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凤即风字
卜辞屡见(卜风)之辞,其风字作诸形,亦有加声符“凡”者。实即风字,罗振玉于《殷虚书契考释》云:王国维日:“卜辞中屡曰遘大凤,即遘大风。《周礼大宗伯》风师作颧师,而卜辞作风,二字甚相似。”余案王说是也。考卜辞中诸凤字谊均为风。古金文不见风字,《周礼》之颧,乃卜辞中凤字之传讹,据此知古者假凤为风矣。
案罗说大致尚信,惟以凤为风之假借,则不可从。盖殷代以风为风之神,故凤、风实一字,非假借字也。近人多从罗说,惟叶玉森、郭沫若别创新解。叶氏之言曰:按契文确为风字。或古代凤尾亦有此斑。鸟尾长则奋翼一飞,风象自见,故古风从长尾鸟。长尾鸟与帆并可占风,故先哲制凤字假二物以象意。省左省右仍并为风。
其以风之造字,取象于凤之飞翔,诚为有见,但犹不如此字实包含有一殷代之神话也。郭沫若于是更进一步云:卜辞以凤为风。《说文》:“风,神鸟也。天老曰:‘凤之象也,麐前鹿后,蛇颈鱼尾,龙文龟背,燕颌鸡喙,五色备举,出于东方君子之国,翩翔四海之外,过昆仑,饮砥柱,灌羽弱水矣。莫宿风穴,见则天下大安宁。’从鸟凡声。凤飞群鸟从以万数,故以为朋党宇。曲亦古文凤,’故鹏凤为一字,《庄子·逍遥游》;“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健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搏扶摇而土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是古人盖以凤为风神。《淮南本经训》云:“尧之时,大风为民害,尧乃使男缴大凤于青丘之泽。”大凤与封豨修蛇等并列而言缴,则大凤若鹏矣。凤或为神乌或为鸳鸟,(原注:《文选》刘孝标《辩命论注》引高诱注“大风鸳鸟”。)乃传说之变异性如是,盖风可以为利可以为害也。
至是,凤、风一字,殆无可疑。《说文》所谓“凤飞群鸟从以万数”,殆即形容凤飞生风之象,此虽非事实,但古人观察所得以为如是,故即以风鸟之风为风字。至从虫之风而释以“风动虫生”。(《说文》风部云:“风八风也,从虫几声。风动虫生。故虫八日而化。”揆其文意,盖风化为其本义。),显系后起之说,古金文不见风字也。《周礼》一书于风雨之风作风,风师之风作飌,犹存凤形,此可为风即风师(风神)之证。《淮南本经训》“缴大风于青丘之泽”,余谓大风本作大飌,以后人不辨遂混同耳。然凤翔生风之传说,除《庄子·逍遥游》外,别无他证。《宋玉对楚王同》云:故鸟有凤皇而鱼有鲲。凤皇上击九千里,绝云霓,负苍天,翱翔乎杳冥之上。虽所述为同一故事,而上击九千里云云,绝无生风之意味。此本传说演变之常事,惟亦因此故,遂使此传说终于渐被遗忘也。
虽然,吾人以为鸟飞生风,实古人共同之信仰,如《左传》僖公十六年云:春,六鹢退飞。过宋都,风也。
《禽经》云:凤翔则风。其注云:凤禽鸢类。越人谓之风伯,飞翔则天大凤。疑风亦本作颧,即凤也,故谓之风伯(风神)。而飞翔则天大风,尤可与吾说印证。《淮南万毕术》(《御览》九引)云:欲致疾风、焚鸡羽。此即所谓“交感巫术”是。其焚以鸡羽,盖人信风神为飞禽,以同类相感召故也。
以上三证,虽非凤翔生风,而其为飞鸟则一。惟吾人所以认为凤者,固有更坚强之证据焉。
2.风诸辞略释
知凤、风一字,然后可以讨论“卜凤”诸辞。(诸家所详或无问题者兹不赘。)《左传》定公八年经云:“从祀先公。”注:“从,顺也。”是祭凤必有一定的次序。
要之,凤、风为一字。即如卜辞恒见之“遘大凤”、“不遘大凤”,虽不必定指为凤,然其得谊之由,仍为凤即风神故也。
殷人祭风,以风向之方位而定:郭沫若谓风为东夷之一(见《后汉书·东夷传》),则以凤方为国名。今案其说非是,凤方者风之四方也。
此四方风名,于文献并有确征。胡厚宣作《甲骨文四方风名考证》,言之详矣。其“西方日袭风日彝”一辞,胡氏以相据中央研究院第十三次发掘之一片曰:“贞帝于西方曰彝。”。谓刘氏之片乃误刻。抑胡氏最大之疵,乃在不知凤即风字,其言云:甲骨文言“东方曰析”,《尧典》言“宅嵎夷,厥民析”。不知甲骨文凤之义乃假为风也。于此,倘依吾人所说凤、风一字,非假借字,则《尧典》所见,由凤衍变而为鸟兽,正甚自然。而胡氏“阴阳交接”云云,则失之迁曲矣。
3.凤为帝使之考证
殷代有凤为帝使之传说,其辞云:于帝史凤,二犬。(三九八)吃(二,六三)史读为使,此风为帝之使者也。或言“帝史”;“帝凤”:辛未卜,帝凤,不用雨。(二七七)殆即“帝史凤”之省称。余考凤为帝使,于文献亦有征,诸家但知读风为风,故未深考。(楚辞·离骚》云:凤皇既受治兮,恐高辛之先我。此言“风皇受诒”,即凤皇为使者之证。
《诗·商颂·玄鸟》则云:天命玄鸟,降而生商。乃同述一事,而一称凤皇,一称玄鸟。旧注以玄鸟为燕,其实即凤皇也。近人闻一多说云:玄鸟者燕也,《尔堆·释鸟》曰:
“鶠风,其雌皇。”燕鶠音同。(并影纽寒桓部)燕之通鶠,犹之经传以燕宴通用。金文燕国字作匽(《匽虞旨鼎》,《郾公鼎》)若郾(《郾虞库彝》)也。鶠即燕,是凤皇即玄鸟,其证一。《说文》鸟部:“焉,焉鸟,黄色,出于江淮。”《尔雅·释鸟)曰:“皇,黄鸟。”焉为黄色鸟,皇亦黄色鸟,似焉鸟即皇鸟。皇鸟又即风配。是焉之为皇,即凤皇之皇,故《禽经》曰:“黄凤谓之焉。”燕与焉亦同影纽寒桓部。焉即风皇,而燕与焉同,是玄鸟即凤皇,其证二。
《礼记·月令疏》引《郑志》焦乔答王权曰:“绒简狄吞凤子之后,后王【以】为禖官嘉详,祀之以配帝,谓之高禖”简狄所吞,他书曰燕卵,此曰凤子,是玄鸟即凤皇。其证三。(《离场解估》,《清华学报》第11卷第1期。案与闻说相同者,尚有郭沫若、姜亮夫两氏:郭说见《屈原研究离骚今译附注》、姜说见《离骊笺正》,丈国文月刊》第40期)据此,凤皇为帝之使,益可证明,而古书中向认为意义难明者,因此亦可迎刃而解。
《尚书·君爽篇》云:我闻在昔,成汤既受命,时则有若伊尹,格于皇天。在大甲,时则有若保衡;在大戊,时则有若伊陟臣扈,格于上帝……其次乃接言周之虢叔、泰颠、南宫适等。而最后及于周公自身曰:今在予小子旦,若游大川,……耈造德不降,我则鸣鸟不闻。矧曰其有能格?案鸣鸟一作鸣凤(见《释文》),马融、郑玄亦曰:“鸣鸟谓凤也。”(马注见《释文》,郑注见《魏志管宁传注》)旧注于此率引《周语》:周之兴也,鸑鷟鸣于岐山。为释。其实乃似是而非者。余谓此乃周公传述殷代之故事(由上文言成汤伊尹等可知),言其倘鸣凤之声不闻,则如何格于上帝。是凤为帝之使者甚明。以周公尝自比于伊尹、保衡,则其熟知此殷人之传说,固甚宜也。
《荀子·解蔽篇》引逸《诗》云:有皇有凤。(原作“有凤有皇”此据王念孙、段玉敖校改。)乐帝之心。此可证风皇之在帝左右。今三百篇中言凤皇者,尚有《大雅卷阿》:凤皇于飞,哕哕其羽,亦集爱止;蔼蔼王多吉士,维君子使,媚于天子。其次章云:维君子命,媚于庶人命,犹使也。此诗意稍含蓄,但以凤喻君子为使,固无问题,乃自来注释家于此纷纷牵合祥瑞之说,则远离诗旨矣。
以上所陈,皆凤为帝使之明证。惟以名实歧异(知《离骚·玄鸟》),或注疏牵合祥瑞之说(知《君夷》及《卷阿》),遂致此一神话不绝如缕。于此更有明确之证据二事:
风者,天地之使。(《御览》九引《河图帝统纪》)风者,天之使也。(同上《龙鱼河图》)案此言风,风即凤也。得此,余之假说,殆成定论矣。夫《纬书》本与儒家之旨相辅,其为吾人所保存之遗说,亦正不少也。
更进则山风为天使引申而为天之号令。如《后汉书·寇荣传》云:风为号令。(注,凡风者天之号令,所以谴告人君也)。又同书《郎觊传》云:风者号令,天之威怒。《易象》上传“风行天上”。九家注:风者天之命令也。使有命意,故又由使者引申而为号令也。
4.余论及结论
考战国间有以飞廉为风伯之名者,如《楚辞·离骚》云: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弯皇为余先戒兮,雷师告余以未具。王逸注“飞廉,风伯也”。《广雅》亦云“风伯谓之飞廉”。余谓“飞廉”实即凤鸟。《汉书·武帝纪》云:还作甘泉,通天台,长安飞廉馆。应邵注:飞廉神禽,能致风气者也。案神禽即凤鸟。《说文》云:“凤,神鸟也”,而此言“能致风气”,尤其明证。然则昔人但知风伯为飞廉,而未知风伯之为凤鸟者,犹未能谓得其根本也。
抑飞廉实凤若风之缓音,以高本汉所拟之古音标之,飞廉,合拼之则为。此与凤风二音密合。文献所载,飞廉之实,讹变最繁,如《汉书司马相如传》谓飞廉为龙雀:推蜚廉,弄解蜀。蜚飞古通用。郭璞注:飞廉龙雀也,鸟身鹿头。在《淮南·椒真训》。则变而为兽:骑蜚廉而从敦圉。
高诱注:蜚廉兽名,长毛有翼。
在《史记·秦本纪》(《殷本纪》与(赵世家》同)则又变为人臣矣:恶来有力。蜚廉善走。俱以材力事殷纣。《孟子·膝文公下》亦云:诛纣伐奄,三年讨其君,驱飞廉于海隅而戮之。可注意者,乃此蜚廉之祖先,为“鸟身人言”:大康之孙曰孟戏、中衍,鸟身人言。帝大戊闻而卜之,使御,吉。遂致御而妻之。自大戊以下,仲衍之后,遂世有功,以佐殷国,故羸姓多显,遂为诸侯。其玄孙曰中浦,在西戎,保百垂,生蜚廉。(《秦本纪》)则飞廉之为“鸟身人言”,自无疑问。故此传说虽经屡变,但其母题为鸟身(有翼之兽亦似鸟),实未尝变。以是余敢断言:此神禽、龙雀、兽、人臣,殆无不为凤鸟之化身。淮南、汉武皆好神仙方术,其传说必有所本。此犹凤为帝使之传自谶纬之书也。战国之际,更有以凤为祥瑞之说者,如《札记·札运》云:麟龙龟凤,谓之四灵。《逸周书·王会篇》云:凤鸟者,戴仁抱义拥信。《山海经·南山经》云:五采而文,名曰凤皇。首文日德,翼文曰义,背文曰礼,膺文曰仁,腹文曰信。是鸟焉,饮食自然,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
则更敷衍而铺张矣。抑可注意者,此以凤为祥瑞之征,而风则从不与焉。反之,对于凤却多具可畏的恶的观念。如《离骚》云:飘风屯其相离兮,帅云霓而来御。又《九章·悲回风》云:悲回凤之摇薏兮。心冕结而内伤。《离骚序》谓“虬龙莺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是也。余以为此可谓凤与风“人格的”分裂。而推其原故,当由于凤、风二字之分用。或者此祥瑞之说,乃出自另一民族之神话,故与殷人之传说不同,书阙有间,不可论已。
总括全文所述,可得结论数点如下:
1.凤即风伯。因风为无形之物,不可图像,故制凤、风为一字。
2.凤翔而生风之传说,尚保存于《庄子·逍遥游》中其余诸书,亦多旁证。
3.卜辞之风,依余所考,即是规风,亦即扶风(见《淮南子》)。舟凤者,舟乃般之初文,即回风飘风。
4.凤为帝之使者,于文献亦有征,如《楚辞·离骚》云;“风皇既受治兮,恐高辛之先我”《时·商颂·玄鸟》云:“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玄鸟即凤皇也。在纬书中则云:“风者天之使也。”此言风,经传言凤。可凤,风一字之铁证。
5.飞廉为风若风之缓音。《汉书·武帝纪》云:“作飞廉馆”,注:“飞廉神禽,能致风气。”
则飞廉即凤鸟。昔人但知风伯为飞廉,而不知风伯之为凤鸟也。飞廉实讹变最繁,或为神禽,或为龙雀,或为兽,或纣臣。但其母题为“鸟身”,则始终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