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来往的车辆明显少了,偶尔驶过一辆都辗在人的神经上。大街终于像哭累了的孩子,一边抽噎着一边要入睡了。
门锁响起来,又是罗遇的老母亲来了吧。卫竹眼也没睁,灯也没开,任黑夜裹挟着自己。
“乖儿,睡了啊?”罗遇回来了。
“我害怕你又像上次一样久等,这回下棋之前就给那几爷子说好了,一点收场,这不,现在还没到两点。”
卫竹还是不说话,罗遇摸黑换了拖鞋走到床头,拧亮台灯,这才发现卫竹用被子捂着自己的整个身体。
“怎么了?不高兴啊?”罗遇心头惊了起来,拉开被子,只见泪水把卫竹的一张脸都弥漫了。
“乖儿,不喜欢我去下围棋啊?那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下就是了。”罗遇简单洗漱后,连澡都没顾得上冲,就躺上床来,捧起卫竹湿漉漉的一颗头颅往自己的胸脯靠,卫竹一下又触到那些熟悉而陌生的汗毛,泪水更如涨了潮的河流。
“我要回郦西……”
“好好的,回什么郦西?想旋旋了啊……”
两人相识以来,罗遇第一次见卫竹哭,没想到她一哭就哭得这么紧锣密鼓、丝丝入扣,她要回郦西的哭声更叫罗遇心慌意乱起来。
第二天卫竹醒时,罗遇已经在弄早餐了。
“乖儿,再睡会儿。”
“几点了?闹铃呢?”
“我把它取了。再睡会儿吧,不用上班,不要急着起来了。”
不用上班?卫竹一下从床上弹坐了起来,双目瞬间又浸透了惊恐:“你把我的工作辞啦?”她突然警醒,罗遇是个做任何事都没头没脑的人。
“没有啊,看你昨晚哭得那么伤心,我担心你今天起不来,就给你请了一天的假。你们主任说,聂小弦回来了,正好你前一阵帮她代了课,今天就安排她又帮你代代课就是了。”
“谁让你自作主张的?”卫竹没好气地下了床,刚才的惊恐又小鬼似的来无影去无踪了。她揉着眼到卫生间去洗漱,一照镜子,这回着着实实吓了一大跳,两个眼睛又红又肿,更可怕的是,眼角边又隐隐出现了一条细纹。她这才想起,上次发过的誓:不哭了,再也不哭了……
出了卫生间,罗遇怜惜地看着卫竹,“还说我自作主张呢,你这样红肿着两只眼睛到幼儿园,同事们还不说我欺负你了,小朋友还不说你变成大白兔了!”说了,又拦腰搂住她,“乖儿,以后我干脆把围棋戒了算了。”
“戒不戒是你自己的事!”卫竹还是没有好脸色,罗遇一时不知该再说什么好,他的双唇不由自主地抖动着,像个老太婆似的,话又紧张而无序起来:“你一哭,我心里好难受。你知道吗?昨晚我一夜没睡着……乖儿,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其实,我比你更着急……不过,快了,你再给我一点时间嘛……对了,现在都六月份了,一放暑假,你就把旋旋接来吧,大家在一起就好了……到时候我们的条件也会更好的……”
正说着,有人在敲门。“罗遇,”黎淑媛在门外喊了一声。
“进来吧。”
黎淑媛自己掏钥匙开了门,提着一袋新鲜的荔枝进来。一下看见卫竹还在房间,有些诧异:“女儿,今天怎么没有上班?”
“她今天有点不舒服,请了一天假。”罗遇先回答了。
“是不是感冒了,这个天,特别要谨防热伤风,去医院没有?”
“没事的,在家休息一下就好了。”卫竹见到罗遇的老母亲,不得不令自己的脸色好转过来,“今上午正好趁清静把这学期的工作总结拟个草稿。”
“哎,一学期又要结束了,时间真是快呀!女儿,写总结呢,先把一学期的工作亮点和取得的成绩写在前面,领导哪儿有时间把每份总结从头看到尾,是不是?”
“对,”罗遇边剃胡须边搭讪着,“这些事就要听老母亲的了,老母亲从一开始工作就当领导,当了几十年,这里面的道道儿她是最清楚的。”
“嗯。”卫竹顺着应了。黎淑媛这才发现卫竹的双眼有些红肿,又见俩人不像是发生了矛盾的样子,心里一边揣摩猜度着,一边提着电水壶到厨房里烧起水来。
“你们两个呀,一定要多喝水。这么热的天,每人每天至少要喝八杯水……”说着,旁征博引地讲起喝水的益处来。
“老母亲,哪儿来这么多荔枝?”罗遇伸手往塑料袋里拿了几颗来剥。
“还不是吴锬昨晚送过来的。这荔枝好,没有用药水浸泡过,放心吃。女儿,鲜荔枝最养颜的。”
卫竹料想黎淑媛接下来会讲到杨贵妃,果不然,黎淑媛下句就说到,“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为给你们送荔枝,老母亲这一大清早,也是风尘仆仆呢……”
(二十四)
第二天上班,卫竹提了些荔枝到办公室分给大家尝,却没见到聂小弦。
“她又请假了。”
“怎么了?”
“这回惨啦,说是她男朋友出了车祸,在高速公路上,男朋友开的一辆保时捷跟一辆大货车撞上了,皮挂掉了几大块,骨头撞断了好几截,白森森地翻出来……幸亏人还活着,哎,这个聂小弦……真是不顺!”
又是一个不幸的消息,不过,这个消息也许太不幸了,就连平时很不喜欢聂小弦的江蜜蜜、宁美欣对此也表露出遗憾和同情,看着聂小弦接二连三地出事,大家不约而同都变得友善大度甚至厚道诚恳起来,主动把聂小弦的工作全部分担了。
下午回到家,卫竹疲惫了很多。一进门,发现屋子和往常有些不一样,一些东西似乎挪动过位置,再一看,餐桌旁竟然多出一架钢琴来。遒劲而圆润的虎腿、光洁锃亮亦历久弥新的漆面……卫竹一看就知道这是黎淑媛的钢琴。罗遇正巧从厨房里探出身来:“乖儿,回来了啊?”
“你怎么把你老母亲的钢琴搬到这儿来了?”
“我想旋旋不是要来了吗?以后好让老母亲教她。”
“那也不能把你老母亲的琴搬过来啊!”
“老母亲她一天跑惯了,她来这儿教旋旋比我们把旋旋送过去给她教要方便些。老母亲那个人,最喜欢教小孩儿了,她教旋旋,绝对是巴心巴肝的……”
“我还没说旋旋学不学呢,你就把她的琴搬过来!招呼也不跟我打一声,你做事怎么尽这么没头没脑啊。”卫竹把提包往沙发上一甩,一屁股坐在床上犯起愁来,一时竟恼得气喘吁吁。
“搬来有什么啊,老母亲的东西哪样不是我们的……旋旋不弹你也可以弹啊,快快快,别嘟着嘴啦,我还不是为了让你高兴。”
“为了让我高兴,为了让我高兴,你自己给我买一架呀,把你老母亲的东西摆到这儿像什么样?”
卫竹这回是真的动了脾气,罗遇一时慌了神,又老太婆般抖动着双唇:“我不是说了吗?老母亲的东西都是我们的……”
星期五晚上,罗莲和吴锬照例回去看望老母亲。刚一进门,罗莲就发现全家福下的钢琴不见了。那张全家福一下失去了依托似的,孤零零地悬在墙上,像风中的一片黄叶,随时都会飘落在地。
“老母亲,你的琴呢,不会是抬去修了吧?”
“搬到罗遇那儿去了。”
“搬到他那儿去干什么?”罗莲一脸诧异。
“九月份,小卫的女儿要到郦北来上幼儿园了,罗遇让我教那小姑娘弹琴。”
“又是罗遇干的好事!这个罗遇,什么办法不会想,偏偏最能打你的主意了,成天让你给他买菜煮饭做清洁……跟个保姆似的还不够,现在又要你兼职家庭老师了!这个罗遇,前一阵把小楼拿去抵押,这一阵把钢琴搬走,下一阵还不知道要干出什么事来,他要讨好那个小女人,再怎么也得有个分寸!不行,我要叫他把琴搬回来!”罗莲说着,掏出手机就要给罗遇拨过去,吴锬忙止住了她。
黎淑媛见罗莲这样气盛,一下也收起了好脸色:“罗莲,我给你说,你不要对你那唯一的哥凶神恶煞的,还有吴锬,你们两个不要什么都把他抹干吃尽了!”
黎淑媛这么厉声喝来,罗莲知道老母亲的老毛病又犯了。
“还有,我一直想对你们说,你们那个石材生意,罗遇想打理可以打理,不想打理也可以不打理,他就是什么都不做,我也养得活他,在这个世上,有我的一口饭吃,难道还没有他的一碗汤喝!”
黎淑媛突然恨恨地说道,这番在她心底搁了很久的话仿佛置于弦边的箭,不得不发了。罗莲的心终于一紧一扎地疼起来,这么多年来,自己是怎么对她老人家的老母亲又不是不知,但老母亲心中还是这么偏颇!
看着钢琴空出来的位置和墙上那张失去依托的全家福,罗莲的双眼一下模糊了,颤巍巍了一阵,又平静清冽起来,平静清冽得好像两汪深深的潭,几十年的厚此薄彼几十年的包容迁就都矿物质般融化在了那幽幽的潭水中,最初还闪着一些鳞光,片刻却改变了水的形态,两汪幽幽的潭水已不声不响地结成了不能滴落滚动的玻璃胶,只把她自己的视界在凝滞中两倍三倍地放大起来。
吴锬就在这时,又一次感到自己在这个家里终归还是外人,至少在黎淑媛的心目中,他永远还是对面那幢楼里那个勤杂工的儿子。
时间在三人间徘徊着,绕了一个又一个的圈,仍饶有兴致地睁大了一双眼,执意要看看接下来还有什么惊心动魄的下场。
黎淑媛背过身,稍稍举了举头,墙上的全家福即刻怀了叶落归根的情谊忽地扑落在她眼底,她的双目在张开怀的那一刻,竟被这轻轻薄薄的黄叶凭空挽来的一种意想不到的巨大力量重重撞击了,她整个身子都往后闪了闪。她的声音突然剔了筋似的虚弱起来:“是我自己要教那孩子的,教她,可以让我想起,四十多年前,在街沿边挨个儿教你们拉琴的那些日子……”
(二十五)
这个月最后一天,是卫竹三十岁的生日,这是她和罗遇在一起过的第一个生日。“逢五满十都是大生呢,”罗遇合计着,要好好办一办。卫竹知道他所谓的好好办一办,不外乎又是拿着一把券出去吃吃喝喝唱唱闹闹。
“算了,那天正好也是宁美欣结婚,婚宴安排在中午,好多同事都收到了请柬要去参加的,我们也到那边凑凑热闹就行了。”
“那下午和晚上,我们两个单独庆祝一下!”
“好啊,就我们两个,其他人都别叫。”
“你以为我想叫谁呀,我计划也是我们两个给你过这个生。”
到了五月三十一号这天,正好是星期日,一早醒来,太阳光从没遮严的窗帘缝里透出来,像黑夜里的一根荧光棒,亮得刺眼。卫竹早醒了,正背了荧光棒侧身思忖着下床该穿什么。今天是自己的生日,按她从小的习惯,应该穿红衣裳。但今天又要去参加宁美欣的婚宴,艳艳的肯定不妥。卫竹把自己的衣裳在脑子里提出来一套又一套,最后决定穿那条沙色的长裤。这长裤虽是买来的成品,裁剪却完全顺着她的腰、臀婉转起伏,纤弱的腰、圆翘的臀、饱满的腿都在那沙中躲闪不及。膝盖上略略紧致地收束了,往下一泄而去,又有一番开阔和洒脱。上身搭件紧小的纯白衬衣,再配条一面是绒一面是绸的巧克力色泽的长领巾,系成酷酷的大领带,整个身段儿一下就在高挑、利落中欲盖弥彰了。
想好自己的一身,卫竹又想罗遇该穿什么。黑白配自不消说,但她今天不想他穿得太正式,最好休闲运动一点,白T恤黑短裤,脚踏那双浅咖啡色的卡路驰,如此,他俩的风格也有些搭调。还想着,罗遇醒了,他睁开眼看见卫竹睁着眼,伸手把她的眼皮向下一抹:“怎么就醒了?再睡一会儿。反正是星期天。”
“起来,起来,生日这天懒了,一年都要懒的。”
“懒就懒嘛,我就想你好好的懒一懒。”
罗遇伸手箍了卫竹,两人折腾一阵终于起了床,按卫竹预想的穿戴妥当,已临近十二点。
到了金色饭店,新郎新娘早在大厅门口迎接来宾。卫竹拉着罗遇找到学前部的同事围了一桌坐下来。
宴会厅里各人忙着找座位,一开始,大家都顾看着熟悉的面孔,热热闹闹打招呼。
“聂小弦。”有人叫了起来,“你也来啦,噢,还带着男朋友!”
卫竹这一桌的人顺着声音看了过去,目光里有一种小别的欣喜。突然有人说道:“咦,他男朋友不是出车祸了吗?怎么这么快就没事了!”
这一说,大家才觉得不对劲儿,是啊,不是说他男朋友撞得皮掉了几大块、骨头断了好几截?怎么全身不见一点儿疤痕!人也没有一瘸一拐的?
“呃,呃!你几个,全部盯着那两个看,看了这么久,看出个名堂没有?”曲新月用笼着筷套的筷子敲了敲面前的盘子,大家才收了目光回来。
“觉得蹊跷啊?”
这一问,大家更懵头懵脑了。
“告诉你们一个天大的秘密。”曲新月四下看了看,降低声音道,“聂小弦的男朋友根本就没有出车祸!”
“还有啊,她上次不是小产了、大出血差点血崩了吗?那也是没有的事!”
“还有,她说她这个男朋友不是资产至少在八位数以上,上海有豪宅,云南有矿山,海南还有地产吗,也全子虚乌有!”
“她呀,她是得了妄想症!就喜欢隔三岔五地甩出个爆炸性的新闻来震震你们……”
也不知曲新月是哪儿来的消息,但她的这番话倒真的成了爆炸性的新闻,着实把一桌人都震了。这天,新郎新娘再不能引起她们的关注,个个都在觥筹交错间明明暗暗地回想这一阵聂小弦的一言一行,但她们又都吃一堑、长了一智似的,也不能完全相信曲新月了。卫竹想到最后,不排除聂小弦有妄想症的可能,也不排除曲新月妄想聂小弦得了妄想症的可能。
罗遇没太注意她们在谈论什么,他的手机响个不停,又是工地上打来的,好几次他张口就想吼骂过去又忍住了,后来干脆把手机关了。
从金色饭店出来,卫竹的情绪莫明低落下来。“妄想症”,成了翱翔在她空空脑子里的一只苍鹰。妄想症,这是多么古怪的病,聂小弦怎么就得上了,平常看上去也是正常的呀,怎么就有了妄想的毛病?要是幼儿园知道了,还会让她当老师吗?要是她那个男友知道了,还会和她交往吗?
“妄想!妄想!这是医生的妄想!”卫竹耳边突然响起了林凯旋当初得知他病情诊断结果时的一声声怒斥,又想起这一阵自己脑子里胡蹿着的混乱思维……妄想,妄想,这个世界谁没有妄想?谁又没有在妄想!人人都有病吗?她一下被自己提出的这个妄想之问狠狠吓了一跳。
就在这时,婚礼仪式上的金童玉女在父母的带领下走出了大厅,他们要上车了,那个穿着白纱裙的小女孩还舍不得取下安在背上的小天使的羽毛翅膀,甚至和她的妈妈为此争执起来。卫竹就在这一刻,又想起了旋旋,旋旋也有这样的一对羽毛翅膀,有一次坐车,她也舍不得取下,但当时她和林凯旋没有和旋旋争执,他们满足了她这个小小的愿望,让她戴着翅膀坐进了车……
(二十六)
“走,再去逛逛。”罗遇牵着卫竹,要到路边去招的士。
“今天不去工地呀?”
“不去了,我今天肯定要全天陪着你。”
“我想回去了,回去好好睡个觉。”
“昨晚没睡好啊?”
“是呀,你烦死了!”
“呵呵。”罗遇又得意又幸福又有些腼腆地笑着,把卫竹的手攥得更紧了,“今天晚上早点睡嘛,这会儿,我们去选个东西,当你的生日礼物!”
卫竹这才想起自己今天的生日是个“大生”,还是应该郑重些。一辆的士停在他们面前,罗遇拉着卫竹钻了进去。
“你要送我什么?”
“我倒是想好了一样东西,就怕选不好样式你不喜欢,我晓得乖儿是很挑剔的,所以,最好还是你亲自去选。”
“什么嘛?”
“石头。”
卫竹一听,心里不快了,做石头的送石头,跟打铁的送铁,种菜的送菜有什么区别。
罗遇也没觉出什么,又捏了捏她的手:“乖儿,还记得你上次在我厂子里看到的那块大理石板吗?上面不是有些图纹吗?我说是张天然的石画,可以拿来做成茶几面板,你说太繁杂了,不成什么形,后来那块石板灰不拉叽丢在那儿,被老李看上了。你猜他从上面看出什么来?”
卫竹想起了那块石板,青灰的底色上有一大堆暗红哑黄牵来绕去的图纹,不仅不成样儿,还老气横秋的。
“就那块石板,能看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