁美净,一种叫紫罗兰。郁美净是擦手擦脸的护肤用品,相当于我们现在用的大宝。紫罗兰则是种粉,相当于现在的女性们化妆前打的粉底。
母亲的目光,一下子被这两袋化妆用品吸引。她让营业员将它们拿出来,用两只手掂着它们,翻来覆去地查看它们。不知道查看多久以后,我看见她的一只手,有些犹豫地伸进裤子口袋,她的脸还跟着红了一红。她的手从口袋出来,手里面躺着一大把一分、两分、五分的纸钞或者硬币。她把纸钞和硬币倒在玻璃柜台台面。一个淘气的硬币,蹦蹦跳跳掉到了她的脚下。她弯下腰,捡起硬币。然后她吸了口气,捡起台面上的纸钞与硬币,一个一个,一张一张地递到营业员手里。营业员的脸色不是特别好看。母亲的动作和数钱的语气,这时候却显得十分日常。好不容易,母亲用这种方式,付清了郁美净和紫罗兰的钱。桌上的几个多余的硬币,母亲将它们捡起来放回口袋。
从小卖部出来,母亲的情绪难得地十分饱满。母亲的步子轻快,尽管她的两只手提着分量实在不轻的东西。母亲的嘴里时不时哼几句她常哼的歌。母亲还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聊天。
母亲说:“省啊,你知不知道紫罗兰是种什么东西,我听不知道谁讲过,紫罗兰是种开花的植物。一到春天,它就会开出来紫色的很小的花朵。”
“省啊,今天晚上我做鸡蛋打汤给你们吃。”
“省啊,你给我老实说一说,我们村你见过的结婚的女人里,你觉得哪个结婚的女人最漂亮?”
……
大概在我七岁那年,我们村发生了一件这样的事情。
一个叫桂珍的二十来岁的女人,因为和婆婆闹了意见,开了瓶农药喝药自杀了。那时的假冒伪劣产品,稀少得就像现在遍地假货里的真材实料。这个叫桂珍的女人,当然不可能一口气喝了整瓶农药之后,还有给农药厂家写感谢信的闹剧发生。桂珍死后那几天,桂珍的娘家来了很多人,他们在桂珍婆家见到东西就砸,抄起东西就要打人。桂珍的娘家把她的婆家闹得鸡犬不宁。我们村的人,特别是村里的女人,那几天表现得格外兴奋。他们一群群地,议论纷纷地,就像是桂珍婆家在放电影,蜂拥到桂珍婆家门口,看着或出面干预着桂珍娘家与婆家的这场纠纷。
这场纠纷持续了几天时间。
后来在村干部的调解之下,桂珍婆家拿了笔钱给桂珍娘家,解决了这件事情。
桂珍的丈夫后来重新娶了老婆。他和老婆的感情谈不上多好,谈不上多差。这个老婆对桂珍的孩子不是很差,终究也不是很好。他们家菜园的边角那里,桂珍的坟日渐荒草丛生。
桂珍和婆婆闹的那场真正可以算致命的意见,说起来其实十分细小。桂珍婆婆傍晚从外面回来,看见她家的厨房还没冒烟,听到了一阵稀里哗啦的麻将声。麻将声从她家的堂屋传来,桂珍就坐在麻将桌旁,一双眼光盯着麻将桌上的牌,没看见身后的她。
桂珍婆婆一个生气,掀掉了堂屋里的那桌麻将。米白色的麻将籽籽,就像是一块块厚皮厚脸的豆腐,不停在堂屋地面滚来滚去,滚了一地。
当天晚上,按照桂珍婆婆后来的说法,她闻到了一种十分刺鼻的农药味道。她觉得不安,于是她翻身下床。她刚推开房门,打开电灯,就看见了垂着头坐在凳子上的桂珍。桂珍的两只手软绵绵地伸向地面。凳脚旁躺着个空空的敌敌畏农药瓶。桂珍的嘴边胸前,流下了一大摊刺目的白沫。
桂珍的娘家来她婆家闹的那段日子,我也曾去过桂珍婆家一次。我看见桂珍婆家的屋前屋后全都是人。这些人有我们村里的人,有外村的人。有些人我能说出他们的名字,有些人我对他们的面孔完全陌生。我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据说他是桂珍的哥哥,他把桂珍丈夫摁在地上,左一个拳头右一个拳头打着桂珍丈夫的脸。桂珍丈夫一动不动。我还听见我们村的几个女人正在就桂珍自杀的事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桂珍这人……太想不开了……”
“你说是不是麻将害死了桂珍……”
“桂珍的婆婆早晨去走亲戚,桂珍连中午饭都没吃,一直打麻将打到她婆婆回来……”
“人生一世,你说像桂珍这样,走之前痛痛快快打场麻将,是不是也值……”
……
过了几天,我又在我们村一户人家的堂屋里看到这几个女人。这几个女人的中间摆着一桌麻将。她们将桌上的麻将抹得稀里哗啦直响。麻将牌不响的时候,她们就不停发出来“我碰”、“我吃”、“我和了”的各种声音。
不知哪年开始,我们村流行起了麻将。在我的记忆里面,我们村的老人孩子,男人女人,每个人都会打和擅打麻将。农闲时节,过年过节,村里人主要的消遣方式是麻将。村里人招待客人,总是从平日说得来的几个村人里,叫两三个人来,然后陪客人一起,组成桌热热闹闹的麻将。
现在再想起来,我们村的麻将,那时的玩法,其实非常简单。和牌的过程中,不仅仅可以碰,可以吃,可以碰和,还可以吃和。放杠的人只是放了一个杠,压根不用给钱。所以我们村的麻将那时打得大胆放心。根据手中的麻将,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不用担心放杠,也不用担心抢扛。因为根本不存在抢扛一说。就是不小心打出去的那粒麻将,很不幸变成了别人和牌时的工具,这个放炮的人也不用担心。因为村里的麻将规则,放炮的人和不放炮的人,都要给和牌的人钱。
我的母亲还有一个爱好,这个爱好就是麻将。
跟我的母亲一起,常常坐到张麻将桌上的,就有以下三个女人。
第一个女人是胡婆。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叫她胡婆,我也叫她胡婆。胡婆是她们里头年龄最大的一个,差不多比我母亲大了十几岁。头上的头发一半都白了,脸上也刻着深深的皱纹。有时候摸到一手好牌,或者和到一次大和,我看见她摸牌的手,或者收钱的手,都有些无法控制的颤抖。
第二个女人是刘婶。刘婶比我的母亲稍微大点。不过从相貌上来看,反而会觉得母亲比她大点。她是个注意保养的女人。地里的农活很少去做。她有个勤奋宽容的老公,还有个调皮捣蛋的儿子。她的儿子比我大多了。之所以说她的儿子调皮捣蛋,是因为十岁那年,她的儿子一个人偷着出去玩水,结果在村后的河里淹死了。听母亲说,刘婶的儿子淹死后,她和她老公一直怀不上孩子。到市里的医院检查,医生说刘婶没了生育能力。也许就因为这些事情,刘婶受了刺激。打这以后,刘婶变了。我还听母亲说,没变前的刘婶是个勤快的女人。村里的女人当中,做什么事刘婶都数一数二。她跟村里的女人一起插秧,一会儿就插到前面去了。从医院回来,刘婶跟老公闹过一段时间的离婚。她老公说什么也不肯。不仅如此,她老公对刘婶所有的变化都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他把地里的活、菜园的活、家里的活拾掇得干干净净。
还有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是于小兰。于小兰比我大不了多少。可是她上学上得迟,出嫁却出得早。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她上小学五年级。我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她已经出嫁了。我记得出嫁那天,她表现得非常高兴。别人家的女儿出嫁,出嫁当天,都表现非常伤心。村里人把这叫做哭嫁。可是她一点都不伤心。她甚至对村里的人公开说,她家太穷,她现在嫁了户好人家,很乐意嫁到这户好人家。
这三个女人一起,再加上我的母亲,就成了道老少搭配的、其实在村里十分常见的、麻将桌旁的风景。她们不仅仅只打麻将,她们还不停谈话。她们的谈话对象,主要是村里的男人女人。她们说于小兰的婆婆很坏,对待于小兰更坏。于小兰的老公也坏,因为他老是向着于小兰的婆婆。她们说刘婶的命真好,有一个这么好的老公。刘婶就会在她们的话里,突然这么来上一句,“光有个好老公,也没得什么用。”刘婶的话音落了,她们也不再说话了。她们把她们的注意力,都放到面前的麻将牌上。过了一会,她们又开始不停说话。她们说胡婆的儿媳也坏,胡婆的儿子不知怎么给她找了这么一个儿媳。胡婶就掺杂其中,絮絮叨叨地说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以此来证明她儿媳的坏。
有时候,不可避免地,她们会说到一些当时我听不懂的事情。我记得有次,我坐在母亲身后看牌。我总是喜欢坐在母亲身后,巴不得母亲老是和牌。要是母亲偶尔犯错,眼看要打出张她本不该打出的牌,我还会不动声色的咳嗽一下。当然这种时候很少,母亲的牌技很好。我记得有次,也不知是谁起的头,更不知她们具体说了些什么。只是我现在回想起来,她们似乎说到了村里的某个男人,说他在夏天爱穿着三角短裤出来,走起路来下面一摆一摆。她们还说到了于小兰的男人,说于小兰的男人身体很好,晚上的表现也一定很好。她们还说到了很多事情。一边说一边发出各种不同的笑声。她们的笑声里,数于小兰笑得最为响亮。可能顾及到我在场,母亲狠狠地看一看于小兰。然后对于小兰说:“只这个疯婆子,笑得不知多浪。”母亲还狠狠看一看我,那意思是示意我离场。在这方面,不得不承认,我是个迟熟的人。我已经读初一了,对她们的谈话内容,我还不是很懂。于小兰笑得更为响亮地说:“你怕什么,你们家三省,你们家三省还是小孩!”
有好几次,我听到她们也在说起父亲。说得最多的人,大概还是母亲。说到父亲,母亲的态度就变得极为不好。一会儿,母亲一边摔打着手中的麻将,一边起劲地数落父亲。一会儿,母亲又变得没有一点精神。母亲用低沉的声音说:“你们不要跟我说他,我现在听到他的名字都烦。”
母亲和父亲的关系不好。这在我们村里,几乎全村的人都知道。母亲和父亲喜欢吵架。吵着吵着就打了起来。我记得有次,他们打得很凶。他们打架的具体缘由,我已经忘记了。我只是隐隐记得,那次的打架发生在阳历八月。每年八月,里头有大半月份,我家的空气都可以用一根火柴轻易点燃。这是个跟钱有关的月份。地里的庄稼一时半会还无法变成钱。底下的九月马上又要来了。九月一来,我的报名费,我弟弟的报名费……我也不记得是谁先出的手。我只记得父亲后来将母亲摁到地上。父亲的手摁得很紧,母亲动弹不了。我看见父亲的拳头接着高高扬起,一拳一拳打在母亲脸上。母亲的脸这时变成了一个沙包。父亲对这个沙包的击打变得准确无比。父亲的拳头带着风声,毫不犹豫地落下,收起。落下,收起。
父亲对母亲的暴打,使得母亲在床上整整躺了一个星期。母亲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尤其是父亲在场的时候。这时的母亲简直像尊雕塑。父亲将饭亲自做好,用碗盛了,递到母亲手里。可是母亲不领父亲的情。母亲的反应通常是看也不看,朝着父亲递来的饭碗顺手就是一撂。不得不承认,母亲的顺手一撂,其实又不是真的顺手。因为这一撂的结果,十次肯定有九次,母亲将父亲递来的饭碗撂到地上。面对着地上白花花的米饭,父亲通常会将脸一板,狠狠地跺一跺脚,然后又低声下气地劝说母亲:“你这是何必呢,再怎么生气也不要糟蹋自己的身体。”母亲的反应要么一声不吭,好像没有听见父亲的声音,要么暴跳如雷地突然大喝一声。母亲用很大的声音说:“我就要糟蹋自己的身体,我就要糟蹋自己的身体,我的身体反正不值钱”,“我自己不去糟蹋,也会被那些良心让狗吃了的人拼命糟蹋。”
母亲和父亲的争吵多了,我和弟弟也习惯了。只要他们不吵得非常厉害,扭打起来,我和弟弟就呆在房里,悄无声息做我们的事情。我和弟弟趴在桌上,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作业。我们在纸上无聊地写写画画。很小的时候,我就喜欢在纸上写写画画。我在纸上编各种各样的故事,按照我自己的思维方式与想象能力。我在纸上写:“我有一个这样的家,我的爸爸妈妈老是吵架……”跟我相比,弟弟写画的方式就简单多了。弟弟喜欢用一张白纸,纸蒙在钢笔字帖或美术人像上,然后用手中的笔,一笔一笔、非常仔细地描摹底下的字帖或人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