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是真正的天堂。”梁小心真正觉得心里想的天堂就该是这样的。毕竟西天幻象距离自己太遥远,太不真实了。可是眼前的一切在他看来却是切切实实的。
“呵呵……”峨冠先生又笑了。“这溪水果然清澈,可让人一眼看到底。”
似无意一句,引得梁小心也忍不住低头看下来。
溪水果然清澈,一眼望到底其间空若无物。溪底却慢慢清晰地显出影像来。
一所医院。一间病房。病房里三、四个病人,个个神色衰弱、眼神空洞,不似阳世人,倒如阴世鬼。个个发型凌乱,面有焦色,衣着杂陈暗旧,这让梁小心想起在来天堂的路上那个阴森森的通道,里面便挤满了这样的阴世鬼,似是个个都等着被人拯救。而这间病房里的人便是个个行动要人扶掖,早已经把自己算在鬼门关内。显然已经是重症病人,没有多少时日的指望了。家属也早就疲于奔忙,顾不上精神安慰了。
这时一张病床上起来一位清瘦的耄耋老奶奶。老奶奶颤着手穿好了外出的衣服,偏把病号服丢下不穿。浅蓝色的上衣,浅灰色的裤子,干净的白色袜子,浅黄色的皮鞋。无一样不整洁,无一样不干净,又是这样让人悦目的颜色搭配,再加上梳整齐的头发,看起来人很精神。再加上行动虽缓必要靠自己,让梁小心一下子被吸引住了。心里又想,看来老奶奶也是一位重症病人。
可是接下来,老奶奶的儿孙几人簇拥其离去。临行前,医生千万叮嘱,微笑相送。儿孙仔细聆听,老奶奶自己倒像是不太在意似的。这让梁小心更觉得好奇了。
老奶奶出院回家了。家是一所普通民居。斗室虽小,其间不少韵致,有花有鱼,看出来老奶奶是极爱生活的人。没想到的是单身一人的老奶奶竟然拒绝了要一同居住的儿孙。说是爱自在,不愿与人共处。并且明确表示,不愿意在医院过度治疗而让身体有任何强烈的反映。只愿意在人世一日就任自己舒适自在地快乐一日。这让梁小心心里有说不上来的愧悔。
在尘世,谁又能十全十美呢?如果非要要求到了十全十美时才能有心情去生活,那谁又真的能有心情去享受生活呢?
老奶奶似乎把什么都忘却了。清早在满是新鲜绿植的公园里散步;自己逛商场买自己喜欢的颜色和样式的衣服;一个人坐公交车去参观博物馆……只是尽心尽力地让自己快乐,一任自己做自己喜欢的事。也许有时候真的没必要想太多,日日只需要专注的就是这一日,就是眼前。
老奶奶就是这么活着,即便重症又怎么样?该来的总会来,该去的也总会去。
这里是天堂?
天堂在哪里?
烟雾涌来,溪水中老奶奶的幻象渐渐淡了。
取而代之的是鲜活的人世纷乱。
总有人是乐在其中的。
其实人最难得的就是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不是靠别人评价自己而找到自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事,任你有世上千条路,我也从不为选择而苦恼,因为我并不需要选择,我只要走自己的路就好了。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人各有所求,我并不为别人所求者喜悦烦恼,目有所视,耳有所闻,但都与我无关,我只乐己之乐,子之乐与我何干?
梁小心怅然了。他曾经向往天堂,后又曾向往人世。现在似乎又渐渐不明白,不管是天堂还是人世,其实都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他身在何处并不重要,只问心在何处。
抬头再找,峨冠先生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再看一眼翠竹红梅,浅溪云海,这原本是梁小心向往的地方。此刻竟已不再留恋,他回头向着来时的地方去了。
回到大柳树下,竟意外地没有看到红衣老奶奶抱着猫笑眯眯地坐在那儿。
好久不见的西服哥正抽着烟若有所思地坐在树下。大柳树枝条绵柔,在和风中丝丝拂过他的肩。他竟没有看到梁小心。梁小心走到他身边坐下来看着他。他觉得自己至少比西服哥好多了,他竟已经被人怨恨了一百年。
“你似乎比刚来的时候好多了?”西服哥抬头看了看梁小心,他从不说自己的苦,大概是知道,自己的苦就是自己的,怎么都不会是别人的。
“至少没那么冷了。”梁小心说的是真话,他现在也像红衣老奶奶一样,觉得坐在这里是一种非常舒服的感觉。怎么会冷呢?看来你看到别人的苦,也许在人家看来正好是一乐,这都是说不准的事。
梁小心瞬间做了一个决定,但他自认为这绝不是冲动。他从口袋里把那根猴毛拿给了西服哥。“转世去吧。”
西服哥接了猴毛,若有所思,口中念念,“我不一定要转世,前世债未了,心里不安静。”说着松了手,口中吹气,猴毛飞起来。
梁小心只觉得有一束光照在了他们身上。亮,很亮,渐渐地又昏暗了。
日色昏暗,永似黄昏。这时候的阳光似已淡而无力,但是迫于夕阳的余威,灯光却无论如何也发挥不出它的威力来。穿着暗红色旗袍的年轻女子一百年不变地日日用同一把喷壶浇灌着同样几盆早已养得十分漂亮又鲜艳的杜鹃花。
其实没有真正的永恒不变。
她放下喷壶,慢慢转过身来。她身后远处墙边是一张古色古香的云头案。桌案上总是贡着时鲜的瓜果、花卉,还有总是香烟袅袅的小香炉。这些都是为了桌案上边墙上挂着的大幅照片。
西服哥站在照片前。他回家了。他不是没有回来过,可是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唯有这一次,是不同的。梁小心心跳得厉害,他还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痴怨到了尽头,会变得怎么样?他忽然想起了梅日欣。
穿暗红旗袍的年轻女子转身之际看到了西服哥。他回来过,她等待过,真正的相遇只有这一次。可是她相当平静。她的全身正在一点、一点地放松。她已经紧绷了一百年的神经慢慢舒缓下来了。
“佛是度人的。我回来了。”西服哥说了一句。他心里所有的明白,是不能用语言去表达的。语言并不是在所有时候都是最好的表达方式。也许有时候会怎么说都是错,不如不说。
“好了。一切都好了。”年轻女子什么都没有问。再深的怨,再深的问,经过了时光的洗涤,什么都不剩了,只是欠缺一个结局。
“你回来了,你明白了。我也明白了。”年轻女子慢慢倒下去,“我该走了。”
西服哥面色平静地看着年轻女子倒地。
两个人终于都解脱了。两两相忘,这是最最干净的。
“谢谢你。”西服哥再也没有抽烟了,他回头看看梁小心。那淡淡一抹笑,是从未有过的轻松。
梁小心看着西服哥出门而去,知道以后再也看不到他了,真的是永远、永远。走入轮回之中的西服哥,已完此劫,等待他的是另一个周而复始。从此,梁小心将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他在哪儿,甚至忘了曾经有这个人,有这件事。
他早就没有了转世的机会。他曾经唯一有过的转世机会已经在死胖子的账户上了。曾经觉得多么可惜,现在不在乎了。如果这对死胖子有用,就让他拿去好了。这让梁小心找到了一掷千金的快感。唯一的一次天堂通行证也用过了。他去了心目中最想去的地方,也拿到了曾经以为最后的机会,能救他的猴毛。虽然猴毛给了西服哥,不过他一点也不后悔。原以为是希望的猴毛没有了,梁小心也没有再失望。账户里剩下的那些所谓财物,就像四合院里穿中山装的中年男人说过的,在天堂并没有多大用处。他等于一无所有了。西服哥走了,红衣老奶奶不见了,死胖子不见了……他一无所有的太彻底了。
梁小心并没有心情不好。
极亮的光洒下来。黄昏终于过去了。
站在大柳树下,梁小心忽然觉得,不管这里是人间还是天堂,都是个好地方。
大柳树其实是在一个湖的边上。而且也不只这一棵树。现在绿意葱葱,衬着透亮的天空,让人舒服极了。湖里开满了莲花,荷风送爽,人间惬意也不过如此。远望是茸茸的平畴绿野,一望无边,不知道尽头是哪里。其实湖边有好多房子,总是笑声不断。梁小心相信,在天堂的这些房子里也尽是故事。留在天堂,也没有什么不好的。他也可以有自己的新故事。他已经做好准备要留在此处了。反正不管在哪儿,重要的是自己的心。
这里好安静。
“叮铃叮铃……叮铃叮铃……”
哪儿来的这么刺耳的声音?重重地,有人用手推在梁小心的身上。一道金光亮瞎了眼。
烫得波浪翻卷的头发汹涌澎湃,再加上挑染的颜色,让人如同金毛狮王。亮瞎了眼的是一只金光闪闪的大孔雀。又是孔雀。而这只大孔雀绣在一件艳丽的玫红色旗袍上。刚刚睁开眼睛的梁小心看到的金毛狮王发型,艳俗的衣裳,拥有者就是自己的妈妈。
被闹钟叫醒的梁小心立刻又把被子蒙在头上。无力地反抗,“妈妈,你怎么那么喜欢孔雀呀?!”
“儿子,今天你结婚,妈妈太高兴了。”听声音都要滴出蜜来了。
梁小心揭开被子。妈妈眼里的笑遮都遮不住。这让他心里很感动。再想想昨晚的梦境,他太庆幸了。立刻精神百倍地从床上跳起来,“妈妈,我马上穿好衣服,等吃了早饭我就去接欣欣。”
梁小心的妈妈总觉得一夜之间儿子好像有哪儿不一样了。前段时间心里隐隐的不安此刻荡然无存。她还有什么奢求呢?从来没有这么放心过。她的儿子好像变了,不过是变得更好了。
“早饭好了。”梁小心的房间外传来爸爸宏亮、愉快的声音。
“妈,你这样其实挺漂亮的。”穿好衣服的梁小心真诚地说。
“谢谢。”妈妈坦然受之。这一点她从未怀疑过。
包里揣着崭新的结婚证,梁小心和梅日欣手拉着手走在繁华的路边。梁小心回忆着昨夜的梦境,梅日欣憧憬着明日的现实。
路边柳树下,一个年轻的妈妈和三岁的女儿一边玩一边说话。
小女孩的手在玩的时候不小心擦破点皮。妈妈说,“哎呀,手怎么破了?”一边说,一边蹲下身来轻轻吹气。“谁的小手摔破了?”
女儿回答,“宝宝的手。”
妈妈一边笑一边又问,“这是谁的手?是妈妈的手。”
女儿想了想,“是我的。”
妈妈又问,“你是谁的?”
女儿再想想,“我是我自己的。”
“不对,”妈妈笑着说,“你是妈妈的宝宝对不对?所以,你是妈妈的,你的小手也是妈妈的。是谁的手破了?”
宝宝似乎被妈妈说服了,回答,“是妈妈的手破了。我是妈妈的。”
“那你爱不爱妈妈呀?”
“我啊(爱)妈妈。”宝宝伸出两条小手臂搂住妈妈的脖子扑进妈妈怀里。
旁边的爸爸一言不发地笑看着眼前发生的事。
梁小心和梅日欣也停下来看着,相视一笑。
那孩子的爸爸忽然抬起头来看了看梁小心和梅日欣,居然也冲他们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