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凝邃,嗖嗖凉风,裹着雨丝,拍打着裸露的肌肤。我出来的匆忙,未带灯具,冒着黑幽的夜,举步维艰。
遥见深殿之外,一个身形来回踯躅,纷杂的踱步声,足可以听出他内心的恐慌和焦躁。殿中的烛光昏暗,闪烁间,仿佛摇摇欲灭,心口似乎也随着烛影四起窜动,如溺水般窒闷。
我停住了脚步,不敢往前再迈一步,近在咫尺,可我害怕,怕见到一个冰冷的结果。发丝的雨水汇聚,沿着我锁骨,滑进衣衫,我身子一颤,呆呆地站在雨中。
希望,唯一的希望,只要我没有看到结局,我至少可以在心里幻想,至少能存有一丝企盼。说我自欺欺人也罢,说我懦弱胆怯也罢,我不该来,不该去面对。
“娘娘——”我正要转身离开,却被殿外的杜太医叫住了。
杜太医冲进雨里,担忧地说道:“娘娘怎么能淋雨,快进去。”
我怔忡得被他带进了外殿,从他眼中,我知道,事情已经没有转圜,“真的——这是真的?”
他凝重地点头,看向半开启的内门,“王爷就在里面,老臣知道王爷对娘娘素来比常人亲些,病危之时,还不断地张望,只可惜—”
“消息都传出去了吗?”我伫立,望着那扇红漆的内门。
“还没有,王爷虽没了气息和脉象,但终究未过子时,老臣也不明白这病症,所以才请娘娘过来。若过了十五仍是这样,天明时分就该去回禀皇上,请皇上圣裁。”杜太医叹息地说道。
现在是戌时过半,心中一喜,忙问他,“你的意思是,王爷未必没有希望存活?”
他无奈地叹气,“王爷浑身已如冰,任何生命征兆全无,娘娘曾留下的法子都用上了,但没有任何起色。眼下只有两个时辰,怕是回天无术了。”
我终究不是神医,不能起死回生。床榻之上,他安然地躺着,身上覆盖着白色的冰霜,幽幽的凉气形成白烟,萦绕在床幔间。
我颤抖得触及他的身躯,寒冷透过我破裂的伤口,一直涌到心房。他僵硬的身子,如钢铁般坚固,如巨型冰雕般难以溶化。
师傅说过,寒症每发作一次,就会伤一分心脉,月月积累,心损伤加剧,最后终止生命。而外力所能做的,就是保住心脏的温度,若连心脏都冻结了,活的希望几乎为零。
如今一看,纵然是师傅在这里,也没有任何方法可以将他救回。他竟然等不到那一天,甚至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未留下。我竭尽所有,又有什么意义?
我抚上他冰峰般的颊面,如雕像般,勾勒出的五官,愈发的鲜明。手指的伤痕因冰锋的割划,殷殷的血丝,留在他如霜的面庞,如冬日里绽放的红梅,装装点点,缀饰着那份苍白,让人怜惜,让人泣血。
手拂过他的鼻息,微弱的呼吸,让我手指一颤,忙大声唤道:“杜太医,他还有气息——”
杜太医忙不迭得进来,也在鼻下探了探,“刚才分明已经没气,怎么会?”
“是血。”我恍然地说道。曾经山洞的那一夜,也是因为我的血,无意间滴落在他身上,所以那夜他才安然无恙,这就是为什么师傅会费解,他的病会比以前的症状减轻很多。
他并非是病,而是中蛊。而这个蛊,我知道要用我血去解,换句话说,我的血或许能保他暂时的一命。
“娘娘要什么血?”杜太医仍不明白。
“快去准备一桶热水。”我吩咐道。
杜太医失神地点头,我的方法或许有用,或许也只是猜想。我垂视着他,瞥见手上那道清晰的齿印,但愿我做的能帮到他。
热腾的沸水,蒸腾地上泛着氤氲的雾气,一热一寒,房间的空气也似在做强烈的挣扎对抗。我定下心,在手腕上深深地划下一道伤口。汩汩鲜血,初如涓涓细流,顷刻,源源不断的冒出,滴落在水中。
红色,由水中央渐渐扩散开来,一圈圈的水波,圆弧形地荡漾。水色除了变得微红外,似乎没有一点变化,亦如寻常水一般。
我从怀里掏出一方罗帕,在伤口处简单地缠绕,回眸说道:“杜太医,再试试。”
杜太医闻言,差了太监将逍遥僵直的身子抬进了水中。
“娘娘,王爷的寒症不比常人,放进水中,怕是会凝结,可如何是好?”
“再看看,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法子,成败就这一次,只能赌一回。”我心中也没有把握,总比什么都不做强。
“娘娘的手怎么受伤了?”杜太医瞥见我殷红的手腕,问道。
“小伤,过几天就好。”我把袖管往下一拉,遮住了那道伤痕。
杜太医又瞧了眼水温,欣喜地说道:“娘娘真神了,这次的水温到现在还没有变,看来,能减轻王爷的寒症。”
看到他渐渐减退的寒气,我舒缓地一笑,庆幸我没有逃避,若我错过了今天,真就会后悔莫及。我喃语地说道:“真是万幸。”
浮云易散,夜雨渐止,一宿的风雨,说停就停。逍遥的病症也如同这天气,皎洁的月光必然会冒出俏首,他也会度过今晚。
杜太医触及逍遥的肌体,明显有了弹性,须白胡子一提,笑着说道:“娘娘的医术果然高明,老臣佩服之至,但不知娘娘在水中加了何种药物?”
我淡淡地笑了,抚过那道伤口,隐隐作痛,却令人无比的开心。
杜太医以为我有意藏掖什么秘方,寻思地说道:“娘娘可否赐教,以后若遇到类似病症,也是个参考。”
我默默地摇头,“都是天意,没有方法可言。”
杜太医黯然失望,又道:“老臣近日研究医典,据记载,有一种蒸疗,可以将人体的湿寒逼出,不知对王爷的病可有帮助?”
“不必试了,王爷的病不同于寻常,非一般方法可以治愈的,”我深知其中的缘故,瞧了眼天色,道:“快到子时了,看来不会有大碍,我先走了。”
“天黑露重,老臣让太监送娘娘回去。”
“不必了,”我阻止,转眸说道:“若是王爷醒来,不要说我来过。”
“是,恭送娘娘。”
杜太医一滞,引我出殿。我回望逍遥,对着他的背影,暗念道:“若是你比我先离世,我定不会原谅你。”
一夜的雨露,芭蕉叶垂视大地,苍凉中的坚强。
身上的衣物虽已干透,但终究还是受了凉,特别是腰上绑着的棉絮,浸过水后,沉重地下坠。幸好是大半夜,除了偶尔的守夜太监,根本看不到其他人。
到了永福宫外,我再不能忍受那块棉絮,干脆掏了出来,将它拧干了。我拖着疲惫的身子,摇摇欲坠地走进房间。
刚才过度紧张和害怕,现在陡然安静下来,脑袋重重的,伸手一摸,微烫。淋了会雨,竟然就感冒了,头昏沉沉的,好想睡上一觉。
“又这么晚回来?”皇上在我面前一晃而过,奇怪,他打哪里冒出来的。
我视线时而模糊,时而清醒,朝着床走去,“我累了,我要睡觉。”
“为了他,淋雨,受伤,你都甘愿?”他的声音悠悠地传来。
我耳边嗡嗡作响,只听到偶尔几个词。我太困了,自顾着爬上床,不去理会他在说什么。
好舒服的床啊,所有的疲倦都要释放了,我像是翩跹在白云上,软绵绵的感觉,仿佛羽化而登仙。
梦中,我化作灵鸟,静谧的世界,浩瀚的蓝天。这个梦,似乎做了千年之久,飘飘乎如遗世独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