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葬场这种场所,居然坐落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眼下五月天气,冷热适宜,新绿满山,空气清新,暖风熏得人欲醉,悠哉悠哉,简直像是在旅游了。
梁小心觉得虽然是他的遗体火化仪式,但是他自己倒像个局外人。不,应该说,局外“鬼”。没错,他不是人了,他只是一缕游魂。从来没觉得这么轻松过,这种感觉可真好啊。心里宁静,淡淡的快乐,甚至都有点闲适安逸了。原来死了是这么好的事啊。梁小心更加觉得当初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其实所谓当初,也就是两天前的事吧。这一切都像是做梦一样。刚才看着告别室里惊天动地的哀哭,亲人们痛不欲生的样子,梁小心还差点以为这次自己又走错路了。可是到了肉身被焚化掉的那一刻,梁小心一下子轻松了,好像脱掉了最沉重的负累一样。也许从此就不必再为曾经的现实社会而痛苦和牵挂。
梁小心一会儿飘到树上,一会飞上空中,种种新奇的动作行为,不用学就会了,他再也不需要任何尘世的交通工具了。什么买票,加油,堵车,和他再也没有关系了。他相信自己就要开始想象中美好的新生活了。这是他迈过生死一界之前就一直坚信不疑的一件事。
“上车了!上车了!还有没有鬼要上车?马上启动!”
高亢的喊声吸引了梁小心,他还保持着尘世的生活习惯,遁声望去。鬼还需要坐车吗?鬼一轻松下来也是很容易产生好奇心的。
“上车!上车!”……
梁小心看到那辆车一惊,这是什么车啊?不是公交,不是大巴,不是出租,不是面包,居然是辆马车。四匹马拉着一个看似简陋只有一个双人椅下面大轮子的车,车顶上有个伞样的车盖。
梁小心暗想,这轮子看似不减震啊,恐怕多有颠簸,那大伞只在车顶,坐椅四面皆空,看样子也不能遮风挡雨。
更奇怪的是车上的两个座位明明已经坐着两个人了,哪里还有空余的地方?
那绝对不是两个“人”。一个峨冠博带,宽袍大袖,闭目袖手而坐,毫不理会外界的一切干扰,好像都与己无关。从梁小心眼里看,那就是个从古装电视剧里走下来的古人。
还有一个人,一身奶油白的西装,配礼服的帽子压得很低,跷着二郎腿稳坐抽烟,似乎洞察一切而懒得开口,又帅又酷的样子。忽然他抬头看了梁小心一眼,看得梁小心身上一个激灵,那眼神也太凌厉了。这副民国打扮的样子也显得有点阴森。
叫喊的是个怒发冲冠,浓眉大眼的胖子,穿着一身看似油渍犹如市场卖肉小贩的破旧肮脏衣服,挎个腰包,显然是收费的。俨然一个市井之徒,贩夫走卒之流。
死胖子看看梁小心,早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
“新死?”一边打量着,仿佛心里在算计。“走不走?”
“去哪儿?”梁小心很茫然。
“咳!”峨冠博带者忽然干咳一声,但仍然闭着眼睛不睁开,似有讥诮,不过很快恢复平静。
民国西服哥还是一副耍帅的样子,若观之无物,充耳不闻。
“哼,你们这种人!”死胖子重重一顿,不知道他说的这种人是哪种人。“不是就向往极乐世界吗?还能去哪儿,九天极乐世界,冥币三万亿一位,现在旺季票价没折扣,不要跟我费口舌,保证中间不停,一站到头。”胖子一口气行云流水般说完,显然也知道他想问什么。
梁小心打量一下车上两位,还没说话,胖子又接上了。“算你运气好,我这次刚走了天安公墓和万安堂两个地方已经满员了。本来就要上路了,没想到在这儿听到那么大动静,你呀,年纪轻轻的,真不知道你是为什么呀?瞧你父母哭的,还有你女朋友。要不是他们搞这么大动静我也不会停这一下,要不说你运气好。走不走到底?不能误了时辰,不然路上堵车了。”胖子看来是个急性子。
“走……可是……”梁小心好像才明白了一点点。
“没钱?”胖子又问。
“是。”梁小心新死,邮寄的冥币还冻结在极乐银行,因为他尚未办理极乐银行的账户。
“唉,真是多事。”民国西服哥忽然冒出一句,然后转过头去又不理不睬了。
“这样吧,你上车,一起走,没钱可以用你转世的机会抵押。反正这对你也是无所谓的事,不然你干嘛还走这条路呢,是不是?”胖子看似理解梁小心,仿佛是使了个好心。
“太好了。”梁小心立刻高兴了。
胖子见他答应,一把把他拉上来,似乎比他还急。三个人挤两个座位,胖子坐在车盖上看路。
“出来混总要还的,再急也得看自己是不是还得起。”西服哥一支接一支抽烟,慢条斯理地说。
峨冠博带的人则一直一语不发,一点好奇心都没有似的。
天渐渐黑下来了,梁小心觉得他现在界于尘世和地府之间,但看不到一点点天堂的样子。天堂在他为人时的想象中至少应该是光明的,不会这么幽暗。天堂不是应该在上面吗?在超脱凡尘之上?可是他们的马车明明是往着地下去的。
在黑暗中,茂密的山林越来越阴森恐怖,路越狭窄,周围似乎有无数影影绰绰的孤魂关注着他们,还有各种情绪复杂的目光。只觉得地面离自己越来越远,树渐渐都长在了天上,而自己的头顶渐渐地低于地下。终于完全黑暗了,梁小心第一次觉得,做鬼也许并不是他想象中那么轻松的事。只听到周围尽是数不清的长吁短叹。
“下车!”黑暗里胖子一声厉喝,几乎同时,车猛然停住了。随着车一停,梁小心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不由自主地飘了出去。而他明显地感觉到,车上的其他鬼都安坐无恙。做鬼也是需要有技巧的。
“走。”又是胖子的声音。
梁小心隐约看到峨冠先生和西服哥都没有任何疑问地跟着胖子走了,自己也赶紧跟上来。他现在无家可归,又无处可去,真有天地之大无所归依之感。这不是从前他向往的吗?怎么现在又觉得这么茫然惆怅呢?
前面的通道渐渐亮了一些,但还是昏黄得无力。是一个长长的通道,通道那一端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周围尽是一些外表萎顿,神色黯然,衣着暗沉甚至破烂的人,不论男女老幼,个个蓬头垢面。
梁小心忽然明白,这些便都是传说中的鬼了。只是并不像故事里写的那么个个神通,能为所欲为地做自己想做的事。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在此滞留等待,梁小心忽然想起来自己活着的时候,某次去办个什么证件的经历。明明就是那么简单的事,那么清楚的程序,但是要无数的证明就不说了,办证件的人却要小心翼翼一个一个进去把自己的一摞材料交上去,然后就被喝令出来,在办公室外长长的走廊里等待。这个据说通往天堂的,又幽深黑暗如同鬼府的通道,多么像他见过的尘世里那个某机关单位的长长的走廊啊。
想到这儿,梁小心一边跟着走,一边忍不住问了一句,“不是上天堂,去极乐世界吗?怎么走到这儿来了?”
前边传来胖子嗤之以鼻的声音,梁小心想象得到他懒得作答的神色。峨冠先生自然是万事不开口,也许经多见多了,已经什么都无法再引起他的兴趣。
“上天堂就得先下地狱。”前边忽然传来西服哥幽幽的声音。
鬼们羡慕又嫉妒地看着梁小心等人穿行而过。
梁小心的心情既复杂又疑问。
幸好前面豁然开朗。一下子明亮了许多,没有灯,也不是太阳光,是一种能够照耀到人心里去的光,普照一切,威力实足,又亲和温暖。梁小心心里好受了许多,不再那么难过。
这是一片平坦的空地,聚集着三五个人,比起刚才那个通道,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这几个人个个衣着光鲜,发饰服饰荧荧生辉,就显得个个都文雅而有教养。
这几个人大抵都抬头向上看,似乎有什么东西会从天而降。这让梁小心想起来自己在为人时上下班在写字楼里等电梯的样子。
胖子停下来,嘟囔一句,“总算赶上了,但愿上边没堵车。”
每当胖子说到“堵车”这个问题时,梁小心就相当恍惚,甚至都有点弄不清楚,自己究竟在人世还是在天堂?
每个人都是有气场的,有的人和有的人气场天生不对付。就好像胖子站在这儿,他的粗鄙和这里的精致,他的无意识的简陋和这里的刻意做出的修饰,他的粗野和这儿的优雅,都那么格格不入。可是有时候高贵并不是天生的,也许就是由并不天生的低贱来贩卖。
梁小心认出来了,这几个人有的他似乎见过。就是刚才不久前的火葬场。那精心修饰过的遗体此刻又活生生地站在这儿。穿着装殓时的盛装,戴着凡尘里最后的装饰,像是人世间最后的盖棺定论。为什么只有到了人世的尽头才会这么精心地对待自己一次?
前面那个穿旗袍的年轻女子似乎就是刚才看到过的人。梁小心正盯着研究,那个年轻女子忽然回过头来,也看到了梁小心。梁小心被盯个正着,忙闪避开,又觉得似乎不必闪避。想笑一笑,又觉得笑不出来。哪里知道,那个年轻女子径直就向他走过来。
梁小心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呢,“啪……啪……”两声巨响,那个年轻女子居然狠狠打了他两耳光。在场的人,不管是什么人,都在一瞬间惊呆了,恐怕天上、地府、人间,古往今来也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事吧?
“你有病吧?”梁小心忍不住怒骂。他就是做人也没做到过挨打的份儿上,何况他现在已经做了鬼了,凭什么还要受这份儿委屈?
“我是有病,不治之症。”年轻女子鄙夷地看着他,“你没病吧?你没病自找的是吧?不好好活着,找死,是吧?”年轻女子似乎特别激动,又往前走了一步,声音也越来越高。
梁小心愣住了。就算是他自找的,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胖子在看热闹。
峨冠先生闭目不看热闹。
西服哥自娱自乐,抽着烟看热闹。
其他人指指点点,有说有笑,参与了热闹,与他们一起热闹。
“和你有什么关系?”梁小心问。
“没什么关系。就是看不起你这种人。”年轻女子的回答也相当痛快。“看看你父母,你让他们晚年丧子,最后也没了好结局,你就不是人。看看你女朋友,明天你们就结婚了,今天你让她看着你化成灰,以后她怎么活?”
年轻女子忽然停了停,“哦,幸好你还没有在和她结婚以后走这条路,不然你更不是人。还算你有点良心。”
忽然她声音又提高了,“好好的两家人,都被你害了,用人世的话说,你小子太不地道了。像你这种人,死都不光明正大,还想进天堂?还想去极乐世界?你死一边去吧。你看看世上那么多人,那么多年老的人,无论贫富总有儿女孝养晚年,可是你的父母没有了,就你这种死法,你让他们以后在人前人后怎么抬得起头来?还有你的女朋友,眼睛瞎了才会嫁你。你明知道因为你,以后肯定会有人在背后对她指指点点,知道她肯定要伤心,也许一辈子都拐不过这个弯来,还假惺惺地说什么要她以后都幸福……”
年轻女子越骂越激烈,句句一针见血,都是梁小心想都没想过的。或者说,都是他想得太简单的。
天堂,上天堂的路很长,也很难。重要的是,上天堂,要上,要向前,不是靠停止,不是靠放弃,不是靠退缩。梁小心第一次觉得,可能很多事都被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叮叮咚咚的悦耳的声音传来,一切都停止了,极亮的光由上而下地照下来,似乎打开了一道金光闪闪的大门,里面走出一个着金色长衫的男人。这人长着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四下一打量,忽然看到了峨冠先生,忙趋步上前,声音低缓地笑问,“老先生怎么来了?”说着疑问又责备地看了一眼胖子。
死胖子似乎有点不明所以,干笑了两声。
峨冠先生忽然回头看着那个大骂梁小心的年轻女子和梁小心大笑几声,说,“有趣有趣。”看他笑得开心,似乎是觉得年轻女子这个人有趣,似乎又像是觉得她骂梁小心的事有趣。笑完自顾自地入门而去。
这时西服哥走上前两步,正好站在梁小心身边。“他是说他自己有意思。人有时候就是要从别人身上看到自己。”
“不是说一站到头,中间不停吗?”梁小心似乎刚刚想起来胖子的话。
“这话你也信!”西服哥说完,不再理他,自顾自地也入门而去了。
这大概是梁小心死了以后最舒服的一刻了,完全忘掉了刚才挨耳光的气愤。好像在一辆宽敞又温暖的旅游大巴里,第一感觉就是这样的。为什么说好像呢?因为看不到任何车体,就好像是一辆完全透明的车,反正不管是站着还是坐着,就是那么随意舒适。在车载运动中,你的身体会随着运动而前倾或后退,或向下滑落,或向上而冲,总有那种软软的触感接着你,让你既很惬意又不受伤。这比尘世间什么高档汽车都好。
为什么说是旅游大巴呢?因为梁小心第一个就想起了以前坐旅游大巴的经历。其实坐在旅游大巴里看风景也很美妙。完全不用动,就这样坐在旅游大巴里,他看到了苏杭的满城的桂花,看到了婺源的如画烟村,看到了桂林城市中如水墨画般风景的江山……哦,不,不是以前,应该说是上辈子了。梁小心心里竟有点淡淡的忧伤,不知道下辈子的他会是怎么样的呢?会比上辈子还好吗?他居然在死后怀恋起人世来了。
这里的风景毫不逊色。不,比起人世风景来,这里是神话般的色彩。一朵朵白云从身边飘过,有点像乘飞机时的感觉。可是不一样,乘飞机时看到的云朵总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它似乎在你身边,又似乎不在。那时候看得最清楚的还是脚下的大地,你暂时脱离了它,可还是为了最终要回去,只是让你看得更远些,对目标更明确一些。
这里的白云在脚下,白云就像是路一样,看不到下面。开始,只有白云,浓密得像绵软的棉花一样的白云。渐渐地可以零星看到几个人,他们站在云端之上似乎在眺望什么,有时候还指指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