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容易将人抛,秋风乍紧,枫叶翩飞,萧萧瑟瑟,澄清,静谧,略带萧条。丹枫迎秋,红衰翠减,庭前潇然秋雨,打在墙角的芭蕉,声声凄怆,让听者顿生恻悯之心。不知为何,素日喜欢春色的我,竟会恋上这枯木的秋景,人因环境而变。
我看不得那张卧榻,让人撤去,换了把檀木的躺椅,铺上一层兔毛金丝的毯子,倒是比原先的舒坦。我佯阖着眼,蹭在细密的毛织上,听着外头淅沥的雨声,甚是惬意。
暗香轻微的脚步声,把我吵醒。我也懒得睁眼,阖着眼问道:“又怎么了?”
暗香附在我耳侧,轻声地说道:“太医院送补药过来,娘娘趁热喝——”
一股子药味,闻着就让人作呕,我实在不情愿,不由地蹙紧了双眉。暗香扶着我起来,小腹上绑了块小垫,行动还真不方便,幸好已是入秋,若是搁在夏日,岂不是要中暑。
药盒子里盛放了两碗药,皆冒着热腾的雾气,我淡淡地问道:“今天怎么准备了两份?”
“还有一份是侧院的。”暗香将其中一碗递给我。
秀馨怀孕的事,居然能保密到如此的境界,除了永福宫的人知道,宫中其他人,都只是听说秀馨染疾,终日在静养。
我端起另一碗,两边闻了闻,虽同是安胎药,但秀馨的这碗只是普通的黄芩、白术,而我这碗却又加了阿胶、桑寄生等。我不禁一笑,竟然如此主次颠倒,这些药汤就算再名贵,与我又有何用。
我将给我预备的药放进药盒中,交予暗香,“以后就跟侧院换,把我的药给她用。”
“可是娘娘——”她不敢应允,畏缩地说道:“太医会这么安排,也是皇上授意的,娘娘这样做,恐怕不妥。”
“就照我说的做,快送去吧。”反正我每次都是将药倒了,也可惜,糟蹋了药材。
等暗香送去,我处理了手头的药,也上秀馨的侧院去逛逛。秀馨的身子也一直是秦太医在照料,说实在的,我对那个秦太医是极不信任的,所以得了空,我隔几天就去看秀馨,顺道替她做个检查。
依秀馨的年纪,在现代顶多是个高中生,却要当母亲了,身子自然孱弱。她歪躺在床,绿痕刚服侍她用完药,擦拭着嘴角的药渍。
“姐姐,你身子不方便,怎么过来了呢?”她朝床外挪了挪,声音微弱地颤动。
我嫣然地笑道:“我身子可比你好,能吃能睡,反倒是你,整日躺在床上,对腹中胎儿也不好,若是有力气,还是要多多走动。”
“我知道,秦太医也是这么说的,”她拉我在床边坐下,靠着床架,浅笑着,说道:“只是我懒,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雨声就睡着了。”
“我刚刚也在听雨,咱两倒是想一处去了。”我笑着在她手腕上一搭。
“姐姐,我刚才做梦来着,梦见我肚里的孩子,竟然长大了,跟皇上一模一样——”她面色红润,喜色地望着我,双眸处流露的眷恋,四溢而出。
她的身子一切安好,我莞尔地笑道:“皇上的孩子,当然跟皇上长一样的,说不定,以后还能当太子。”
“姐姐,你怎么忘了自己的孩子,皇上这么喜欢姐姐,自然会更宠爱姐姐的孩子。”秀馨垂视着我微隆的小腹,黯然地说道。
“皇上会喜欢这个孩子的。”我抚摸着她略显瘦小的腹部,对于她,也只寄希望于腹中的孩子。
“嗯,”她淡然地嘴角扬起,“以后他们两会是最好的兄弟,就像我们一样。”
我苦笑,“你怎么认定我们都是儿子呢?”
“姐姐不喜欢男孩吗?”她不解地问道。
我闷头一笑,只拍拍她的手,“都一样。”
我顶着那团棉絮,能生出个什么玩意儿?皇上的方案,虽说对我是最好的,但秀馨又该怎么办?如果她知道自己的孩子被偷龙转凤,又会怎么样的伤心?我亏欠她的,该用什么来弥补?
我陪秀馨又聊了一会儿,直到暗香匆忙地进屋,道:“娘娘,秦太医来了,在正厅里等娘娘。”
他来做什么?不是一天一诊吗?早晨才来过,如今快要入暮,若非紧急的事,大概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叨扰。
正厅,秦太医等候多时,见我进去,作揖问了个安,犹豫地站在一旁,也不开口说什么。
我知道他在避讳,于是将人都打发了,问道:“秦太医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
他从袖管中抽出一封信,“这是杜太医要下官交给娘娘的。”
我定神一看,果然是杜太医的笔记,不禁诧异,杜太医怎么会找我,还要秦太医做传话人,信中会说什么?
“什么事?”我不敢贸然有所行动,慢悠悠地问道。
“下官未曾开启,也不知是何事,但却是十分要紧的事。”他咕哝地压低声音,故弄玄虚。
“既是如此,你怎么敢替杜太医传信,你不知这是犯了宫中大忌的吗?”我将信封往桌上一搁,似怒非怒地说道。
“下官受恩于杜太医,杜太医平日谨言慎行,此次有求于娘娘,定是大事。下官只当做个人情,别无其他,一切听凭娘娘信与不信。”他朝我一躬身,道:“下官告退。”
我拾起那封信,犹豫在三,还是拆开了。书信的字迹甚是潦草,想必是匆忙中所写下的。我对繁体字虽说基本认得,但还是费了不少眼力。
看完全信,字字句句如锋如芒,剜伤心扉,千疮百孔。我颤抖着手,将书信焚毁,脑中空白如新,听不到周围的一切声音,只有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两下,证明我还活着。
“娘娘——”暗香推摇着我,而我,却木讷地站着,似乎与外界是隔离的。
我怔忡地看着她,喃喃地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她细想想,“今日是九月十五,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啊。”
我止住即将滑落的泪,朝卧房走去,口中碎碎地念着,“不特殊,今日一点都不特殊——”
暗香被我反常的举动吓着了,尾随着我,一直叫唤着我,像是要将我游离在外的魂魄叫回来。
我瞥见搁置的九霄环佩,心中的怅然无法倾诉,只能抚上那根根管弦,郁结越来越深,琴声越来越悲,直叫听者落泪,闻者伤怀。
雨落芭蕉,激起了一段前奏,叮咚声,欢中带悲,喜中透伤,指尖飞快地在琴弦中流转,冰冷的琴弦,似刀锋般,冷刺的疼痛由手入心,再也分辨不出是心在痛还是手在痛。
琴声快而杂,是离愁,是缠绵,是哀怨,是踌躇……轻快时,似乎将人抛至云端,大片的旖旎风光,流云浮水,清明爽快;暗沉时,又似将人坠入深渊,满目的怆凉,深不见底,于无形中要将人心都绞杀了。
外头的风,似被我的琴声挑起,张牙舞爪,冲开了紧阖着的窗拴。如瀑布般的发丝,连同纱白的幔帘,交缠在一起,吹拂过脸颊,让我不由地闭紧了双目。
暗香担忧地立在一侧,忙要去关窗,被我拦住。我惨淡地说道:“开着吧,让我清醒。”
“可是娘娘的身子——”她不依,只是开了个小口,放进来缕缕的细风。
我无力与她争辩,琴弦刮开了细碎的伤口,手上殷殷的痛楚。我不知弹了多久,直到感觉麻木,眼前的这双手似乎不是我的,没有知觉。
我陡然地终止,双手按在琴弦上,房中顷刻安静了。透过窗户的那条隙缝,满天无光,风雨肆虐,潇潇雨声。
“什么时辰了?”我低声地问道。
“刚过酉时。”
时间紧迫,杜太医会找上我,定是没了后路。我暗想再三,若是事实,任我再逃避也无济于事,若是陷阱,我甘愿跳下去。我随手拿过一件昭君套,不顾暗香在耳边的叫唤,冲进了莽莽的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