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在房间里等了很久,男孩也没来。
于是他只好拿起剪刀,为夜羽蕨修剪枝叶。
也许这孩子对每个晚上读一段《众生书》的兴趣已经消失了,就像他几个月前曾热衷于木工和观星,现在却不再喜欢了一样。
老人思忖着,目光在那株瑟瑟发抖的植物上打量。如果剪去顶端的新叶子,这盆夜羽蕨会长得更粗壮,但是看起来它并不情愿被剪。它紧紧地卷起了所有叶子,仿佛一个殉教的圣徒正闭上眼睛引颈就戮。
如果剪了,它一定会抓狂的。
老人犹豫着,不知手里张开的剪刀该不该剪下去。就在这时,房门传来砰的一声巨响,男孩冲进了房间。
老人吓了一跳,手一抖,一片幽蓝坠落而下。夜羽蕨哗地一声熄灭了光辉,叶子片片卷回枝干,枝干逐节缩回,这株伤心的植物带着它的委屈愤怒钻回花盆的土壤里去了。
旁边的另外一盆夜羽蕨疑惑不安地闪烁着。如果有眼睛,它一定是在盯着老人手里的剪刀,恐惧不已。老人无奈地收起剪刀,对着那个光秃秃的花盆咕哝着说:“你知道我不是故意的……”
男孩看着这一幕,哈哈笑了起来。
老人不得不板起脸:“你迟到了!”
“抱歉,老师。”男孩爬上梯子,从书架上取下那本大黑书,嘴巴里应着,“我刚才去查了一点资料——关于昨天的故事。”
“什么资料?”
“不朽之人的谱系。”男孩说。
老人一愣,胡子颤抖着,几乎笑了出来。
不朽之人只是自然界凝结出的精灵,并不像人类一样代代繁衍生育,怎么会有谱系这个说法?看着男孩一本正经的表情,老人还是忍住了没有笑。
“说来听听。”他说。
“《神典释义》里有一幅不朽之人插图,那是王国里最早的一幅描述不朽之人样貌的图画,也是本德猎手们猎杀不朽之人的样本。老师,你一定知道那幅图是圣艾什顿画的。”
老人点了点头。
“于是我去翻了《圣徒传》,去看圣艾什顿的生平,结果你猜怎么样?”男孩得意洋洋地问。他按捺不住满心的炫耀,在老人开口之前就大声说出了答案:
“艾什顿是在黑沼泽见到那个不朽之人的!”
“而艾什顿画的不朽之人的长相,又跟这个……”男孩飞快地翻开书页,打开那张绿色的插图,笃定地指点着,“跟这个图上的不朽之人迪恩完全不同。所以我觉得他画的应该是维尔德——迪恩的养父,在鹰涧堡滥杀无辜的那个家伙。”
老人皱眉看着男孩:“这么说可是有点武断。加莱特王国并不是只有两个不朽之人。”
“的确,这种精灵虽然少见,却不会只有两个。”男孩沉着地回答,“但是在神魔战争时期,敢于出面激烈反对主神信仰、常常在人类中间活动、被许多人类目睹过、并且被反复记载下来的,大概也只有维尔德、迪恩、兰斯和克利吧!”
老人在男孩面前坐下来,想了想,说道:“我很想说你是错的,但是我要承认,我对此所了解的一切,并不足以反驳你。”
男孩扳着手指:“所以根据这几本书的描述,就该是这样的:‘神启者’爱德华四世统治时期,大概是神木元年之后不久,黑沼泽的不朽之人维尔德带领邪魔毁了鹰涧堡。接下来,一百多年后布鲁克国王在位,他又一次出现,化身为骑士拜伦。他似乎……在试图成为一个人类,但却失败了。又过了一百多年,他收养了迪恩,按照人类的方式培养他。然后就是昨晚的第三个故事,可怜的迪恩觉醒的故事。这个故事应该发生在‘燧石’菲利普国王执政的时候,那时战乱最多,王国里拥有历史上最大的佣兵群体。此外,维尔德和兰斯还在按照养育人类的办法培养克利。”
老人讶异地看着他,不敢相信他居然会联想到这么多。他开始后悔给伊伦讲这本书了。
男孩把那本大黑书从桌子对面推了过来:“我简直等不及听下一个故事了!我知道这是不朽之人这一卷的最后一个故事,希望它能告诉我们这些精灵更多的秘密。”
男孩的表情像极了他的父亲,聪颖自信,却又常常迫不及待。老人心里有隐约的哀伤缓缓浮动。他打起精神翻开书,有些惊讶地挑起眉毛:“啊哈,这个故事有点特别。”
“怎么了?”男孩马上俯身过来。
“这个故事的开始,有一段引言。”
“这种短短的苏曼斯文,让我练习着读一读吧。”男孩说。他从桌面上小心地拖过那本大书,依旧用手指一个个划过字母。
“那时她还是个对世界满心好奇的少女。
她的笑语在雄狮堡的空中花园回荡,飘飞不定的裙裾旋起缤纷落花。她如瀑的黑色长发被束在脑后,银色饰带横过洁白宽阔的额头。
后来她的裙摆盖住了旧靴子,腰带上挂着一把短剑。那剑是她在兵营里捡来的,黝黑的剑身污迹斑斑,也许是锈迹,也许是陈年的血,她努力磨过,那些痕迹无法消除。
后来她站在广阔无垠的卡拉高原上,风吹过她见证过死亡与杀戮的灰色眼睛。她看见公爵的信使从远方纵马而来,绘着狮徽的长长旗帜在风里飞扬,马蹄溅起绿色的草皮和泥土。
她曾经以为自己会在卡拉高原终老一生。”
男孩的发音带着生硬的洛克班口音,听起来没有一点他的故乡的味道。老人看着他因为拼读而努力涨红的脸,不知道是该为他高兴还是该为他忧伤。
“老师,这是个女人的故事啊!”男孩嚷道,“第四个故事:玫瑰之狮!”
戈洛莉亚快步跑上楼梯,因为匆忙而气喘吁吁。
“蒙妮卡!欧丽萨嬷嬷!快来帮我换衣服!”她一边喊着,一边胡乱解开长裙的系带。
侍女们匆忙地跟过来,有些不知所措。
“真的是他的信使吗?”欧丽萨嬷嬷声音颤抖地问。她把手放在胸口,这个姿势意味着她的神经衰弱症状马上就要爆发了。
戈洛莉亚飞快地瞥了她一眼:“从黑石驿路换马过来的,跑了整整一夜。”她扯平套在自己身上的衣裙,那是银粉色的纱裙,缀满亮星,“居然被他发现了。会是他想杀我吗?”
欧丽萨嬷嬷瞪大了眼睛,后退了一步,几乎喘不过气来。
“小姐……”蒙妮卡跪在地上为她整理裙摆,也惊骇地叫出了声。
戈洛莉亚抬起下巴瞄着镜子。镜子里的女孩因为激动而红涨着脸,可目光却带着疯狂的镇定。
我不怕他。
她冷冷地想,我已经被他杀死过一次,明白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如此。
外面有人敲了敲门。不用回头,戈洛莉亚也知道是格伊塔公爵。在这样紧张的时刻,也似乎只有他可以不动声色地按照老样子缓缓敲门。
他慢慢走进来,拖着风湿加重的病腿。卡拉高原干燥的气候并没有减轻他的病痛,他最近开始拄拐杖了。
“马格努斯的信使在大厅里等候。”他的声音苍老暗哑,“他不肯提前透露任何信息,除非见到雄狮堡女继承人本人。”
戈洛莉亚转身看着他:“你拒绝他了吗?”
“当然。我告诉他他搞错了。卡拉城堡只是我们格伊塔家族的一个狩猎据点。在猎鹿季节偶尔会有些女孩在这里短暂居住,她们并不是什么公爵继承人……”
“但是?”
公爵摇了摇白发苍苍的头,忧心忡忡地看着她:“但是他并不相信。他执意要见你,是——你。指名道姓,说出了你的名字。”
戈洛莉亚身后发出一声虚弱的叫喊,是欧丽萨嬷嬷晕倒了。其他侍女们急忙扶起她,在房间里惊惶地寻找嗅盐。
戈洛莉亚回身再次打量镜中的自己,用手理了理头发。
格伊塔公爵惊讶地看着她:“你这是在打算出去见他?你根本不想躲起来吗?”
“我躲了七年。这已经足够了。”
公爵把拐杖在地上轻轻划过:“不只是在你的故乡沃洛斯,甚至在整个王国,关于詹姆斯·艾凡赫公爵有后裔尚在人世的传言一直沸沸扬扬。马格努斯追查这个说法日久,却从来没有得到证据。如果你此刻现身,必将会在外面引起极大的震荡——你真的准备好了吗?”
“如果我出去见他,其实唯一的问题是你们。”戈洛莉亚说道,“你们格伊塔家在帮我逃亡,我现身就意味着对你们家族的窝藏逃犯指控罪名坐实。”
公爵微微一笑:“在雷霆荒野跟马格努斯的军队短兵相接之后,王国里还有谁会认为格伊塔家族和马格努斯·艾凡赫是相亲相爱的?”
“所以你其实也是来劝我出去见他的。”
过于精明的对话总是让人感到不舒服,公爵和戈洛莉亚平静地对视一眼,又都转过了视线。
欧丽萨嬷嬷发出长长的抽气声,醒了过来。她睁开朦胧的泪眼,把手伸给戈洛莉亚:
“主神啊,我的小姐……请你一定要平平安安……”
戈洛莉亚俯身握住了她的手:“我会的。放心吧欧丽萨嬷嬷,你知道我没那么容易被打败。”
欧丽萨嬷嬷点点头,万分不舍地看着戈洛莉亚直起身,跟格伊塔公爵离开了房间。
信使正等在大厅里。
他沾满灰尘的外衣已经看不出颜色,只有卷檐制帽上缝着的代表信使身份的羽毛还洁白如昔。他毫不畏惧地打量着走进来的戈洛莉亚和格伊塔爵士,然后脱帽致敬。
“沃洛斯公爵马格努斯大人的信使,迪恩·亨廷顿,愿意为您效劳。”
戈洛莉亚点头致意。
格伊塔公爵先开口说道:“你为我们带来了什么样的消息?”
信使从怀里掏出一张羊皮卷,恭敬地递给了公爵。
格伊塔公爵犹豫了一下,还是抑制住了抢先打开的冲动,把羊皮卷递给戈洛莉亚。
戈洛莉亚的手在微微颤抖,她深吸了一口气,打开火漆封印,再熟悉不过的字迹扑面而来。
“你拿笔的姿势错了,小姑娘!”
他低沉的声音骤然回响在戈洛莉亚的耳边,把她带回多年前雄狮堡天塔下层那间拱顶低矮的图书室。那时他的眼里笑意多过冰冷,更不曾有一丝疯狂。他一生未曾婚娶,视戈洛莉亚为亲女。他们在那里度过了堪称愉快的漫长时光,直到他杀兄夺位为止。
她定神看下去。
亲爱的侄女戈洛:
得知你还活着,我无限欣慰。我们之间有很多书信不能尽诉的恩怨,所以我需要与你见面细谈。如果你肯来亚赫,我会出城五十里亲自迎接。请不要怀疑我的诚意,我以血管里流动的艾梵赫之血向你保证,你不会受到任何伤害。我迫切期待与你见面,文字并不能表达我此刻心情的万分之一。
你的叔叔:马格努斯·艾梵赫
仿佛是害怕刺激到戈洛莉亚,信中他一字不提自己的公爵身份,反而特意强调两人的血缘关系。她合起羊皮卷,看着信使:“他怎么知道我还活着?又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信使的脸上浮起谦卑的笑容:“您知道,我只是个信使,对于大人们的想法我并不知情。”
“那么沃洛斯公爵最近怎么样?”格伊塔公爵随意地问道,“他的领地上有什么新鲜事吗?”
“公爵?”信使抓了抓头,“他跟往常一样忙着处理领地上的政务和研究宗教奥义。至于新鲜事那就是大主教亲临雄狮堡,让整个沃洛斯几乎都陷入了疯狂。”
“大主教?”格伊塔公爵吃惊地重复,回头与戈洛莉亚交换了一个惊异的眼神。大主教是王国里唯一受圣徒亲自祝福的神权最高领袖,世代都隐居于圣徒雪山,从来不会下山介入世俗事务,是什么事情居然让现任大主教卡拉斯三世破戒下山?
“劳烦送信,不胜感激。”伊格塔公爵对信使点点头,“我们为你准备了房间,请你去休息吧。”
信使舒身行礼,转身出去了。
戈洛莉亚把信递给格伊塔公爵,他看了看,两个人沉默了一阵。
“如果现在杀了信使,然后编个理由说他死于某种意外,马格努斯就依然没有证据证明我还活着。”戈洛莉亚流露出了一丝软弱,那封信里有某种东西让她捉摸不透,她还是想要躲起来。
格伊塔公爵清了清喉咙,慢慢开口:“我们有自己的队伍,此外还得到了至少两个个公爵领的支持。义旗一旦举起,在边境上跟巨人缠斗的征猎军也会回师沃洛斯,这支部队就算没有十足的决胜把握,却至少会造成边境失守,让马格努斯后院起火。”
他已经迫不及待了。
戈洛莉亚渐渐恢复了冷静,暗自想着。他年近七旬,疾病缠身,等不及要看到格伊塔家最辉煌的胜利。
他用一生的时间地把家族跻身于王国三大家族的行列,儿子瑞恩·格伊塔在王城任内务大臣,侄子西蒙·格伊塔统领王国最精锐的征猎军,但他还不满足。在克里斯国王老病不堪,国政荒疏之时,他还要利用自己来挑起战争,树立格伊塔家在王国北部的权威地位,他几乎忘了就在两代人之前,格伊塔还只是亚赫王城里一个低贱的丝绸商号。
“你让我带军南下沃洛斯?”
“军队只是以防万一。”公爵说道,“七年来王国里征伐不休,没有军队寸步难行。我们可以在雄狮堡外五十里的地方扎营,等待与他见面——或者,见机行事。”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何况这箭已在弦上搭了七年。
戈洛莉亚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