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蒲钧昊总算是醒了过来。
见眼前是乌金的雕花大床,抬头一缕阳光正从南海观音的木雕屋檐上穿过,斜斜的落在了床沿上。蒲钧昊又朝四下看去,只见几位丫鬟模样的女子,正在屋内忙碌着。正中置了两张青藤椅,一旁的桌上放置着青花瓷瓶。依稀间,屋外有着股淡淡的花草味飘进了屋来。隐约还能听到前厅似有阵阵古琴声。而近前,一位丫鬟正端着打满水的铜盆,缓步走了过来。刚将铜盆置在凳旁,蒲钧昊就开口道:“姑娘,这是哪里?”
“啊。”丫鬟吓了一跳。“这,你,你醒了。我赶紧去喊小姐。”不多会,一位清丽的女子款款走进屋来。到了近前,蒲钧昊欲要起身。
“切莫妄动。”女子制止着。这厢,二人贴近了些,蒲钧昊又一次嗅到了她身上幽幽的兰香。蒲钧昊不由细细看着她,只见这女子着一件白色拖地烟笼兰花百水裙,裙幅褶褶轻泻于地。长发用玉簪轻挽,簪尖垂着细如水珠的小链,微微晃动间如雨意缥缈。她清丽胜仙,宛如幽兰初绽,有着一份天然去雕饰的自然清新。尤其是眉间唇畔的气韵,雅致温婉,观之亲切,温暖中又透着几分淡淡的漠然。见蒲钧昊盯着自己瞧,云娘不由垂下了眸子。
蒲钧昊自知失礼,连忙道,“小姐,请问这是哪里?那日救我的是?”
云娘听了悄然一笑,不觉转了个身子,学着男子大步走了几步,沉声道:“兄台,你再想想可认识这少年郎。”
“哦,哈哈哈哈。”顿时,蒲钧昊一愣笑了起来。这边,下人扶着蒲钧昊下了床,二人也就说起了话来。
“小姐,姓氏名谁?待他日我伤好后,必将回谢。”蒲钧昊说着。
“不必言谢。我乃工部尚书云大人的女儿,也是应天城锦绣庄的绣娘。这是云宅。在宅上,你且称我云娘即可。那日,是我和工部侍郎尚大人一同在南山发现了你,这才救你回了宅中。”云娘微笑着。
蒲钧昊一听是官家宅邸,又是一愣。便说道:“云娘小姐,此番救命之恩,在下实在是没齿难忘。请受在下一拜。”说着,蒲钧昊就要下跪。
“别,救人一命,何足挂齿。赶紧起来,赶紧起来。”云娘着急的说着。
这边,云娘又细细看了看蒲钧昊,问道:“见你面相,应该不是江南人氏。却为何沦落于此?还弄的满是伤痕。”蒲钧昊听了不由悲从心来。
“我,我……”想到身负的仇恨,蒲钧昊竟又吐出一口鲜血。
“快来人呀,快来人呀。”云娘喊着。
待下人一阵忙碌,云娘搀扶着蒲钧昊出了厢房,坐在了天井旁的榕树下。蒲钧昊看着眼前的云娘,微风拂过,那榕树上白色的花瓣正好落在了她的发上。蒲钧昊不由一阵动容。想到自己此时是“图谋造反之人”,犹豫一阵后,他便道:“我……在下,卜景轩。”
“哦,原来是卜兄,失敬失敬。”云娘笑着说着。他们看着彼此,蒲钧昊不由对眼前的女子有着几分熟悉温暖的情绪。
这边,下人来报。“云娘小姐,尚风大人让人传话。说今日湖州的陈老板亲自来了,说是这批生丝货不多了,想请你一同与陈老板商量一番。”于是,云娘连忙打发下人照顾“景轩”,便又乔装成了男子匆匆离开了宅子。一路骑着白马的云娘忽的想着,榕树下看着自己发愣的“景轩”,便扑哧笑出了声。
见云娘出了宅,蒲钧昊心头一沉,不由细细想着。父亲被陷害图谋造反,若能与朝廷中人认识,日后也有机会调查案情。
“云,云少爷,你这可来了,湖州的陈老板都等了好久了。”尚风不悦的说着。他又悄声道:“若不是因为咱们是官府的丝织作坊。这批生丝不多,早就给城中的几家绣庄给买了去。”
“嗯,好,好,陈老板好。”云娘笑着大步走上前,同陈老板作揖。
“好好好,云少爷。”陈老板笑着。尚风在一旁看着云娘有模有样,禁不住笑着摇了摇头。
“云大少爷,您这可是来了。这匹生丝现在应天城里几家绣庄都抢着要呢。我这,这价格,你看能不能?”陈老板故作为难道。
其实,云娘家的锦绣庄在宋元时期就已经响当当的有名气。所售的织品金碧辉煌、独步天下,且生丝绸缎的输出海外获利甚高。待朱元璋定都应天城后,云父将大部分家产献给了朝廷。朱元璋也精明算计,封了云父为朝廷大臣后,锦绣庄就被朝廷变相掠夺,成为了官府的丝织作坊。锦绣庄除了对民间贸易外,还专门承造朝廷临时派织的任务。如今,明廷加派任务激增,朱元璋不断钦降花样令锦绣庄开织,使“原备朝廷不时织造”的锦绣庄几乎成为经常性生产作坊,任务不断加大。这年仅宫中所用缎袍就增添织造达七千匹。
这会,云娘看了看这批生丝,果然是上等的货色。心想着,为生病的马娘娘做霞衣正好适合。一番商谈后,云娘道:“嗯,就按着原先的价格给你。你也是大老远赶来,另外这些个银两,你就和各位送货的师傅们,喝喝茶水吧。”
“嗯,那就谢谢云少爷。”捧着足够的银两,陈老板这才笑眯眯的离去了。
“云娘,这批生丝可是甚好啊。匹缎光滑,绣上纹样可是锦上添花了。”尚风高兴的说着。
“嗯,是啊。”见这生丝丝滑如乳,抚摸着有着股凉爽的感觉。
“那,云娘,你打算织怎样的纹样献给皇后娘娘?”尚风是工部侍郎自然知晓此番朝廷加派的织造任务。
“嗯,这个,我倒要好好想想。”
很快,锦绣庄忙碌了起来。为马皇后做寿织造的事,织匠们忙的是不可开交。云大人也无暇顾及来历不明的“景轩”。这会,云大人在锦绣庄记录着,那边宫人汇报着,“染练阔生绢五万匹,其中供用绢三万匹、用熟绢两万匹。进纱罗缎匹四万匹……”
如今,马皇后寿辰皇上很是重视。云娘端着手中新到的湖州生丝想着纹样。“马皇后值七月做寿,倒不如绣上一副荷塘月色的美景于丝绸上。不仅应景,也衬托马皇后仁慈善良的气质。”想着,云娘开始准备起了丝线。“红的做荷花的花蕊,这墨蓝色的做一池水色,那绿色的做茎叶,淡黄色的做夜色下的月亮。不过……”云娘脑中勾勒着荷塘月色的锦绣图案,似乎又总是觉得少了些什么。不觉起身,她凝望着窗外。
这年,云娘已十六岁。因为秀色绝世,又有一手刺绣的好手艺,百姓们说起这云家小姐无人不是赞不绝口。如今,云大人又是朝中工部尚书,一时间,锦绣庄更是声名显赫。朝中大臣欲要结成亲家的是趋之若鹜。但是,云娘都一一回绝了。云父也很开明没有催促。虽然朝廷有规定,女子十三岁即可婚配。但云大人希望云娘能找到心仪的男子,也对同样是织造世家的尚风很乐见其成。
这会,云宅内,月色渐晚。云娘正倚窗前想着事。这边,景轩正缓步出了厢房。见云娘就招呼道:“云娘小姐,这么晚了还没歇息是在想什么心思?可否告知在下说来一听,反正这夜太静了”。景轩说着走向了云娘。月色下,云娘娴静如姣花照水,款款双眸尽显清丽。
云娘见了连忙道:“景轩,你伤势好些没?我这会,是在想着一副丝织纹样,想出了一半却想不到下文了。”
景轩想了想,当初海上贸易,经常看到一些珍奇异宝,各式的花纹图案也见过不少。“想要的是什么图案?用途作何?或许我能帮你想到个法子。”景轩笑着,深深看着云娘。
“景轩,你能帮我?那好,我想织一副荷塘月色的纹样给马皇后。可是有荷花、有月色,就是觉得少了些什么。”云娘说着。
“这图案做在衣裳上,得显出几分灵气才能叫好。”景轩说着。想起当年从波斯收购的一些物品,上面的风物总是活灵活现,看了就像是在异国游玩了一番。一到市面上,就被众人抢购。“这样吧,云娘,既然想不出来,不如我们一同去寻它。”景轩神秘的一笑。
“寻它?”云娘疑惑着。
“对,去寻它。”景轩笑着又问道。“应天城里哪有荷塘?”这本来还在疑惑的云娘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
于是,会心一笑。“我知道在哪,跟我来。”说着,云娘快步出屋子同景轩朝屋外走去。这时月色当空,满院如同秋水洒下了一片皎白。
牵出白马,云娘看着景轩道:“景轩,它叫白霜儿。那日,你在南山若不是白霜儿忽然嘶鸣,我们也不会及时发现你啊。”
景轩听后,便朝白马鞠躬道:“感谢白霜儿的大恩大德,在下景轩感激不尽。”
“呵呵呵。”云娘笑了起来,白霜儿也跳跃着发出了愉快的嘶鸣。一纵身,景轩跃上白马。俯下身,他炯炯有神的双眼深深看着云娘。云娘犹豫着,景轩大笑着就将她拉上了马背。白霜儿哒哒着愉快的朝城西奔去。云娘倚着景轩,她身上淡淡的女儿香随着风散发在月色中,呼吸进了景轩的心中。
不一会,景轩突然笑起。“你笑什么?”云娘好奇的抬眼看着这气宇轩昂的男子。月色中,景轩的双眸朗若星辰。
“呵呵,我在笑当日南山初遇时,我惊讶天下居然有如此美丽的少年郎。没想到,你,你……”景轩不觉又大声笑着。
云娘红着脸,眉目低垂道:“其实,不怕你笑。父亲大人就我一个女儿,家中没有男子。这自古礼制,女子抛头露面是要被批驳的。所以,为了帮父亲大人分忧锦绣庄的生意。出门经商时,我都女扮男装。”
景轩听完,心头怔了怔。中原礼制就是这样,女子未出阁时在家待着。待到婚后,就得相夫教子。似乎中原的女子,永远都是男人的附属品。而女子一旦做了男子的事情,就会被人耻笑。这也是景轩多年四海经商,却迟迟不愿娶这些女子的原因。他一直都在期盼,一个与自己有着同等理想的女子,而不是一个附属品。望着面前的云娘,女扮男装出门行商,这纤弱的身子究竟隐藏着多少力量?景轩不由又一次深深的注视着云娘。
不一会,云娘忽然喜悦道:“荷塘到了。”景轩看着她,一阵荷风吹过,云娘的发丝随风轻拂更添了几分诱人的风情。云娘是清新的,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她就像一株幽兰,美丽不失典雅。此时,景轩的心中隐隐对这女子有了一些异样的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