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小心,和车里的人大部分都新奇地接受着突如其来的新环境,并且在心里予以肯定。
飞来一些鸟,有大如鲲鹏者,扇扇翅膀就是飓风,九万里扶摇直上,那是多么大的声威。如同人世有的人,行动便影响巨大,做人做到这份上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也有梁小心认识的仙鹤。鹤,清瘦而修长,颇有仙风道骨。它要去哪儿谁都不知道,只有它自己知道。不知道目标远近,不知道是否路漫漫,反正就只见它从容不迫地向前飞。梁小心觉得这正是他最羡慕的一种人,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知道自己要往哪儿去,并且,非常重要的一点,能把握自己的节奏。
还有小鸟们,叽叽喳喳,似乎更见其活泼。它飞与不飞,它来与不来,它去与不去,似乎没有太多人关注,因为它能量太小了,根本引不起人的注意,不能造成什么影响。但小鸟极其灵活,不受体形硕大之限制,似乎也不像鹤一样那么有目标,反倒可以更自由,正因为如此,也会有更多无意中发现的惊喜。
崇楼杰阁,朱门碧户,虹桥连缀,仙乐飘飘,金碧辉煌,琪花瑶草。天为其穹顶,云为其波涛。甚至还有反弹着琵琶的飞天穿行其间,漫天飞舞。不知哪里传来若隐若现,又似远非远,似近非近的梵诵。一切都是那么安宁祥和。梁小心真心喜悦了,这真的就是他上辈子为人时曾经遥想过的天堂。如今,真的在眼前了。
“旅游大巴”似乎停下来。峨冠先生下去了。梁小心唯恐落后,紧跟着峨冠先生。刚想下去,忽然身后被人一把拉住,用力揪回来。这时“旅游大巴”又向前而去了。
回头一看,是死胖子。只说了一句,“没到呢。”其他人都面无表情心情复杂地看向外面,没人理会他。
“看来,你得多修修来世了。”西服哥意味深长又略带讽刺地说了一句,然后也不理他了。
“他没有来世。”死胖子忽然死盯着梁小心声冷如铁地说了句。
梁小心没说话,心里一个激灵,涌上一种从未有过的深深的恐怖。
繁华过后总是落没。又或是繁华只是表面,落没才是里面,它们总是并存的,就这样表里相依。也可能繁华只是不真实的,而落没才是最现实的。不管在哪里,最终要面对的还是现实。
“旅游大巴”无声向前。虽无声音,车里气氛渐渐低落。似乎每个人都明白过来,那些曾经在他们梦里出现,曾经也那么真实摆在面前的繁华是与他们每个人都无关的。人总要寻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真实归宿。
渐渐地安静,渐渐地萧条,外面已经完全换了景象。星河云海环绕间似有簇簇居所,倒也疏密有致,幽净清雅,扫尽红尘喧嚣。红梅、翠竹点缀其中,不见一点凡俗气质;松、柏森森更添肃穆。如果说这里就是天堂,那也是人一生中所最期盼出现的天堂。不用积金高至天,不用服药求神仙。但愿园中花常好,一生无事花前老。更何况是清静的永生。
梁小心心里不再愤懑,因为别有期待。这时车停了,胖子指挥着大家下车,同时嘴里又嘟囔,“这次真的没有堵车,难得啊。”看样子他心情不错。梁小心真没想到,天堂的人竟也会因为没有遇到道路拥堵这种事而开心。
“是呀,这一趟他赚了多少啊,心情能差吗?”西服哥似乎看出来梁小心在想什么,幽幽说了一句。只是他还坐着不动,不知道是不是要等所有人都下去他再走。
真没想到,通往极乐永生的是最现实的低俗。普度众生的原来就是最俗的俗人。
梁小心没像刚才那么着急。其实也是因为死胖子一直挡在他身前,他只好等所有人都下去他再下去。
“坐着吧。”西服哥忽然又来了一句话。
梁小心还没明白过来就发现,当别人都下去之后,车又关门启动了。死胖子则对他们理都不理。
“这是怎么回事?”梁小心愕然,遗憾,失落。但瞬间又改变了心境,显然不像刚才第一次没下成车时那么着急了。也许是因为心里隐然又滋生了的期待。不管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境遇,似乎都可以期待一下未来。
“这不是我们该去地方。”还是西服哥回答了他。
“我们?那他们呢?”梁小心很惊讶。难道死还要分三六九等吗?
“我们这种人,在天堂叫偷逝者。”西服哥又点上一支烟,说得很平静,看梁小心不明白,又解释,“就是死得不光明正大的人。”
梁小心似乎有点明白了。他沉默了。
梁小心忽然明白过来,原来西服哥也是!他回头看看坐在他身后的西服哥。他只是抽着烟,若有所思地瞧着窗外,似乎在寻找什么,似乎在等待什么。
冷,越来越冷。原本温暖舒服的“旅游大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起,冷得像冰箱一样。这让梁小心有很不好的回忆。后来,冷得他几乎浑身发抖,牙齿打架。
外面看来已不是清净,不是萧条,更见荒凉了。如平原般的沃土在云海间隐藏着意识中的一抹抹新绿,像人间的冬天或是春天将到未到时。道路阡陌纵横如网般凌乱,不知道通向哪里,出口太多了。宅舍掩映在树丛中,云雾里,尽是青田瓦舍,局促而狭窄。如烟如雾地笼罩着一层白霜,让人觉得寒冷彻骨,都要渗透到身体里去了。
这时,车忽然停了。“到了,下车。”胖子又是一声断喝,似乎他就从来不会好好说话。
梁小心非常不想下去,这和他映像里的天堂差太远了。和刚才看到的种种景象也差太远了。他回头看看,想知道西服哥会怎么做。可是,居然,西服哥烟消云散,不知道去向何处了。
梁小心很无奈,只好下车。鬼和人的生涯都一样,总会遇到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迫下车的境遇。早知如此,他何必求死呢?
“旅游大巴”开走了。四处空无一鬼,也不见一人,在这不上不下的所谓天堂,梁小心甚至觉得还不如在人间。在那里,至少他是熟悉的,现在想起来,他完全也可以活得游刃有余的。可是在这里,他才真的觉得自己就是沧海一粟,那么渺小而无关紧要,因为任何人和任何事都不再和他有关联。没有了开始,也没有了结局,其实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真是冷啊,白气氤氲。梁小心如同再次跌落尘世般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摔在了实实在在的土地上。仿佛冻了一冬天的,在初春时刚刚被翻播过的土地。裸露在冻土层之上的是颜色新鲜而充满了活力细胞的新土。又像是刚刚埋葬了过去的新坟。
远处灌木的枯枝之间似有条路,但是在云蒸波撼的缭绕之中又那么不清晰。不知道该去哪里,不知道该做什么,这就是梁小心的处境。甚至在这里没有一个熟“鬼”。哪怕只是认识而已。
冷得让人无法忍受,梁小心不得不努力站起来。是啊,他现在已经不是人了,不再需要吃饭、喝水、不再会有疾病。但是现在看来,天堂与人间并没有区别,他所想象中的无忧无虑的地方根本就是不存在的。吃饭、喝水,只是最简单的欲求,最容易满足的欲求。而在天堂里难以满足的欲求正是从前在人间他所已经拥有的,或者是大多数人都拥有,也很容易拥有的。
梁小心忽然明白他为什么冷了。
人在退无可退的时候只能举步向前。
向前走了不知道多远,忽然看到大柳树下有一片房子。梁小心决定找其中一户人家去了解一下情况。毕竟以后他要住在这儿了,而且时间必定不会短,如果万一是永远呢?或者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了所谓时间。
刚刚走近些,就看到一个笑容满面的老奶奶。老奶奶穿着一身鲜红的衣服,衬着满头的银发,虽然说有点怪异,但是很慈祥。怀里抱着一只猫,并不怕冷地坐在柳树下。而且,看起来她的衣裳也很单薄。但是老奶奶一副很受用的样子,眯着眼睛看着梁小心。
不知怎么,梁小心觉得像看到了亲人似的,心里好踏实。在天堂这个世界,这对他来说,就是一种奢求。想说话,觉得有好多话想说,可是忽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到了?”正想着呢,猛然听到有人先对自己说话了。
梁小心抬头一看,居然是西服哥站在大柳树的另一边。
“我以为还要等很久。”西服哥转身向里边一所房子走去。“进来吧。”
梁小心又看了看红衣老奶奶,老奶奶笑眯眯地向他挥了挥手,示意他跟着西服哥走。
这是一所样式非常简单的两层楼房。无论是房子的外表,里面的装饰、陈设,还是院子里停的车,看起来都有些简陋,甚至非常陈旧。这不像是尘世里人用的东西,可是看起来好像又觉得在哪儿见到过。梁小心终于想起来了,这是殡葬用品店的产品样式。
“这是我刚死的时候,她烧给我的。”西服哥似乎在回答梁小心的问题。“我老婆。”他又加了一句。“我的死法很不体面,害她吃了很多苦。”西服哥还没对梁小心说过这么多话。“让别人吃苦,自己就要还债。所以我在这儿游荡了很久,按人世间的时间恐怕有一百年了。”
他沉默了,不再说话,梁小心也不说。
“原本以为活在尘世看到的黑暗太多,心里的牵挂太多,遇到的苦难太多……”西服哥的声音又缓缓传来。“不被需要的感觉更多。”
这话简直是说到梁小心心里去了,这正是他选择死前的感觉。“以为死了就一了百了,死了就轻松了,反正多我一个也不多,少我一个也不少。”梁小心忍不住抢着说。
“以为死也只是自己一个人的事?”西服哥接着他说,居然微笑了一下,这一笑让人觉得好像看到了一点阳光似的。真奇怪,两个鬼,他们居然可以这么平静地在这里谈论死。
“尽快去把你的账户开通吧,”西服哥像是想到了什么,收起了笑,“用得到。”
“门口大柳树下那个穿红衣服的奶奶是谁?”梁小心忽然问。他这一问让自己都吓了一跳。
“无所谓谁,前生前世都已经过去,再亲的亲人都已不再相识,她也只是坐在大柳树下的一个老人而已。也许永远。”西服哥的回答让梁小心忽然觉得,永远是件很可怕的事。
“她是从你路上看到过的地方搬来的,自己愿意搬过来。”西服哥总算给了梁小心一个实在的回答。
可是梁小心更不明白了。他隐约觉得,这九天极乐世界也有高低上下之分。比如那飞鸟、仙乐、梵诵,飞天漫舞的崇楼杰阁处,还有红梅、翠竹环绕的星河云海间虽自有区别,但是他现在所在的地方却应该是最差的地方了,那红衣老奶奶为什么愿意自己搬到这儿来呢?
梁小心没想到,在人间复杂的事在天堂这么简单,从而更显得天堂里无所事事得无聊。清静是相对而言的,对于内心强大的人来说叫做清静,对于内心弱小的人来说就是无聊。
其实并没有所谓银行。那只是一所看起来很普通的房子,就像是北京胡同里的一所四合院似的。梁小心忽然找到了在人间的感觉,不那么冷了,似乎像是人间的春天。尤其是看到那所青砖碧瓦朱红廊柱的房子,又让他联想到了胡同里的洋槐,想到了人间五月天里淡淡的槐花香味,还有久历寒冬过长的等待之后让人格外珍视的明媚的蓝天和和煦的暖阳。
那个四合院的门档上挂着一个匾额,居然写着四个大字,“天上人间”。梁小心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了。
笑声引来了一个人,女的,烫发,皮肤像白瓷一样光泽细腻,同样惨白得没有血色。穿得像人世间写字楼里的白领,稳重的正装,深色。她打量着梁小心,似乎在猜测。“新来的?想不想家?家里人还好吗?”一连串的问题,一边继续打量。
梁小心被问得一愣。在这里还从来没有人问候过他的家人。而他也正在日渐淡忘曾经的亲人。这些问题又让他心里产生了牵挂。这是他从前不喜欢的东西,可是现在有点喜欢了。
烫发女人显然知道自己问到点子上了,又加了一句,“还没开账户吧?我在这儿等你。”其情殷切。
梁小心懵懵懂懂地进去了。
四合院里倒很热闹,人来人往。有穿古装的,有穿现代装的,有佩剑的,有带枪的,有拿笔的,有用电脑的……这场景真是有意思。梁小心四处打量,看到有间房子里面人少,想着是个空子,就走了进去。进去之前没看到,门楣上写着“报怨司”。当然,人世间常说,有恩报恩,有怨报怨。实际上谁都想着自己曾对别人施恩,谁又会还记得自己也曾做过让人仇怨的事呢?世间的事大抵如此。
房子里只有一个人,穿着中山装,胳膊上还戴着套袖。梁小心觉得这间屋子像是小时候和奶奶一起去上班时去过的奶奶的办公室。暖水瓶,报架,一头沉式办公桌两张对放,桌子上订书器、曲别针俱全。
屋子里略暗,穿中山装的是个五十多岁的中老年男子,干瘦,脸上皱纹很多,头上半黑半白的头发有两三寸长向上直冲。似乎很闲在的样子,低头正看着报纸。看到梁小心进来有点意外,但是很和气地笑了笑,脸上的皱纹像绽放了一朵菊花。
“我……开账户……”梁小心觉得有点不对劲。忽然想起来,为什么别的房间里那么多人,院子里也那么多人,只有这间里面没人呢?他会钻空子,难道别人不会?
“哦,这不归我管。”中山装男子笑眯眯地回答了一句,很客气。
怪不得,这都让梁小心有点受宠若惊了。你能看到的机会别人也能看到。如果只有你动手了,别人没动手,那可能说明这根本就不是个机会。
“等等,我看看吧。”梁小心正要退出,中山装男子居然一句话叫住了他。
看看,机会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出来的。如果你敢再往前走一步,不是机会那也可能变成是机会。
“叫什么名字?”
“梁小心。”
没别的询问了,低头翻着一个本子。没多大会儿功夫抬头,“报恩没有,报怨没有,天堂通行证一次,转世没有。至于钱物,”他看了看梁小心,“这个在天堂没多大用处,况且你家人也寄了不少,随用随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