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死胖子显然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被拒绝。“你活着的时候,放着家里的房子不住,自己跑去老年公寓和一群老头老太住一起。放着家里生病的爸不管,天天和那些老头老太唱歌、跳舞、旅游。自己明明没有钱,还把省下的钱大袋大袋买猫食喂流浪猫……”死胖子越说越有点激动了,“八十岁了还穿红着绿比人家二十岁小姑娘穿得还鲜艳。大冬天你偏要天天吃那么多雪糕,喝水龙头里生的自来水……后来死了,你明明可以上天堂,住好地方,不住这儿,你偏要自己搬到这儿来住……”
“够了!”红衣老奶奶又是高喝一声。
奇怪的是,每次听声音她都像是生气了,可是梁小心还是看到她笑眯眯的样子。
“丈母娘嫁女婿,各人各脾气。”红衣老奶奶一边用手轻轻挠着猫的后背一边又恢复了神态,“我就愿意,你管得着我吗?”换了姿势,让自己更舒服点,“再说,你现在不是挺好吗?也不用再叫我‘妈’,那都是前世的事了。我死了,你其实也死了。缘分是前世的,以后什么都不是,谁都不认识谁。”
这话说得梁小心心里很凄凉。
可是,梁小心觉得,死胖子是个好人,至少在他的观念里是了。
没见到西服哥,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梁小心觉得他也要找点事做做。无目标的等待太无聊了。正好想起来,有件事可以做一做。他还有一次天堂通行的机会,正好让他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天堂。
按照指点,梁小心站在大柳树下,绕着大柳树顺时针转二十圈,逆时针转二十圈。直跑得头晕目眩,还没缓过来呢,忽然“腾”的一下好像坐了火箭似的腾空而起,直向上蹿去。
如入云雾里,什么都看不见了,被蒸腾的如烟似气的物质包裹着,眼前越来越光明。耳朵边刚开始还有呼呼的风声,后来又好像耳朵被塞住了一样,那呼呼的风声变得越来越远。只觉得自己越来越高了,好像到了很高、很高、很高的地方。渐渐的又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很安静,好像周围什么都不存在了一样。梁小心忽然觉得很累、很累,又很困、很困,闭上眼睛,好像躺在一张很舒服的床上,要睡着了。就在半梦半醒之间,仙乐飘飘在耳边响起,若有若无,让人心里愉悦起来。接着有什么唱诵的声音,从无到有,从弱到强。
梁小心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座金光闪闪的大殿之前。那大殿极宏大雄伟,其宝光四射甚至把离它还很远的梁小心的眼睛都摄住了。有点像北京故宫博物院里的太和殿。但比太和殿还壮阔,更有宝相庄严的感觉。真正是高耸在云雾里的天上仙宫。这才是梁小心未死时想象中的天堂极乐世界。
大殿建在高高的月台上,月台上殿前的一大片空场满是人。不!梁小心又惊又喜,在人世时他也学佛,而此刻他忽然反应过来,他看到的就是天上诸佛。此刻,诸佛、菩萨、罗汉还有其他众仙正聚合一处个个禅坐,一同闭目梵唱。梵唱声传来让人心里安宁祥和不生烦乱。记得在人世时就看到过为亡者超度时所说的话,“若存托生,生于天上诸佛之所……”所谓诸佛之所,就是这里了。
梁小心也随地而坐听着他心里渴望已久的声音,他终于来到天堂了。
时间不再流淌,一切都好像停止了。眼前的情景似乎是一场永恒不变的活话剧。梁小心站起来,试图走上前去,他多么想有幸近身聆听诸佛教诲。可是,不管他怎么走,怎么向前,他就是永远都近不了诸佛的身。什么叫可望而不可即?原来这就是。明明就近在眼前,可显然并不是近在身前。梁小心失望了,复杂的心情难以言喻。
“阿弥陀佛。”忽然听到了一声佛号。
梁小心又惊喜了,难道是佛祖让人来接引他?回头一看,是一位穿着藏青袈裟的布衣老罗汉。这熟悉的颜色……老罗汉这个人……
“爷爷……爷爷!!!”梁小心从疑问到肯定。
红光满面,眼睛炯炯有神,很浓的眉毛,眉尾有几根特别长,他怎么会不认识自己的爷爷?他从小是跟着爷爷长大的。
爷爷已经去世多年了。没错,从爷爷死的那天起他就觉得不管是天上还是尘世,他总会再遇上爷爷的,没想到今天真的遇到了。他早知道在尘世间曾经怒发冲冠一任自我伸张正义的爷爷一定会在天上永福永寿。
“施主。”老罗汉合掌一礼。他面上祥和安宁,略带微笑,但显然他并不认识梁小心。
梁小心忽然觉得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是啊,六道轮回之中的芸芸众生能在某次的投生时相遇者是多么微乎其微的机会,又是多么艰难才修炼来的缘分?而不管是多么骨肉至亲的亲人,多么情越生死的爱人都有缘分终结的一天。而在下一世,谁还又记得谁?谁还能守住谁?谁还是谁的谁?死了,不是结束了,是忘却了。不得不忘却了,忘却比死还冷酷无情。
曾经最疼爱他,视他如掌中珍宝的爷爷,忘记他了……
梁小心忽然想流泪了。
老罗汉站着的云朵与梁小心站着的云朵被有意无意的风吹去,背道而驰,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老罗汉点头微笑并无悔意。
梁小心哭了。他终于又哭了。在天堂的时日他遇到过很多次或无奈,或无助,或悲凉,或绝望……每次想哭时,他发现自己已经不会哭,只觉得心酸,却不会哭了。而现在,他又会哭了,这让他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尘世间,他很想念尘世间了。甚至后悔,为什么要离开。
“哎哟,是谁撞到俺老孙了?”
梁小心也觉得自己好像撞在了什么非常坚硬的东西上。听到有人说话,好像做梦一样。这个声音怎么这么熟悉呢?动画片?电视剧?
抬头一看,啊?!
“孙悟空!!!”梁小心的心情连番大起大落,自己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居然会在死后的天堂里真的遇到了齐天大圣孙悟空。这是他最喜欢的神话人物了。
“哈哈哈……”孙悟空看到梁小心的样子露出猴子本性,大笑起来,显然看到梁小心这样他也很开心。
“猴哥,你和师父取经之后不是在西天成了佛吗?”梁小心问,“什么佛来着?”梁小心只记得那个名称很难记。
“斗战胜佛。”孙悟空抓耳挠腮地回答了他。抖了抖身上的袈裟,这才仿佛又记起自己早已成佛了。“咳……咳……”干咳两声,尽量做出一副严肃的佛相来,可还是难掩猴相。
梁小心很快乐,虽然他不能接近天上诸佛,但是不管怎么说遇到斗战胜佛孙悟空,他也算是亲近到佛祖莲台了。
“那你取经成功了,又成佛了,在西天极乐世界呆着,每天都干什么呀?”梁小心问。
“干什么?干……”孙悟空又挠挠腮,眼睛一闪,“什么都不干。成佛了就是在西天呆着,什么也不干。”孙悟空似乎沉默了一下。他想起了经历九九八十一难的取经路上,一根金箍棒打尽天上人间的妖魔鬼怪,那时候是何等痛快。就是被师父念着紧箍咒的时候都比现在要痛快许多。谁能想到成佛是这个样子呢?
“那你为何在此?”孙悟空问。
“我?我是自找的。”梁小心难过得低下头。
“你想回去?”孙悟空问。他是猴子不假,可他是非常聪明的猴子。
梁小心立刻抬起头来。对了,他是孙悟空,他是齐天大胜,他无所不能。他不是曾经救过枉死的乌鸡国国王吗?
孙悟空好像明白了他的心思,从脑后拔了一根毫毛递给梁小心。“俺老孙遇上你也算是有缘分,这根毫毛想必你一定用得到。”
梁小心高兴极了,接过毫毛。孙悟空大笑而去,那一摇一摆的得意样子,可真像一只猴子啊。
自上天堂以来,梁小心的心里从来没有这么踏实安定过。他没有顿悟生死,只是他既知道了什么是人世,也知道了什么是天堂。也许是因为有了孙悟空的这一根毫毛,让他心里有了希望。至少在一无所有的时候他还能有一点点希望。只要有路可走就比无路的时候好很多,不是吗?又或者,路原本就是都存在的,能不能找得到路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云海之间,梁小心顺着一条下山的小路崎岖向前。经历过陡然直下的险峻,前面渐渐平缓起来。路越来越宽,视野也越来越清楚。清澈的溪流从脚下缓缓流淌而过。滉漾得可爱的溪流曲折蜿蜒,间错长着疏疏的修竹,绿得可爱,晶莹得能润出水来。有仙乐般动听的曲声随着竹间溪上的烟岚飘来。这乐曲不同于诸佛之所的仙乐,诸佛仙乐无变化而多永恒,无激越而多祥和。这时的乐曲似快又似慢,时而舒畅心怀一览天地之广大,时而激荡如临峻岭险滩,但最终总有一种激情沉淀其间。这乐曲让梁小心的心里升腾起从未有过的雄心壮志。不管是天地人间,不管是幽冥极乐,他为什么就不能有所作为呢?
再向前看,眼前一亮。一大片红灿灿的梅林。梅树间错而植,人在其间穿行无阻。虬枝劲干上满是殷红得耀人眼的梅花。一株又一株的梅树说不出来的仙姿灵窍,一任自我地绽放在天地之间,旁若无人。这份大气真是让人感动。
梁小心一边在梅树间穿行,一边继续找路。忽然前边一棵树后闪出一个人来。那人拿着一把大剪刀,仔细审视梅树,然后把自认为多余的枝芽剪掉。这人行动轻灵,袖带当风,梁小心觉得他颇有仙风道骨。再仔细看一看,原来竟是峨冠先生。他怎么会在这儿呢?顾不上多想。
“先生!”此刻梁小心的心已沉静许多,总不会再像在尘世间时那样总是为了一点小事失惊打怪。原来心里沉稳了才真的会让自己安定下来。有许多事似乎不言而喻,何必道于外人。当胸中有这份沉默时,其实就是自己真的相信自己了。似乎是有把握,而把握的并不是事情的结局,只是自己而已。
“哦……”峨冠先生看到他也并不意外,“呵呵……”他似也为重逢而适意。
“先生怎么在这里?”梁小心一边跟着峨冠先生稍后并行,一边问。
“那该当在哪里?”峨冠先生没有停下手里的活。
“天堂。”
“天堂在哪里?”
“诸佛之所。”
“那是诸佛之所,不是天堂。”
“那天堂究竟在哪里?”
“在你自己这里。佛祖也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每个人自有每个人的天堂。你的天堂在你心里。你心里明白了,你就在天堂。”峨冠先生带着他继续前行。
所行之处看到渐渐越来越多的人。这些人似乎和人世的人没有什么区别。有男有女,有老有幼。只是这些人个个眉目清明,面无烦忧,唇齿鲜润,衣饰洁净无尘,似无大喜也无大悲。不是调鹦便是看竹,不是观云便是望月。不必鸡鸣五鼓而起,不必月上柳梢才归。没有生老病死,没有冻饿之虞,没有肩挑重任,没有背负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