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洛斯公爵马格努斯正跪在神龛面前。
昏暗迷离的晨光从主神像身后的玻璃花窗射出,把主神威严的身影投在他身上。他双手上举,高高扬起脸,双目上翻,神情迷醉,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他的全身都在颤抖,泪水和汗水混合着流下绣满金线的天鹅绒外衣,唱诵的语句已经嘶哑走调。
与神灵的交流并不像凡人想象的那样充满激情和狂喜,马格努斯此刻残存的一点微弱意志,正在头脑的最深处惨叫不止:至高无上的主神啊,为何选择我?
灵魂与神灵交流形成的巨大通道上灵力奔涌,很快把他的惨呼冲刷得弱不可闻。一个凡人的全部机能已达到承受的极限,马格努斯猛地直起身体,重重摔倒在坚硬的石头地板上。
神殿里一片寂静。
沃洛斯公爵头破血流,昏迷不醒。
良久,神殿的石头门发出吱吱的响声,被人推开了。站在门口的男人身穿白色长袍,微微叹了口气。他挥挥手,几个侍从鱼贯而入,将失去知觉的公爵抬了出去。
玫瑰色的晨曦在天尽头燃烧,从卧室的窗口看出去,整个沃洛斯延绵不断的原野都笼罩在绯红的颜色里,又是一个晴朗的好日子。
但是马格努斯的脸色暗如死灰。
“这次比上一次时间要长,”他的声音嘶哑疲惫,脸上挂着一丝自嘲的笑,“我觉得我的灵魂像是被车裂了。”
坐在床边的白袍男人伸出手,探触着他的额头。
“灵力已经平息了。”
“你觉得我还有多少时间?”马格努斯吃力地坐起身体,看着床前面目冷峻的男人。
在一周之前,他从来没想过自己居然会与卡拉斯三世面对面谈话。主神权力在俗世的最高代言者亲临沃洛斯,关心一个公爵的身体状况,连王国里最才华横溢的游吟诗人也编不出这样的情节。
“几个月,也许半年。”卡拉斯说,抬起眼睛看着公爵,眼眸里流光闪烁,如同潺潺涧溪。人们都在他的圣驾前俯首叩拜,却不知加莱特王国的大主教俊美无匹,面容完美得近于圣洁或者邪恶。
马格努斯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他吃力地把头转向窗子的方向。“不知道能不能来得及。”他暗哑地说。
“有消息说她已经到了迪格拉斯平原,如果天气允许,没有意外的话,大概会在一个月后到达。”
“我应该杀了她的。”公爵咬牙低声说,“七年前的计划百密一疏,却让格伊塔家趁虚而入。这个该死的家族只是为了扩大自己那点不值一提的势力,却破坏了我全部的计划。”
卡拉斯沉默着,没有说话。
“我现在就去下命令,驱逐所有在沃洛斯居住的跟格伊塔家族有关系的人!”马格努斯激动地喘息,挣扎着掀开毯子,“如果他们不滚回家,就滚进我的监狱!如果不是你告诉我是那群混蛋救了她,我还像个傻瓜一样一直被蒙在鼓里!”
“不。”卡拉斯否定了公爵的话,“格伊塔家正在护送她南下,你这么做只会使事态激化,把战事提前。”
“她已经如约前来,接下来该怎么办?真的跟她作战吗?”
卡拉斯起身走到窗边,清晨的阳光把他挺拔的影子投在地上。
“我不知道。”他黯然说道,第一次在话语里流露出无助和迷惘,“我多次在圣潭前祈祷,希望主神给我一个答案。可是几百年来从未有过的现象却一次次出现:圣潭死水无波,主神不发一语。”
“七年前按照主神的启示,为躲避那场灭顶之灾,我已经把领地推进了战乱的漩涡。可是现在……”马格努斯用颤抖的手抚摸着自己发烫的脸,声音徒然变得尖细,“主神为何会沉默?难道他抛弃了自己的信徒?难道他……”
“公爵大人!”卡拉斯厉声打断了他的话,“你在质疑神?”
马格努斯惊惶地抬头看着大主教,猛然回过神来。他颓然俯低身体,倒在床上。
“原谅我,至高无上,独一无二,永恒唯一的神灵。”他嘴唇颤抖着轻声祈祷,眼泪和鼻涕沾满了花白的胡须。“请赐给你的信徒最大的仁慈和容忍,原谅我的愚蠢和软弱……”
他紧紧抓住毯子,盯着上面卷曲的花纹。
那些暗红色的纹路就像七年前城堡里流淌的血泊,曲折蔓延,从他兄嫂和亲侄的身体里流出。他跪在他们尸体边,手上沾满了余温尚存的血,巨大的惊惧让他没有一滴眼泪,而世界却在他面前块块崩裂。
原谅我。
公爵发出一声婴儿般的呜咽,不知道是对主神,还是对自己曾经最爱的那些亲人。
卡拉斯走到他的身边,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温热的力量传进公爵的身体,让他渐渐恢复了平静。
“我理解你的感觉,这种经历不是所有人都能忍受。”卡拉斯低声说,“但是你被选中了,作为主神最眷顾的宠儿,这是艰苦的磨练也是无上的荣耀。你付出得越多,此时便越发不能放弃。”
马格努斯沉默了一会儿,努力恢复平静。他抓起卡拉斯的手,恭敬地亲吻了一下。
“我会把事情做到底。”公爵打起精神,对大主教强颜微笑,“请帮忙叫我的侍从们进来吧,我该换衣服去处理事务了。”
所有的兄弟姐妹都站成一排。
他们脸色苍白,睁大艾梵赫家族特有的的浅灰色眼眸,惊惶地看着面前铁衣齐整,枪刺如林的骑士团。
那里是天塔边缘。冰凉的石板刺痛他们未曾穿鞋的脚底,呼啸的冷风从他们中间吹过,带着清冷的哨音,宣告死亡来临的消息。
戈洛莉亚看见大哥松弛的脸上挂着眼泪,低声地抽泣。他最注重衣饰打扮,此刻却任由泪水流下丝绸睡衣前襟繁复的衣褶。
她还看见一母同胞的小妹妹,七岁的艾米。她睁着睡眠不足的眼睛,懵懂地四面打量,手里还抱着她的布娃娃。
还有跟她同年的姐姐索菲亚、喜欢写诗的弟弟阿尔特、刚刚结婚娶了书记官之女的伯纳尔。
还有她自己。
她站在天塔最边缘,风把她黑色的长发和白色的裙摆高高扬起,看着对面骑士们眼中倾慕的神色,她知道这一刻自己依然是绝美的模样。可是,美貌并不能救她脱离劫难。
锐利的枪刺对着他们无助的眼睛挺进,骑士团缓步上前,把公爵的儿女逼落无底的深渊。
没有人发出声音。风骤然灌进喉咙,把最后的惨叫死死压进腹底,泪水向脸颊后飚飞,唯一剩下的感觉只有坠落。
坠落。
与惊惧一样漫长,长得让人无法忍受,甚至会祈求主神慈悲,用最后“啪”的一声,戛然而止,斩截利落,结束无休无止的下落。
“啪!”
戈洛莉亚猛地睁开了眼睛。
帐篷外的营火闪耀着黯淡的光,能听见近处士兵打鼾和马匹轻喷鼻息的声音。侍女们在自己的身边安然睡着。她们没有噩梦。
戈洛莉亚披衣起身,用手按着额角处的锐痛。她需要新鲜空气。
格伊塔家族的军队护送她已经走了近二十天。
他们沿着漫长的驿路,穿过王国北方的森林和平原。陆续有新的队伍加入他们,一些她听过或者没听过的贵族姓氏。人们纷纷在她面前表示效忠,她不知道他们是否真的没有任何个人目的,只是单纯地效忠自己。
夜风摇曳着将熄的营火,戈洛莉亚看见火堆边坐着一个人。他帽子上的羽毛反射着月光——是公爵的信使。
听见戈洛莉亚轻轻的脚步声,他回头看了看,马上站了起来:“小姐……”
他的耳朵居然这么灵。戈洛莉亚略带惊异地看着他,摆手示意他坐下。
这个信使并没有在使命完成后独自离开,而是选择了跟从戈洛莉亚的队伍共行。格伊塔公爵对他戒心重重,为方便监视,把他编进戈洛莉亚的卫队。但他是个沉默的人,这些天看起来也还老实。
“你为什么没去睡觉?”戈洛莉亚在火堆对面坐下,伸手向火里丢了两块木柴,零星的炭火飞扬起来,在两人之间红黑明灭,像是漂浮的宝石。
信使微微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他把帽子摘下来,在手里卷成一团,纷乱的红发被夜风吹得拂动不止。
“睡不着。”他简单地说,幽暗的绿色眼眸闪闪发亮。
“我也是。”戈洛莉亚抱紧膝盖,沉默地盯着火焰。金黄透明的火焰跳跃舞蹈,在烧焦的木头缝隙里钻进钻出,四下里一片静寂,只听到木头爆裂的轻微劈啪声。
她有多久没有享受过这样宁静安详的时刻了?
在卡拉城堡黑暗的卧室,或是格伊塔家族任何一个边远不知名的城寨,她都没有觉得如此安全和舒心。火焰带给她懒洋洋的暖意,让她忘记了刚才的噩梦,而对面的男人识趣地不发一语。她把下巴放在膝盖上,长长舒了一口气。
嘶哑尖锐的号角声响起来的时候,戈洛莉亚迷糊地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睡着了。她的手臂猛地一疼,抬起头,才发现是那个信使正抓住自己的猛力摇晃。
“快醒醒,是作战号!”他大声喊道。
号角的声音像是钝刀在撕裂空气,持续不停,骑士们匆忙地奔出帐篷,士兵们则慌张地在地铺上爬起来,战马嘶鸣,人声鼎沸,营地瞬间沸腾了。
“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受到了攻击!”
他拉着她的手臂直奔她的营帐,她的卫队已然焦急地等在那里。
人们用最快的速度投入战斗,就连重装枪骑兵也奇迹般地武装完毕,跨上了马匹。戈洛莉亚还看见了自由骑士、弓骑兵和矛兵,纷乱的家族旗帜在黑夜里飘飞,她不敢相信居然会有这么多人跟随自己。
敌军的隆隆战鼓震荡着空气,他们似乎近在咫尺。
黑暗中戈洛莉亚看不清远处的战斗,只能听见千万人的咆哮和叫喊,在荒野翻滚的雾气尽头隐隐回响。密集的箭雨骤然从空中洒落,带着尖啸和劲风。有些箭上燃烧着火,落在她的营帐上,很快把营帐烧塌,变成了焦黑的一片。
第一轮箭结束了,短暂的喘息之后,天空中又出现了第二次箭雨。中箭的人哀号着在地上翻滚,血与火在她的眼前燃烧。
卫士们用盾牌掩护着他们向安全处撤退,她在严密的保护下只听见箭支落在盾牌上的沉闷钝响。
一声嘶哑的喊叫突然由远而近,戈洛莉亚在盾牌的缝隙里向外看去,营地边缘的浓雾里出现了十几个全副武装的骑手,他们疯狂踢着披甲战马,朝自己的方向冲过来。一面灰白色的旗帜在雾里一晃,抖开硕大的家徽。
戈洛莉亚倒抽一口冷气,认出了布莱克尼家族的金色战斧。
在加莱特王国,连三岁孩子也知道一句俗语:费德森家没有一个穷人,布莱克尼家没有一个懦夫,格伊塔家没有一个笨蛋。
作为王国里最骁勇的家族,布莱克尼家的骑士一直担任国王御前卫队的职务,平时根本不会带领普通军队出征,可这一次却前来偷袭,显然是与马格努斯勾结谋划的。
躲避已来不及。
她的卫队中有人大声发出号令,士兵们不再后退,迅速组成作战阵形。橡木盾牌四面围起,头顶也用盾牌遮住了天空,将她严密护在中心。戈洛莉亚和侍女们躲在中间,密闭的空间里充满了汗水、皮革和金属的味道。
恐惧让所有人面如土色,戈洛莉亚感觉到自己的头发探进脖颈,湿漉漉地扎得难受,但她无心去管,只是紧张地看着卫兵们在盾牌的缝隙里伸出长枪。
隆隆马蹄顿地,骑兵瞬息而至。
戈洛莉亚听见震耳欲聋的一声巨大撞击,伴随着马匹凄厉的嘶鸣和士兵的呐喊。阵形一阵晃动,几乎把挤在中间的几个人推到在地。戈洛莉亚清晰地听见长枪刺入肉体令人作呕的声响,温热的血液四处飞溅,甚至沾上了她的脸颊。
几个骑兵被挑翻在地,垂死的战马悲鸣翻滚,四蹄踢腾。掉下马的骑兵挥舞着巨剑、链锤砸向卫兵的盾牌,更多的骑兵敏捷地调转马头,躲开了致命的尖刺。
为首的骑士发出一声怒吼,抬手掷出长矛。长矛呼啸着刺入盾牌护阵,木头的碎裂声和卫兵的惨呼同时响起,戈洛莉亚身前的卫兵颓然倒地。近处的骑兵呐喊着开始攻击这个缺口。他们的身后,其他骑兵纵马而来。
防御阵形被攻破了。
骑兵像是切割奶油的快刀纵横驰骋,很快将他们分割成几个零碎的部分。箭雨仍在疯狂下落,而这里的屠杀已经开始。
戈洛莉亚摔倒在地上,肘间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强烈的恶心在她的喉头翻涌,她咬牙从泥地上爬起来向前奔去,身后的马蹄声近在咫尺。肩膀被什么猛地撞击,她再次倒在泥土里。
透过纷乱的发丝,她看见那个为首的骑士纵马上前,用剑尖对准自己的鼻子,鲜血正从血槽缓缓滴落。
“你是我的俘虏了。”他居高临下地说,声音在头盔里嗡嗡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