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恩喉咙发干,莫名的怒意火焰般蹿升包围了全身。他的手抓住挂毯边缘的流苏,几乎扯下挂毯。另一只手颤抖着触到腰间的剑柄,无意识地紧紧抓住,猛然冲了出来。
凯吉尔完全没有料到屋子里有人。
他正用矛尖推着克利的身子打转,想要找到适合刺入的地方。听到声音,他茫然回头,被迪恩一拳重重打上鼻梁,跌进墙角。
公爵吃惊地转过身,鼻尖正对上海瑟薇寒光流淌的短剑。
“你们……”他嘶哑地说,声音苍老,带着朽烂的气息,“你们居然闯到这里?”
海瑟薇把公爵逼到墙边,发现根本不必防备他,他衰老无力,几乎站立不稳。
“我说过他是我的。”海瑟薇冷冷地说。
“你们逃不出去的。你们甚至走不出这个塔楼。”
“那是你的想法。”
迪恩和蒙克解下了克利,刚一松开绑着的绳子,克利立刻用手捂住眼睛,就像在地牢里一样,但是这次没有尖叫。
“你还好吧?”迪恩问。“你的眼睛怎么了?”
“一切看起来都跟原来不一样了……”克利瑟缩着说。
迪恩没有在意他在说什么,转身看着海瑟薇:“好了,我们可以走了。”
海瑟薇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公爵。
“怎么?”蒙克问,“你不会想……”
蒙克的话被打断了,满脸是血的凯吉尔突然从墙角冲了出来,长矛在阴暗的房间里刺出一股强劲的风。矛尖擦过蒙克的后背,迪恩看见一片鲜血涌了出来。
蒙克踉跄了一下,凯吉尔已经收回了长矛,再次挺起肚子刺了过来。
濒死的危机感让这个肥胖的保民官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迪恩上前挡住受伤的蒙克,用力挥剑试图斩断矛柄,剑锋与木头相交,发出一声钝响。长矛飞到了房间另一头。
“让开!”蒙克大吼,一把推开迪恩,力道之大仿佛根本没有受伤。
他用斧柄支撑起身体,抬头看着凯吉尔:“卑鄙小人,这是你偷袭的教训!”他说着,突然把斧子像长矛一样直刺凯吉尔的身体。
凯吉尔发出凄厉的叫喊,被蒙克用尽全力推向房间后面,一直撞破关严的木头窗扇,飞出窗外。
高空的劲风猛地冲进房间,鼓荡起窗帘和床边的帷幕,风声里带着凯吉尔长长的惨叫,叫声最后终止于遥远的一声闷响。
“天杀的。”蒙克骂道,双膝弯曲跪了下来。
院子里陡然响起尖锐的叫喊声,接着是更大的嘈杂声。显然保民官大人落下塔楼,被下面的人发现了。
“你们逃不出去的,”公爵喘息着说,“不要白费力气。把那小怪物留下给我,我可以不追究这件事。”
海瑟薇轻蔑地一笑:“你凭什么认为到现在我们还会相信你的仁慈?”
她拉过克利,率先走出房间。迪恩架起蒙克,也跟了出去。
楼梯沿着塔楼厚厚的石墙盘旋而下,他们只走了几步,就听见了下面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已经有人冲上来,没有机会走回暗道那里了。
迪恩和海瑟薇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转回身体,回到原来的房间。
迪恩用力推动那具雕花大床,把房门死死顶住。
他努力让自己镇定如常,能够冷静地运用头脑想个办法,但是蒙克的伤还是让让忧心如焚。
那个平时满嘴牢骚和粗话的莽汉沉默地靠在墙边,伤口鲜血喷涌,女巫为他简单地包扎,他几乎没有反应。
海瑟薇抬起眼睛看着迪恩,眼里是真切的同情:“我很遗憾。”
这是他见过她唯一的一次真情流露。
也许这就是结局。
自己一直以来探求的答案,居然要付出失去兄弟的代价吗?
迪恩听着门外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苦涩的自责渗入脑髓。他在蒙克身边半跪下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嗨,老伙计。”
蒙克没有睁眼,只是哼了一声,言辞含混:“也许我会死在公爵的浴室里……”他嘿嘿笑起来,声音像是抽动的破风箱,“叫那个小鬼……过来,去问他你的问题吧。如果我为了这件倒霉的事情挂掉,至少让我在死前知道值不值得。”
迪恩木然地转头看着克利,海瑟薇已经将他的眼睛用绸带遮住,他站在一边,紧紧抓着她的手。
“你是否认识一个叫维尔德的……不朽之人?”
房门处传来一声巨响,是士兵们在砸门了。
公爵在浴盆边的地板上爬行,尖叫:“救命!快来救我!”
砸门声震耳欲聋,一声重似一声。
但是所有的声音都被海瑟薇轻轻的一句话淹没了:“克利当然认识,我也认识,你昨天还见过他。”
迪恩抬起头,看着她的脸,突然觉得口干舌燥,说不出话。
“他在烈风山谷奄奄一息时被本德猎手捉住,关在莫瑞隐修院画满了禁足咒的岩洞里。他是个睿智的不朽之人,懂得如何封印和解封不朽之血。”海瑟薇解释说,她疑惑地看着迪恩,“你怎么会知道维尔德?”
迪恩颤抖着试图抓稳剑柄,眼前的一切忽而模糊忽而清晰,他不知道那是自己的眼泪。
“命运已经注定,这跟愿望无关。”那个自己曾经那么亲近又那么陌生的男人,居然还活在世界上。就在昨夜,对自己说了这句话。
注定的是谁的命运?是维尔德,还是自己?
迪恩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他是我的养父。”
海瑟薇倒抽了一口冷气,第一次用冰冷彻骨的眼睛直盯着他,那神情让人不寒而栗。
“他为什么要收养你?”她问。
迪恩摇摇头:“我不知道。”
“主神在上,”蒙克轻声说,“那个老修士吗?伙计,你真是个白痴。”
他嘶声笑着,看着迪恩。平素凶残的小眼睛里闪耀着嘲讽和同情,仿佛迪恩是一个陌生人。
房门发出震耳欲聋的破裂声,木片飞迸。
士兵们终于把房门撞开了大洞,探头向里面看着。他们穿着零乱的盔甲,有些人根本没有拿武器,显然是匆忙离开大厅的欢宴。
海瑟薇飞快地冲到公爵身边,一把提起他的身体:“谁敢进来,你们就会得到一个死公爵!”
士兵们愣住了。
前面的人瑟缩不动,后面的人推推搡搡,越来越多的士兵在狭窄的楼梯上挤成一团。
“你认为你这样能支持多久?”公爵努力想在海瑟薇的挟持下保持体面,却只是无力地动了动胳膊。
“直到你死!”
公爵愤怒地咳嗽起来,满是褶皱的脸涨成红色,说不出一个字。
“你们都退后!慢慢退出这个塔楼,否则我杀了他!”海瑟薇对着外面的士兵大喊。
士兵们迟疑着,但还是慢慢退后了。
“你还打算在那里发呆多久?”海瑟薇对迪恩喊道。
迪恩扶着受伤的蒙克,向门口走去。海瑟薇拖着公爵。公爵老迈的步伐勉强跟着,可是还没走到楼梯,他却突然软下身子,失去了知觉。
“装死?”海瑟薇的剑毫不留情地刺进他的肩膀,想让他站起来,但公爵毫无反应。
士兵们愣了一愣,站在前面的一个骑士突然大喊一声,扬起阔刃大剑,率先跳进房间。
迪恩的剑砍进了他的脖子,但是并没有阻挡住其他人的步伐。
挡在门口的大床被彻底掀翻,士兵们呐喊着涌入房间,他看见海瑟薇被逼到壁炉边,手里挥舞的短剑像是孩童的玩具,但她还是紧紧拉着克利。
蒙克用尽力气冲向前去,挥动长柄斧挡在他们前面。迪恩看见更多的血从他背上的伤处渗出来,染红了大半个身体,但是蒙克依然疯狂地挥动着武器,像从前在所有的战斗中一样勇不可挡。
但是敌人实在太多了。
狭小的空间里挤满了士兵和武器,总会有锋刃从意想不到的地方劈砍刺入。蒙克终于踉跄地跪倒在地,在迪恩眼前倒了下去。
“逃命吧,你这傻瓜!”
他对迪恩发出最后一声呐喊,身体很快被冲上前的士兵们淹没了。
迪恩觉得一阵眩晕,周围的呐喊声仿佛都是从最遥远的世界尽头传来。他茫然地转过头,看见海瑟薇把克利护在身后,金发飘散,脸颊绯红。
她一个人对付着七八个士兵,毫无胜算。
有剑锋砍进迪恩的肩膀,并不疼痛,只有迟钝的凉意。他这才把注意力转向自己面前的士兵们,凄凉地微笑起来。
就这样结束吗?
失去了兄弟,也许就要失去性命,可是我还有太多疑问没有得到答案!
绝望激发了血液深处潜藏的疯狂,迪恩大吼一声,奋力挥剑。剑刃砍入人体,划出猩红温热的弧线又刺入另一个人。血模糊了眼睛,即疼且痒,不知道是谁的。
一切都仿佛在颤抖和燃烧,直到一支弩箭扎进他的大腿,又一支,仿佛带着冰冷的火焰,射进他的胸膛。
真的结束了。迪恩暗想。
他在士兵中间倒了下来,期待着能有慈悲一击结果他的意识。但是房门外发出一声爆响,士兵们混乱地回头看去,火焰正翻卷着从楼梯蹿进来。
塔楼自上而下燃起了大火。这座高耸的石头建筑并没有多少可燃的木制结构,但是火焰却奇异地在光秃的石头地板和墙壁上攀升,舔食着门窗、挂毯和家具。人们在狭窄的楼梯和房间里尖叫躲闪,夺路而逃。
窗口灌进来的强风撕扯着浓烟和灰烬,一切装饰都在火焰下层层剥落,露出原本的真实面目。
他踏着火焰缓步走来,戏谑的浅笑挂在嘴角,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某人,在慌乱溃逃的人群中冷静得像个恶魔。
“我爱戏剧性的时刻。”他说。
兰斯。
迪恩吃力地抬起头,看着这个神秘的客栈老板。告诉我真相!他想对他大喊,但话到嘴边只是一声被疼痛扭曲的呻吟。
告诉我,你为何如此了解我,甚至比我自己还清楚自己……
兰斯走到海瑟薇面前。她半跪在地上,勉强用手支撑着身体,金发已经被血液染污。她力图反抗,但兰斯还是笑着从她手里拉过了克利。
“是你?”海瑟薇喘息着说道,“这都是你的诡计?是你一直在利用我!”愤怒在她苍白的脸上转化成刻骨恨意,“你这个狡猾的不朽之人,可惜我没有早一天发现你!”
“我也很庆幸这一点。毕竟,我还没有把握对付一个本德隐修院的主神猎手。”
本德隐修院的猎手?
只存在于王国传说里,专门为主神猎杀邪魔的隐修者?而且,是一个能够召唤荒原狼和树精的主神侍奉者?
迪恩吃惊地看向女巫,她纤瘦的背影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
兰斯微笑着,假惺惺地向海瑟薇敬礼:
“我要感谢你,你为我杀了公爵,我们族类的死敌;我要感谢你,你为我封印了克利的不朽之血,让他今后能以人类的身份长大;我要感谢你,你为我找回了迪恩,这个迷惘的家伙是不朽之人有史以来第一个骄傲,被封印时间最长的家伙。我把他妙手偶插在你的计划里,于是你协助维尔德解封了他的不朽之血,把他带回来给我了。我知道你的任务其实很简单,从公爵的浴缸里救出克利,交给本德隐修院。任务之外,你为我尽心竭力做了这么多,我真的很感激。”
“当然还有我的小男孩。克利啊克利,”他笑着摇头,“人人都想得到你,这真是有趣。公爵要你的血洗澡,猎手要你的血回去交差,而我,我是你的家人。”
他轻轻解下缠着克利眼睛的绸带。
男孩下意识地还要遮住眼睛,但是兰斯制止了他。
“你要适应这样,”他说,“凡人的视野不如我们的通明,但是你将用漫长的岁月看着这样的世界长大,直到成为像他那样的人。”兰斯笑着,把克利转向迪恩的方向,“你将有技巧、有智慧、有力量,懂得在这样的世界里生存、战斗,夺取原本属于我们的一切。”
克利慢慢睁开眼睛,用清澈的绿眸看着迪恩,那目光熟悉至极。
真相在头脑里轰然炸响,迪恩屏住了呼吸。那是维尔德的眼睛,那是兰斯的眼睛,那也是……迪恩自己的眼睛。
多少次在溪水的倒影里迪恩反复打量的那双眼睛,湛绿如水,带着植物的颜色。那双眼睛定定看着,满怀不朽之人的忧伤,骤然发现这个世界原来不是自己的。
原来自己不是人类。
长久以来被封印的绿色液体在身体里驰骋飞奔,迪恩低头看着插在胸口的弩箭,碧绿的颜色正缓缓渗出伤口,覆盖了原来的红色血液。
风里都是焦糊的气味,火在头顶燃烧。
兰斯在地上拾起一把被丢弃的双手大剑,宽阔的剑身污迹斑斑。
“让我们了结这件事。”他举起剑,在火与风中砍出一声呼啸,直取海瑟薇的脖颈。
“不,不可以!”克利大喊,挡在海瑟薇的面前,“放过她吧,她救过我!”
兰斯摇摇头:“你知道我不会答应。她是猎杀我们的人。而她救你是为了把你交给本德隐修院,提醒那群猎手我们已经掌握了咒语,可以封印不朽之血变成凡人。如果不是她太贪心,想一并扳倒公爵,你此时早已挂在本德的邪魔标本陈列室的墙上了!”
克利哭了起来。
迪恩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右腿,但他知道血正从后脑蠕虫一般爬过脖颈。
他用尽全力撞向兰斯,将他推翻在燃烧的灰烬里,浓烟呛进胸口,伤处的剧痛几乎让自己昏厥。
“快跑!”迪恩用力压住兰斯,对海瑟薇大吼。
她的眼睛有一刹那满是绝望与不舍。但她还是很快站起来,吃力地跑到房门口,那里烈焰熊熊,像是通往黑暗之狱的入口。
风吹过,火焰和烟雾翻卷摇曳,她的身影很快在门口消失了。
兰斯在迪恩的手肘下冷冷笑了起来:“白痴。”
迪恩恨他的笑声,那种因洞悉而嘲讽一切的笑声。但是他没有力气再做什么了,火光和浓烟如同倒塌的世界,沉重地压向头顶。他陷进最沉的黑暗里。
“插画上的结局!”
确定了这个故事已经讲完,男孩一边嚷着,一边把书从桌面上拖到自己面前。
蜡烛已经快要烧塌了,烛泪在桌上流成难看的一滩,但是烛光反而更加明亮了。
“这幅插图很美啊。”男孩轻声赞叹,目光炯炯地盯着那幅画。
那幅画用大量绿色勾勒出森林和迷惘的精灵,在画的下面,古代的圣徒依旧用绿色墨水写着一段话:
“迪恩孤独地站在森林的浓雾里。
从托马斯堡离开后他再也没有看见克利、兰斯和海瑟薇,再也没有看见一个人类。旧日的世界已经将他远远抛开,只剩下回忆模糊斑驳,如同色彩拙劣的书籍插画。
他赤脚站在土地上,感觉到新的力量透过皮肤和肌肉注入身体,这感觉让他沉迷。
他在森林深处举目四望。
森林是透明的,却又饱蘸着浓郁的深浅绿色。草丛空明如水,轮廓却纤毫毕现。一只飞鸟划过天空,翅膀扇动的每一缕风都留下痕迹,如同水纹层层漾漾,一直荡到看不见的远方。野草抽开新的叶片,树尖舒展一个个嫩芽,水份在每棵植物体内飞速上升,从根至末源源不绝。
这不是凡人之眼看到的森林,只有不朽之人与森林万物一同生生不息,长远得如同永恒。”
男孩用手指一个一个划过这些苏曼斯字母,吃力地读完了最后的描述。他入神地看着那幅插图,试图去理解故事和插画里所描述的邪魔迪恩的信息。
但是身边传来的轻微的鼾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回过头,看见老师已经靠在扶手椅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