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爬出洞口,一头扎在小教堂的地上,咳嗽得快要死了。
“天杀的!”蒙克在能够说话的那一刻终于大声喊出了诅咒,“让雷劈死他们!”
海瑟薇苍白的脸上蹭满了烟灰。她在地上坐直身体,咬着嘴唇想了想,突然站起来,朝森林走去。
“喂!你要做什么?”迪恩问。
“去想办法。”她头也不回地说。
迪恩看了看蒙克:“我说,老伙计。”
蒙克皱眉看着他:“这事难道不是到此为止吗?”他粗豪的脸上挂着难以置信,摇着头把长柄斧往土堆上一挥,溅起潮湿的泥块,“噢,不。不。你个白痴。我******就知道你要把这事管下去!”他呻吟着,“我们是见利忘义的佣兵,不是该死的慈爱的老奶妈!”
“我不过是想看看会发生什么。”迪恩试图解释,但自己也知道这个理由软弱无力。
他看着蒙克,几天来回旋在头脑里的话第一次冲出嘴唇,“这一切与我的身世有关,我要把它搞清楚。可这不关你的事,所以你可以不用来。”
“见鬼!我真想捏扁你!”蒙克大声嚷起来,“我们好不容易逃出来,而你却要自投罗网!”他愤恨地瞪着迪恩,“走吧,去找你命运的真相。天知道,让你自己去,我会整天不自在,喝麦酒都能噎死。”
他在土堆上爬起来,用力踢起泥土溅在迪恩的脸上,率先走向海瑟薇所去的方向。
海瑟薇在森林里快步穿行,绷得紧紧的身影显示出她正抑制着极大的愤怒。
她走到一丛金雀花前,对着丛林大声喊道:“出来!快一点,别考验我的耐心!”
迪恩和蒙克紧张地注意着四周,不知道她会弄出什么,可周围却是一片静寂。
她似乎念了一句什么咒语,手上突然出现了一把短剑。离得很远,迪恩也看得见剑刃上蓝光流淌,如同寒气笼罩。她把短刀高高举起:“别逼我,你认得这个!”
湿冷的空气中传来吱吱扭扭的古怪声音,缠绕在老树与灌木上的一丛绿色藤蔓迟疑地向海瑟薇的方向转过来,如同一条毛发蓬勃的绿色怪蛇。森林的湿气加重了藤蔓的绿意,一片片心形叶子小心翼翼地转动着,终于组成了一张看起来很沮丧的脸,伸到了她的面前。
她抬手给那张脸一个耳光。
藤蔓发出一声凄惨的叫喊,扭动着身体,被打碎的叶子在空中纷飞。
“别动手,别动手!”它拉长了哭腔喊道,瑟缩着,颤抖着。
“这是为上次的事情付给你的奖赏,”海瑟薇说,“作为一个崔斯拉克,你得到的这巴掌有点难偿所值。”
迪恩与蒙克交换了一个惊异的眼神。
崔斯拉克,只存在于传说里的邪恶树精,最擅长用藤蔓绊倒孤身行路的旅人,然后吸干他们的每一滴血液。
“主神啊,”蒙克喃喃说道,“我祖母给我讲崔斯拉克的时候,我一直认为是她胡编的呢。”
藤蔓猛地转过身体,转向蒙克:“有那种味道,不朽之血。”它用细弱的声音说道,不知道是因为兴奋还是恐惧,抖得叶片哗哗作响,“老崔斯拉克闻得出来。”
它在迪恩和蒙克身边晃动着,似乎在嗅着猎物,让人毛骨悚然。
海瑟薇冷眼旁观,不发一语。
藤蔓爬过迪恩的脖颈、蒙克的手臂,然后带着窸窣的声音,缩了回去。
“有那种味道,”它说,在海瑟薇面前不自觉地缩成一团,“但只是味道。老崔斯拉克有点分不清楚。”
海瑟薇沉吟了一下。“最近有不朽之人出现吗?”
藤蔓摇着头——如果一团绿叶可以叫做头——缩得更紧了。
“不要打听这些,不要逼得太紧了。你知道,他们也会来找老崔斯拉克。”
海瑟薇沉下了脸:“你知道你应该帮谁,而不用我提醒。告诉我怎么找他们。”
“自从那个不朽之人被关进隐修院,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他们的气息了。”
海瑟薇咬紧牙关:“我再问最后一次,怎么找他们?”
藤蔓蜷曲起来,似乎感到了女巫的震怒,却不再发出声音。
她将手一挥。迪恩看见一道蓝色的闪光,藤蔓颓然落在地上,变成一团乱糟糟的叶子。
她杀了这只树精。
海瑟薇一脸厌恶地踢开藤蔓,看着地上散落的叶片,默不作声。
迪恩想上前说话,蒙克拉住了他:“人生在世的第一忠告,千万别去惹一个心烦意乱的暴躁女人。”
就在这时,森林里突然响起了马蹄声。
三个人忙伏下身去,隐藏在树丛后面。在枝叶的缝隙里,看见了公爵大人的骑兵正通过森林小径。在他们后面有隐约的嘈杂声,很明显是数量众多的步兵,分散在森林里,开始寻找他们了。
“你看见了吗?”蒙克激愤地评论道,“那个变态公爵居然派出在边界战斗中都不舍得用的骑兵了!”
“他们在找我们。”迪恩看着海瑟薇,“事已至此,你应该给我们一个解释了。”
“你还想要什么解释?你看到的还不够吗?”海瑟薇恼怒地盯着迪恩。
“克利是怎么回事?”
海瑟薇探头看了看森林那头,搜索者似乎马上就要出现了。
“你认为我们现在有时间听她讲故事吗?”蒙克插嘴。
海瑟薇挑起眉毛:“很显然,克利是个不朽之人。”她淡淡说道,“公爵想要杀了他,就像他在过去五十年里一直做的那样。我在托马斯堡救出了克利,自己却被公爵抓住成为诱饵,然后你们帮了我。我天真地以为把一个普通人带给公爵看,他至少会手下留情,于是我找到那个老修士封印克利的不朽之血,让他暂时看起来像个普通人。现在你知道,我搞错了,公爵不会有任何妥协,他要的就是你死我活。”
“那么你是……”迪恩问。
海瑟薇湛蓝的眼睛闪闪烁烁。
她在盘算着什么,迪恩知道。这个女孩有着神秘的身份和目的,狡黠残忍而且完全不可信任。但是他像傻瓜一样看着着她的脸,等着她的回答。
“我是女巫,你知道的。我要救出克利,想找个不朽之人帮忙,但是这个树精却不肯告诉我去哪里找。”
“不管她说什么,我不相信她。”蒙克毫不讳言,抓起斧子,“我们得找个地方躲起来。”
“公爵的领地里没有安全的地方。”海瑟薇说。
“好极了。那我们坐在这里等死吧。”蒙克讥讽道。
“我知道有个地方,安全而且不会被搜查,重要的是为了救克利我们必须去那里。”海瑟薇抬头看着两个倒霉的佣兵,“公爵大人的家——托马斯堡。”
毫无疑问这是个大胆的计划。
迪恩开始很吃惊,但是很快意识到如果要救出克利,并且了解更多关于不朽之人的东西,他们必须去托马斯堡。
“如果我们真要去送死,也要在夜色完全黑下来之后,才能躲过公爵的人,接近城堡。”蒙克说。
“不。”海瑟薇抬起头,“我们可以原路返回,那样更容易。”
三个人都沉默着。
这不仅是大胆,简直是疯狂。地道里大火蔓延浓烟四起,根本无法进入,但是如果可以进去,这绝对是公爵想象不到的。
“我们会在地道里呛死的。”迪恩说,“那边冒出来的烟在这都看得到。”
“你忘了那里有别的分叉通道了吗?如果我们能够坚持到分叉通道那里,我可以打开另外一扇门,通到城堡塔楼。”
蒙克对迪恩摇晃着毛茸茸的大脑袋:“这件事情……老伙计,我们只是拿钱干活的佣兵,不是传奇故事里的幸运主角。”他毫不客气地指着海瑟薇,“她的话我一个字也不相信,我不知道你怎么想。”
“你们当然不相信我,我也不相信你们。”海瑟薇冷冷地说,“我并没有给你们钱,你们却跑来帮忙。对于佣兵来说,这才是最令人生疑的。”
迪恩沉吟了一下:“克利是我见过的唯一活生生的不朽之人,我只是想跟他打听一些事情。”
“噢?”海瑟薇饶有兴趣地看着迪恩,“你的话很有趣。‘唯一活生生的’、‘打听事情’?”她轻笑着转身走向草场村教堂的方向,“我们不要互相打探了。既然各有所需,就好好利用彼此吧。”
天色暗了下来,森林陷入深蓝的薄暮。
三个人悄悄摸近小教堂,那里的暗道入口仍然向外吐着滚滚浓烟。海瑟薇把自己的灰袍子脱了下来,露出里面的男式衣裤和褐色皮革背心。三个人用撕开的袍子包住口鼻。
“拉着我!”她说道。
迪恩拉住了她的手,又抓住抱怨不休的蒙克,深吸一口气,跟着她俯身钻进浓烟。
通道里完全不能睁眼,蒙住嘴巴的布片很快就变得冰冷潮湿,迪恩发现那是自己被呛出的眼泪。他像个盲人一样被女巫拉着跌跌撞撞,努力让自己憋住不要呼吸。浓烟带着灼人的热度舔食着他的身体,自己的肺在下一刻就会爆掉,而这段路似乎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听见蒙克在身后大声咳嗽起来。
海瑟薇骤然加快了步伐,而蒙克的手却变得越发沉重。这个家伙不停地弯下腰来,几乎是被拖着前进。迪恩觉得自己注定要在黑暗里窒息而死,就在即将崩溃的那一刻,他听见了吱吱扭扭的木头转动声。
三个人连滚带爬地冲进门后的暗道,这里因为木门的封闭,只有淡淡的烟味。
蒙克趴在地上,咳嗽,呕吐,捶胸顿足。
“我发誓!我刚才看见我死去的祖母了!”他抬起涕泪横流的脸,对迪恩大声喊。
“好了。”海瑟薇说,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烟灰,举起手里从外面捡来的火把,“从这里朝前走。”
暗道深邃低矮,有的地方用破烂的木板支撑着墙壁。女巫在前面疾步前行,身影在明灭的火光下忽隐忽现。
她似乎非常急于去救克利。迪恩暗自揣测,这当然符合她作为女巫对不朽之人的狂热崇拜。但是,她对公爵的神秘暗道又如此熟悉,这可不是一个森林女巫能够轻易知晓的。
她到底是什么人?
挫败感在一直折磨着迪恩。
维尔德、公爵、海瑟薇、兰斯、克利,这些人他谁都看不透,他不知道自己还知道什么。他觉得头晕目眩,海瑟薇手里的火把光芒比起平时太过耀眼,有那么一会儿,他似乎看得清每一簇火苗的颜色。他定了定神,努力打起精神。
前面的黑暗里隐隐传来了音乐和嘈杂,女巫停下了脚步。
“就快到了,”海瑟薇停下来,把火把伸向前方,那里出现了一道石门。
“听着,门后面是大厅的墙壁夹层,穿过去就是通往塔楼的走廊。公爵在塔楼的顶上有个专门洗澡的房间,克利一定在那里。现在,来帮我推门。”
蒙克对她语气中明显的颐指气使非常不满。他瞪着海瑟薇:“如果你是男人,我发誓我一定会打你的。”
海瑟薇讥讽地一笑:“省省你咒骂的力气来推门吧。”
三个人推开门,眼前是一条狭窄肮脏挂满蛛网的过道。海瑟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迪恩这才发现过道里铺着石板路面,脚步会在过道里发出空洞的回声。
他们熄灭了火把,这里根本不需要照明。
靠着大厅房间的一侧墙壁上,遍布着许多窥探孔。大厅里金色的灯光透过小孔投射过来,打在他们的身上。
从小孔里向外看去,大厅里的喧哗扑面而来。
欢庆边界战斗胜利的宴会仿佛永远是高潮,两列长长的橡木餐桌从挂着族徽的高大主墙边一直伸到门口。美酒佳肴罗列满布,人头攒动,欢声不息。餐桌的上首坐着一些骑士和官员,下首是来路不同的各种客人:修士、古董商、游医、香料商、行脚僧……大厅里回响着游吟诗人的朗诵声、乐器的演奏声和杂耍艺人的叫喊声。
公爵坐在大厅尽头高高的主桌上,脸色晦暗,神情茫然,奇怪地与所有人的欢乐格格不入。
喧嚷声突然变得更大,原来是六名侍者抬着一个巨大的银盘出现在门口。银盘上耸立着一个色彩艳丽的糖城堡,迪恩认出了那是托马斯堡的模型。
侍者把城堡抬上桌子,欢呼和尖叫几乎掀翻了屋顶,该让公爵象征性地切开第一刀。但公爵似乎并不高兴,他蹒跚着走下高台,敷衍地接过侍从手里的餐刀,对着城堡塔楼一刺,接着扔下餐刀退后,让兴奋发狂的众人涌上前去瓜分自己的城堡。
“他看起来不对劲,”蒙克使劲把眼睛凑近窥探孔,说道,“这个娘娘腔好像生病了。”
是的,迪恩也发现了这一点。
公爵的脸上冒出了一层汗水,脸色发黑,伸出手去寻找侍从的搀扶。马屁精凯吉尔不失时机地搀扶住了公爵,在公爵耳边说了句什么。公爵点点头,两个人悄然离开欢闹的人群,走出了大厅侧门。
“我们要快点。”海瑟薇说,“他要对克利下手了。”
他们在狭窄的过道里走了一段,海瑟薇停下来打开了一道暗门。
门那边挂着厚重的丝质挂毯,挂毯后是铺着光滑橡木地板的走廊。走廊上空无一人,只有插在铁质托架上的火把闪耀着令人不安的光。他们飞快地走上楼梯,朝塔楼顶端走去。
海瑟薇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公爵的浴室,她在门口听了听便推门而入。门里是个阴暗的房间,窗帘紧闭,壁炉里火烧得正旺,两个侍女正在木头浴盆边嬉笑着准备洗浴用具。在她们头顶,天花板垂下粗大的铁索,倒吊着一个瘦小的身影,正是被捆得死死的克利。
闯入者让侍女们一愣,接着就尖叫起来。
海瑟薇反手关上门,对蒙克喊道:“让她们闭嘴!”
蒙克早已冲了上去,一手抓住一名侍女,把她们按进浴盆,弄得水花四溅。迪恩用毛巾塞住了她们的嘴。
“脱下她的衣服。”海瑟薇指着一个侍女说道。
迪恩明白她的意思,跟蒙克七手八脚地扯下了侍女服,然后把她们捆了起来。
海瑟薇走到阴暗的墙角,那里有一个挂着暗红色帘幕的大床,她掀开床后面厚厚的挂毯,向里面一指:“你们都可以进去。”
“那个小鬼怎么办?”蒙克问。
“没有时间了,快进去。”海瑟薇飞快地把侍女服套在身上,拉平皱褶。一边拢起长发,一边走到壁炉旁用铁火棍敲散了熊熊燃烧的柴堆。这是唯一的光源,房间里骤然暗了下来。
她做完这一切刚刚坐在浴盆旁边,房间的门就打开了。
公爵在这短短的一段时间似乎老了几十岁。
他的脸遍布皱纹,龟裂如干涸的河床,脊背佝偻成弧形,白发蓬乱的头无力地靠在凯吉尔的身上。保民官半拖着他走到浴盆边,对海瑟薇说道:“快帮大人脱衣服!”
海瑟薇低头站起来,扶住公爵,去解他上衣的绸带。凯吉尔则在浴盆边拾起一根尖锐的长矛,试了试锋刃。
迪恩在缝隙里看着,真相闪电一样在眼前亮起:他是要给克利放血!
割开克利的身体,血会流到下方的浴盆,公爵就是用不朽之血来保持体力和青春的!
不朽之人血液流尽也不会死去,在放干血后,依然要用燃烧的橡木棍刺入心脏。地牢里无数不朽之人的尸体,原来都是这样倍受折磨而死的。
费斯伍德公爵像恶魔一样使用不朽之血,这一切竟然是以主神之名!
这一切竟然让他成为王国里信仰最虔诚最纯洁的圣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