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什么好啊,他每次回来,我都得像躲饿狗一样先出去躲几天,才敢落屋。”
“蜜蜜,你也太不人道了嘛,人家探亲就那么点儿念想,你还要先出去躲几天!”
“哂,卫竹,你那个倒是一天把你含在嘴里都怕化了,那个老娘呢成天还倒贴着来伺候你们,日子很滋润吧!”
“什么呀!没见他脑袋瓜都秃了吗?”
“脑袋秃了怕什么,他不是还有一胸脯的胸毛吗。哎,那毛乎乎的感觉怎样,你也真是的,这么长时间了,也不好好汇报汇报、交流交流……”
“噢,对了对了,各位看见告示栏贴出的通知没有?下周六至再下周六自己安排时间到露丝女子医院做妇检,看看你几个还正不正常,中不中用!”
办公室里这些女人,也不论老少婚否,说起话来都没个遮掩。铃声响起,刚理开的话头不得不暂时打个结,每个人又拿起课本教具,有模有样地出了办公室。就在去教室的路上,卫竹无端想起昨天下午罗遇在客厅里突然搂着她亲昵的那一幕,心头哗地掀起一片热浪……
卫竹不明白,罗遇为什么那么迷恋自己的双乳,那种迷恋甚至超越了雄性对雌性的渴慕。似乎那乳腺是潜伏在她体内的时空隧道,借着它,他可以从近五十年的岁月中穿梭而过,一路回到他生命中最为混沌、迷蒙而又最为愉悦的那种无知亦无畏的状态。
卫竹倒没有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什么奇异之处,只是在洗浴的时候会把镜子里的那个她多看一会儿,那时候,她才会不由自主地自怜自爱自顾自惜起自己的身体来。这些年,她始终保持着大姑娘的体态,甚至青出蓝而胜于蓝,每次试新衣,她都会在别人的赞叹中又一次发现自己的身子骨儿更加凸凹有致了。
“乖儿,这个星期天我又陪你去买衣服。”
罗遇总喜欢陪她去买衣服,那些夸赞她的恭维话,他听着倒比什么都受用。
“卫老师来了,卫老师来了!”
孩子们清脆的声音突然把她唤到了二十来个小小的身影前,这一群孩子,个个都像绿茸茸草地上的小蝴蝶、小蜻蜓、小蚱蜢,但这片生机无限的草地总少了什么,叫她的目光在一群小蝴蝶、小蜻蜓、小蚱蜢中还在切切地找寻着。
(二十一)
露丝女子医院距沙沙幼儿园两站路,卫竹只是偶尔路经,并未进去过。要不是幼儿园让她们定点在此妇检,她压根儿不会想到郦城还会有这样的医院。
露丝的外观也没什么异样,进去后才发现这地方怎么也不像是一个关乎病痛疾苦的场所。
西式风尚的大厅里,拱弧形的穹顶笼罩着一派安谧的氛围。高高静静的空间内,文艺复兴时期的圆雕、浮雕与翡冷翠风格的油画交相辉映,让人仿佛置身在欧洲国家的某座教堂抑或艺术长廊。鹅黄色调的内厅又分出淡淡的粉白、粉蓝、粉红、粉绿的调子,右侧室内水景旁放置着一架白色的三角钢琴,琴盖支撑着,随时会流出一首曲子来。周围的沙发、软凳,茶几、书刊、杯具……都透出一种显而易见又内敛“无为”的情愫。闺房似的诊室则刻意要衬出女人特别是小女人的情致,窗帘、遮幔都缀着精美的荷叶边、拦腰系着乖巧的蝴蝶结,所有指示牌上的字体、符号都去了棱角、圆了边,着了温温馨馨的色。虽初来乍到,却莫名地就让卫竹感到了一种恬适。她忽然想起,罗遇说过,这儿的所有石材都是他们提供、安装的。卫竹又细细看了看那油蜡般细腻、光洁的地板、面台和其他装饰着石材之处,竟第一次发现,生硬、冰冷的石材也能焕发出如此柔美、和煦的光泽与情绪,不由得对这里的所有医生、护士都生出了一份无缘无故的亲近。
在露丝几乎不见排队候诊的场面,更没有拥堵、嘈杂的尴尬。受过素质训练的“导医”殷勤乖巧地伴护着前来就诊的各色女人,随行的男士则会安排在专门的等候区休息。卫竹发现,来到露丝的女人们无论年纪大小,坐在那天鹅绒的软椅上,都名媛似的显出一些尊荣娇贵来,大家在这样的环境中较着一股优雅、华丽的劲儿。
所有的护士都穿着凝软的平底鞋,行走起来轻盈伶俐,不见扎人耳膜的脚步声。卫竹的导医把她带到一间淡淡的粉蓝调子的诊室,卫竹迎面就看见一位面色慈蔼而资历似乎十分深厚的老医师。这位老医师也许是从某个地方高薪聘请到这儿来的,她目光中那种慈霭不知要多少坚实的物质基础和多少俯瞰众生的精神力量来支撑。
“姑娘,”老医师打量着卫竹,亲切地招呼了一声。
卫竹蓦地被“姑娘”这两个字眼儿惊了一惊。“姑娘”这样清清净净的称呼应该滞留在红楼梦的大观园里,此刻,隔了一张诊桌的老医师与她这般相称,不由得让卫竹的心湖面似的掀起了涟漪,一时间又觉得这位慈蔼而资历深厚的老医师的双目,就像什么光学仪器一样,具有穿越万物的透析力。
从露丝出来,卫竹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感觉,她凝滞已久的身心好像被一种圆钝温存的东西捅出了些通透的小孔隙。让外界的气息与她自身的气息在这一上午流转运行起来。
卫竹觉得这个老医师和黎淑媛总有一些相近抑或相似之处,也许曾经的年代为她们的生命打上了道道相同的印记吧,她们就像从一个课堂、一个院子、一本书、一段相同的音乐背景中走出来的两个女人。不同的是,黎淑媛叫她“女儿”,老医师叫她“姑娘”,但是,就因为这份不同,她竟然就向这位素昧平生的老医师道出了一份从未向任何人提及的心头之隐。
当时,老医师正在检查她的乳房。
“姑娘,你的乳房很健康,整个状态保持得非常好,圆润、充实、自然挺括,你要好好爱惜自己。”说罢又拿着观测器械左右观测了一阵,对乳房的检查结束后,老医师一边帮卫竹把撩上去的衣服拉下来,一边说:“你先生一定很爱你。”
“但是……”卫竹起初还犹豫着,后来,受了老医师慈蔼眼神的鼓励,竟一下就把那羞怯的话全说了出来。
“但是,他老像个婴儿一样缠着我。”
“他多大年纪?”
这一问却叫卫竹瞬间犯难了。如实告诉吧,老医师会怎么想,老医师还会叫她“姑娘”吗?就在那一刻,卫竹突然埋下头来,但老医师那慈蔼的眼神自下而上地托举住了她正要下垂沉坠的目光,她最终还是如实说道:“快五十了。”
除一丝一晃而过的遗憾,老医师似乎没有表现出任何诧异,温和的声音里却多出一份理性与庄严:“男性对女性乳房的爱慕和迷恋是与生俱有的,一对美丽的乳房是上帝馈赠给男人的最温馨的礼物……”
坐在回家的出租车上,窗外的风呼啦啦吹拂着卫竹雾纱衣衫,似乎要掠了它们去,飞扬的它们时而又与她贴得更为紧密了,执拗拗地,甚至要贴到她的肌肤里去。
到大门口,卫竹刚下车,正好碰见罗遇也回来了。两人并肩走在小区的绿茵小道上。
“还顺利吧,见到那儿的石材没有?那大厅地板上的拼花图案是我们专门请一位英国专家设计的,露丝本来就是英国人开的医院。”
“难怪那儿的什么都和其他医院不一样。”
“是啊,咋能一样嘛,听罗莲说那儿的收费要比一般医院高出好多。你们幼儿园这次还是够大方啊!”
“好像是有企业赞助的。”
两人正说着,突然见路边停了一辆蓝莓色的新轿车。
“这又是谁家新买的轿跑?”卫竹眼里闪出一抹惊喜。
“什么叫跑啊?”罗遇没弄清楚她在说什么。
“你真够土的,轿跑就是这种轿车兼跑车风格的车啊。”说罢,卫竹停下来仔细看着这辆轿跑,又隔着贴了膜的窗玻璃望了望车厢里的结构和内饰。
“这么喜欢啊?”罗遇从未见卫竹对什么有过这么大的兴趣。
“喜欢!”卫竹爽爽快快说道。
“送一辆给你。”罗遇突然拦腰抱了卫竹。
卫竹惊了一惊,心头随即暖呼呼的,女人有时图的就是男人对自己的这份娇纵。心头暖起来她也没拿此话当真,只道:“这车子家用起来,好是好,就是太贵了。”
罗遇突然不语了,进家门,他一下扳过卫竹的双肩,直视她的双目,骤然忧戚地说:“乖儿,你知道我最怕听你说什么吗?”
卫竹一下懵住了:“不知道,我没说什么呀!”她极速一想,莫非他是为刚才脱口说出要送她一辆车而懊悔了?
“我最怕听你说三个字了。”
“三个字?哪三个字?我没说啊。”卫竹更加纳闷。
“说过的,每次逛商场你都说过的,刚才又说了。”
“哪三个字啊,你别把我搅糊涂了!”
“乖儿,你知道吗,我最怕你说‘太贵了’这三个字。这三个字简直就像刀子一样在挖我的肉,在挖我心子尖尖上的肉!”
“呵——”卫竹一下笑起来,她笑罗遇把她说的“了”也要算成一个字。就在笑容收起的那一刻,她的心更暖和了。他是在乎我的,她似乎更相信这一点了。见罗遇还忧戚着,她不禁又嘟了嘟嘴,她知道罗遇最喜欢看她嘟嘴,把一张嘴嘟得更高了,“这车子本来就贵嘛!”
“到底多少钱?”
“大概三十万吧!”
“嗯。”罗遇突然把进门扔在沙发上的黑皮包抓了过来,往卫竹面前的那张大床上一甩。
“这包里有十万,你先拿着,过一阵,有个工程要结账,结了账,再给你二十万,就可以把那车子开回来了。”
(二十二)
两天后,卫竹收到一个银粉色的信封,这是露丝女子医院寄给她的妇检报告。卫竹万万没想到,检查发现她有子宫肌瘤,报告建议她再到医院做更全面细致的复查。
办公室里的其他女老师相继收到了不同结果的检查报告,有的是宫颈糜烂,有的是卵巢囊肿,有的是子宫内膜异位,有的是附件溃疡,有的是盆腔炎,有的是肾积水……还有一个是乳腺癌,看着触目惊心的结论,个个都缄默起来,把拆开的报告照样折了回去,平平整整装回那个银粉色的信封,悄然锁进各自办公桌的抽屉。
这一天,卫竹的心情异常糟乱。她是知道子宫肌瘤的,以前幼师的一个同学就因为子宫肌瘤发生癌变,不到二十岁就死了……
我不能有病!我不能死!我不能!一个个重重的感叹号钢筋一样扎在她的心头,越扎越深,越扎越紧,似乎又要把虚弱的她强硬地支撑起。
这天,卫竹没有打的,走路回的家。
一路上,她看见婆娑的梧桐树上,一片片新绿的叶子更加明艳了。就在几个月前,那些叶子全干枯得跟铜箔一样,铺了一路,洒了一地……当时,她还在想,该拿这些铜箔怎么办,做书签吗?哪儿用得着这么多……而今,这些铜箔的身影一丝一毫都不见了,只见满树的新鲜和奇异。这些新鲜和奇异此刻像无数只眼眸,全都齐刷刷地打量着她。
进了门,罗遇还没有回来。卫竹惶惶的,不知道该做什么。她拿起手机,拨通了嫂子的电话。很久没和嫂子通话,好在一下接通了。
“哈哈哈哈!”
嫂子听她唉声怨气说来,竟一阵爽朗大笑:“那些检查报告,你也当真啊!你想想,那么奢侈的一个地方,不靠各种名目大把大把地收费,能撑得住啊?我有一个朋友的女儿就在里面当护士,她说那医院现在还亏着本呢,正巴望着你们这些阔太太富小姐天天去做什么检查呢!”
卫竹并非不知晓这医院的名堂,但她还是因为检查报告上面“子宫肌瘤”这几个白底黑字而凄恻不安。
“你知道的,旋旋她爸爸说走哪天就会走,他的生命是进入了倒计时的,我要是再有个什么,旋旋怎么办……”说着说着,竟握着手机呜呜大哭起来,眼前这个“家”、未归的罗遇、在郦北构筑起来的所有一切,似乎都是海边的一个个沙堡,被她涌来的泪水一下全部摧散冲垮了。
“只要你生理正常,没有任何异常反应,怕什么啊,百分之六七十的女人都有肌瘤,哪个人没有这样一点那样一点的毛病?好多人身体里还有石头呢,但是现在连真正的癌细胞都不可怕了,医学家不是说吗?每个人体内都存在癌细胞,只要自身的内部环境稳定、协调、和谐,癌细胞还不是和其他细胞一样,与我们的身体相安无事,与我们的生命和平共处,每个人的每天都在与癌共舞……再说,又有谁的生命不是在倒计时呢?以一颗平平和和的心看待一切吧,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卫竹还在呜呜呜地哭,电话那边突然宁静下来。隔了一两分钟,嫂子用更为宁静的声音说道:“我跟你哥离婚了。”
话音刚传过来,卫竹蓦地止住了哭:“你说什么?”
嫂子又重复了一遍:“我跟你哥离婚了。”
英俊贤能的哥与美貌聪颖的嫂子,他们的婚姻是众人公认的堪称经典的“天造地设”,曾有人开玩笑说,他们要是把婚离了,那真是天妒良缘了。
“我哥没做对不起你的事吧?”
“婚姻中,有什么谁是谁非?一场婚姻,就是一场跷跷板的游戏,不是全赢,就是皆输。”
“那卫然呢?他跟谁?”
“我和你哥离了有一两个月了,现在的情况是比想象中的好得多,大家都还过得更不错似的,卫然也好。卫然判给了你哥,但然然随时也可以跟我在一起……你不要担心什么,倒是你自己,我得再次提醒你,罗遇那个老娘最护他了,你千万别等林凯旋走了才谈婚论嫁,到时,只怕那个老太婆担心……”说到这儿,嫂子又顿了顿,“这段时间你们相处下来,如果觉得罗总还可以,抓紧时间赶快回去把婚离了吧,好好生生把自己嫁出去……今后,我们不是一家人了,但毕竟还是姐妹,你有什么,也尽管找我,我们还是像过去一样……”
卫竹本来是要劝慰嫂子的,反过来却又被嫂子劝慰了。挂了电话,心中的惶恐没有了,却生起一大块一大块的云层,厚厚的,沉沉的,蓄满了水的海绵一样。
“只怕那个老太婆担心……”,嫂子这句没说完的话像一根平悬着的沉闷的棒槌正要撞向一口巨大的警钟,最终没有撞上。卫竹正要沿着这个话头想下去,手机响了,是罗遇打来的。
“乖儿,请个假,我晚上去下几盘围棋啊。”
又是下围棋!卫竹也不知自己应没应,忽地一头倒在床上,用枕头蒙了脸,泪水再度涌上来。他又隐蔽了,他又消失了,他就像有穿墙术一样,可以突破现实的壁垒,进入到另一番天地。那里也有喜也有忧,不同的是,这个天地里盛装喜忧的杯子是玻璃的,那个天地里盛装喜忧的杯子是水晶的,他又去举那水晶的杯子了。
(二十三)
这又是一个等待的夜晚。时间又会橡皮筋似的被拉长,直至紧绷得像一根最高音的琴弦,什么风吹来,都会被这根弦割出一道凄厉的声音,什么念头闪过,都会被这根弦划出一条鲜艳夺目的血口子。
我该什么办?卫竹似乎不是在想这一晚应该怎么办,而是在想这往后的每一天应该怎么办?
这个夜晚,卫竹突然对罗遇充满了无限的嫉恨,她恨他,有爱他如命的老母亲;她恨他,有视他如子的吴哥;她恨他,有与他“横眉冷对”的罗莲;她恨他,有能够让他忘掉一切而进入到另一番天地的围棋;她甚至恨他,在她身上找到了他在这个活生生的世界里那么温馨的坟……而她有什么,她有的只是跟林凯旋一样随时抛下旋旋撒手不顾的可能。
时间的声音又在这时响起了。那个小闹钟是随卫竹一起搬到这儿来的,从来到这里的那一天起,这个小闹钟的指针一刻也没停止过转动,但好多时候,它那嘀嘀嗒嗒的呼吸都在这个房间里消失了。这段时间的卫竹,居住在几十层高楼之上似的,对这种声音如同听凭从天而降的雨点的一样,全无知觉。
此刻,嘀嘀嗒嗒的声音浮出了水面,一声比一声清脆,一声比一声响亮,一声比一声惊悚,就像一个倒计时的炸弹,六、五、四、三……眼前的一切正濒临一场轰轰烈烈的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