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四合院出来,梁小心站在门口,又不知道该做什么了。不会变老,不用吃饭,没有繁琐事务,什么都没有了。无所谓今天,无所谓明天,无所谓以前,无所谓以后,也就无所谓永远。
“办好啦?”烫发女人迎上来,还是那副很关切的样子,但不急不迫的。“想不想去看看家里人?”
梁小心听到这个建议心里一跳,有点不太敢相信似的,可是心里居然真的想,不由自主地吐出一个字,“好。”
“走吧。”烫发女人在前面带路,一边走一边说,“不过是给自己找点事做,他们也未必总能记得你。呆久了你就知道了,在天堂里,最难的就是给自己找点事做。而我的事情就是帮你这样的人去找点事做做。”梁小心还不太理解,只是跟着走。
说着,他们已经离那所四合院越来越远,渐渐地前面又没有路了,云雾缭绕,感觉像是在往高处去。看不清天上,看不清前面,看不清脚下,到处都雾气森森。梁小心只听到前面那个烫发女人的声音,“小心。”
梁小心一愣,继而明白过来,她是要让他跟着她,别走丢了,忍不住自己笑起来。真是闲极无聊了,他开始怀念以前最看不起的为了琐事忙忙碌碌的生活。至少到现在为止,他还没修炼到能把无聊当作清静。
又走了一会儿,烫发女人在前面停下来。虽然云山雾罩的什么都看不见,但是梁小心凭感觉他是到了一个非常非常高的地方,好像稍微一动就会掉下去,所以他的双脚一动也不敢动。烫发女人俯身略微向下,伸出手拂了拂眼前的云雾,立刻扫清了一大片云雾,眼前那一片像个大屏幕似的放出影像来了。
里面是个老年男子,头发全白了,背对着梁小心和烫发女人,捂着脸在哭。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老人面对着一张大幅照片,照片前贡着鲜花,显然是遗照。再仔细看照片,不就是梁小心吗?
“爸!”梁小心惊叫出声,忍不住身子往前一倾。随着他的大叫和身体大幅度的动作,引来一阵大风,吹来了好多的云雾,屏幕又被完全遮起来了。什么都看不见了。梁小心从来没有这么着急过,急不可耐地扑打着眼前的云雾,可是什么也打不着,什么也扑不开,当然也就什么都看不到。
“别动。”烫发女人拉住了他,轻轻地一拂,重新把云雾扫开,影像又出现了。
梁小心的爸爸从家里出来,下楼。和刚才不一样的是,换了一身非常干净、整洁的衣服。梁小心知道,这是爸爸每次有重要的事出门才穿的衣服,他要干什么去呢?看他在尽力挺直腰,尽管已经佝偻了。这使梁小心很心酸,以前在人世时他从来没有这么认真、仔细地看过爸爸。爸爸走得不紧不慢,从容中不迫,遇到邻居、熟人,主动微笑打招呼,却不停下来长谈。而在天堂的梁小心显然看到很多人在背后对着爸爸指指点点。
出了小区大门,梁小心的爸爸直奔底商的理发店。立刻有人迎上来,简单问询了几句就开始操作。过了一会儿,梁小心的爸爸满头乌黑油亮的头发,并且换了新发型从理发店出来了。
梁小心在想,爸爸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呢?
梁小心的爸爸从理发店出来,还是尽量挺直腰,还是走得不紧不慢,从容不迫的。遇到邻居、熟人,主动微笑打招,却不停下来长谈。还是很多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可是他居然哪儿都没去,回家了。进了楼门,楼道里空无一人,梁小心的爸爸好像一下子没了力气,勉强用手扯着楼梯的扶手上楼,回家。用钥匙打开家里的大门,爸爸又是直奔刚才那个房间,对着梁小心的遗照,又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
梁小心一下子明白了。爸爸穿着出门的衣服,爸爸去染头发,爸爸尽量保持着和周围所有人应有的礼仪,是因为他要用行动告诉别人,他还活得很好。看着五十多岁的爸爸要用过早佝偻的脊背支撑起因他的死而带来种种压力的社会环境,身在天堂的梁小心此时才明白,死并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因为他的死给家庭和社会带来的震荡会像在湖里丢块石头形成的涟漪一样,层层散去,越括越大。他竟然后悔了,当初为什么要选择死?
屏幕里变成了楼下的花圃。一个白衣、黑裤、白鞋的老年女子蹲在花圃边侍弄里面的花草。梁小心有点错愕。这是他家的花圃,妈妈最爱花。可这还是他的妈妈吗?他的妈妈从来不会这么蓬头垢面的。况且他的妈妈最爱颜色鲜艳的衣服。记得妈妈最喜欢穿一身鲜红的运动衣。夏天的时候,妈妈穿过一条刺绣着金孔雀的黑裙子,那只绣上去的孔雀非常大,从领口一直到裙摆,颜色是金光闪闪的。
妈妈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她总是快人快语,见了邻居亲朋也是未有话语笑先闻。妈妈虽然爱花,但是种花从来都是爸爸的事。妈妈每天都很忙,忙着和邻居阿姨们一起唱歌、跳舞、打牌,好像从来不知道累,她的生活一直很快乐。
梁小心记得,自从他上大学以后,妈妈一直过的就是那样的生活。他上重点大学,进外企,妈妈嘴上不说,心里一直把他当作骄傲,这一点他心里很明白。正因为如此,所以他的妈妈可以每天快快乐乐地过自己的晚年生活,找自己喜欢的事做。因为她心里是踏实的,心无挂碍。可是他并没有想到,如果他一死,妈妈的骄傲就没有了。所以曾经的容光焕发,全都随着他的死而烟消云散了。妈妈彻底与外界隔绝了,躲进了自己的世界。
“我要回去!我错了!我错了!我要回去!!”梁小心再也看不下去了,转身就走。此刻只有一个念头,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要回到人世去。他不只是他自己的,他的事也不会只是他自己的事。原来他真的错了,可不知道是否还有机会改正?
“等等。”烫发女人又拉住了他。似乎不忍心,似乎见多了,最终缓了缓,还是轻轻说,“你回不去了。等来世吧。”
梁小心听到这句话一下子像是被电击了一样,木然不动了。来世?那不是很扯?谁知道来世在什么时候?又是个什么情境?重要的是,这一世怎么办?这一世就在眼前,是实实在在的。
“息率……息率……”这时屏幕里传来吸鼻子的声音。梁小心顺着声音一瞧,是个年轻女孩一边涕泪俱下,一边敲击着键盘写着什么。是个很瘦很苗条的女孩。
“欣欣?!”梁小心相当惊讶。这正是他的女朋友梅日欣。原本是个珠圆玉润的胖女生,老喊着减肥,可是关键管不住嘴,再怎么运动也是徒劳。这下好了,一下就减肥成功了,也许对于欣欣来说,他的死也不能完全算是坏事,梁小心居然忍不住苦笑起来。可是再往下看,他又笑不出来了。
“老公,你说我们一辈子在一起,可是我们的一辈子也太短了,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看到欣欣电脑屏幕上写的话,梁小心沉默了。他曾经在遗书里对欣欣说,让她尽快忘掉他,坚决支持她再找另一半。现在看来,不知道这样的话算是体贴还是该算作残酷?
已经是魂魄的梁小心没办法再失魂落魄了。人总是对自己看不到的东西更向往,而不懂得留住原本已经拥有的美好。如果可以后悔,那真是运气好得没话说。可是如果已经没有机会后悔了呢?
“好啦,走吧。”烫发女人又随手一拂,并不太在意梁小心的心情和心里想什么。
这时梁小心忽然觉得似乎有什么熟悉的东西从眼前一晃刺激到了他的视神经。“等一下!”他本能地喊道。就在瞬间,他觉得自己已经不是从前在人世间的那个梁小心了,心里涌起了莫名的勇气和气魄。
屏幕上是一间日光昏暗的房间,如同永远是黄昏一般。这时候的阳光似已淡而无力,但是迫于夕阳的余威,灯光却无论如何也发挥不出它的威力来。一个穿着暗红色旗袍的年轻女子正手执一把喷壶浇灌几盆养得十分漂亮又鲜艳的杜鹃花。花没有生气,漂亮得像假的一样。
这个旗袍女人的心思似乎不在浇花上。没几下就放下喷壶转身向身后远处墙边的一张古色古香的云头案走去。桌案上放着时鲜瓜果、花卉,还有小香炉,里面香烟袅袅。她抬头看桌案上边墙上挂着的大幅照片。
梁小心差点惊呼出声。那墙上的照片不是西服哥吗?刚才就是这张照片无意间刺激了他的神经。完全一点不差,完全一点没变。西服哥不是一百年前的人吗?那这个女人就是他的妻子?可是她为什么没有死?
“为什么?为什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梁小心只有抓住了烫发女人问。
“唉……”烫发女人忽然叹了口气。“你还没有支付我呢。”答非所问,原来在天堂里不过也只是为了利益。这和人世间有什么区别?
还谈什么天堂?天堂里并不无忧无虑,天堂只是人世间的另一个翻版。唯有经历其中才真知道,人世间是多么令人怀念。
“好吧,统统拿去,只要我有。但你要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梁小心心里忽然升起万丈豪气。豪气干云,让他有了豁出去的感觉,这在人世间他从来没有过,这一趟天堂真的没有白来。
“他是在家里上吊的。”烫发女人不再讲得失,开始讲起西服哥的故事。“他们俩感情很好,还没有孩子,守着祖产,日子过得算小康。男人喜欢收藏,最爱收集佛造像,渐渐地日久入禅,性子越来越淡泊。女人居家,是个贤良妻子,不爱出门,一心打理家务。难得一日出门,回来就看到他死在家里,她完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可是男人遗书里说,他没有任何原因,只是因为向往极乐世界的安宁祥和。女人疯了,她完全不相信,佛是度人的,怎么会要人去死?她永远也不明白,难道她的家原本不安宁祥和吗?他们生活无虞,也没有什么大的烦恼,比起周围的人来总是要好一点点的。
女人照旧天天打理家务,就等着男人有一天回来,要好好问一问他,究竟是为什么。渐渐地,她周围的人,老了,死了,世道变了……可是她永远不变,永远在等。”
“那为什么……”梁小心心里疑问重重,要问的事太多了。可是还没等他问出口,烫发女人打断了他,接着往下说。
“男人渐渐觉得歉疚,可是女人怨气太重,一百年过去了还是不能释怨。女人不死,这段恩怨就不能了;女人不忘,男人的前世就不算了……男人是偷逝者,他身上又集怨很重,他进不了真正的天堂。他也没有再次转世为人的机会,因为他前世的债总还不完。天堂不是他想象中的,人世也不是他想象中的。其实真正的天堂并不在这里。现在的他,只能悬浮于天地之间,既不为人又不为鬼,既不能回前世,也不可能有来世……”
烫发女人沉默了,梁小心也沉默了。
这是多么可怕的事。
梁小心很绝望,也许这不只是西服哥,也会是他。他无心在此,转身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都拿去吧,你想拿什么就拿什么。”
“算了,不要了。我也想让我的心轻一点,我也想上真正的天堂。”烫发女人也释然了。
“真正的天堂在哪儿?”梁小心听到这话停下来回头问。
“在你心里。”
已经看不到烫发女人的踪影了。
回到大柳树下,居然看到死胖子。竟有故人重逢的喜悦感。“你怎么在这儿?”
死胖子站在那儿,抬头看了他一眼,一点也不吃惊,一点也不惊喜,话都懒得答他一句。
“你那个车还来吗?”梁小心问。他忽然想到,死胖子既然能带他来,为什么不能带他回去?只要能回去,哪怕还是一缕游魂,至少也可以见见父母和欣欣,只要能尽力弥补因他死而带给他们的遗憾,那他至少真的在天堂里可以安息。不追求那种极乐世界的永恒安详,只要自己心里没有愧疚就行。
“我的账户开通了。”梁小心又加了一句。
“你回不去了。”死胖子终于答了他一句。也许是他认为这件事有必要和梁小心认真地分清楚。“你那一次转世机会抵消上天堂的车费,已经在我账户上了。你想上天堂,我想要你的转世机会,是你答应的。”
梁小心哑口无言,他的账户从冻结到刚刚开通,自己还没有取用过,想不到就那仅仅一次的转世机会就已经神鬼不知地被死胖子给转到他账户上去了。原来不管是天堂还是人间,都有这种手眼通天的人或鬼。看来,不管是所谓极乐银行,还是尘世的银行,都是可以偷天换日的,只要你想,就可以,没有绝对的不行。
想起来西服哥似乎也曾经提醒过他,出来混总是要还的,要看自己是否还得起。梁小心现在方觉得,也许自己放弃了很重要的东西。
这时穿红衣服的老奶奶又抱着猫出来了。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坐在大柳树下。梁小心觉得今天的天气很适合坐在这儿,一点也不像他刚来的时候那么冷,很暖和了。
“妈……”
忽然听到死胖子叫了一声。
“啊!……”梁小心一愣。这算是怎么样回事?
红衣老奶奶和死胖子都听到梁小心的惊呼,都抬起来头来往他这儿看了一眼。
梁小心赶紧闭上嘴。
“妈,我做了这么长时间,攒了又攒,换了又换,现在账户里终于有两个转世机会了。也认识了不少办事的鬼,要是想来世投胎到一家,你还是我妈,这也不是什么难事。我看,不如……”死胖子的意思很明白了。
对梁小心来说,这个话题可太有吸引力了。那个他曾经弃之不顾急不可待想离开的世界,现在竟然这么梦寐以求地想回去。如果他也可以再回到父母身边,再见到欣欣,那该有多好。刚才死胖子说,他认识很多办事的鬼……
“不可能!”红衣老奶奶的声音。
她斩钉截铁的一句拒绝恰恰如同给梁小心心里刚刚升起的希望当头一击。梁小心从遐想中回过神来。当初一心求死,如今一心求生,真是何苦来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