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种自顾自的郁闷让罗遇异常难受。有几次,千言万语涌到嘴边,他又把它们一口口咽了回去。卫竹的郁闷小山似的垒起来,越垒越高,就要把他们从脚到头地阻隔,他只好把那些最不想对她说的话挤了些出来——
“乖儿,其实,我去下围棋就是想清静清静。这一阵,工期紧,很多资金没到位,有几个做完的工程账又没收到,工人些都马蜂似的追着要工资,弄得我一刻也不安宁……”
卫竹一直觉得,罗遇的经营总存在大大小小的问题,也说过他这样哪行,得拿出一些制度来,进行规范化和精细化的管理。罗遇每次都说,那些工人什么都不懂,只要把钱发到他们手上,他们就把人当爹娘老子,不然他们就把人当龟孙子。
罗遇对工人,历来以骂为主。通常接到工地上的电话,听也不听,劈头盖脸就吼骂过去,一刻间暴君般武断专横。
转而在卫竹面前,却又是温存谦卑的。
罗遇走过来,伸了手要拥卫竹。卫竹扭开身,冷脸道:“你对工人就知道骂。”
“乖儿,你不知道,他们就服骂。被我骂了,几爷子倒舒服了。其实,这些工人都还是听我的,因为我很少、几乎从不拖欠他们的工资,比起其他老板,他们都清楚我对他们最好。但这次,确实……”
说到这儿,罗遇不能再往下说了,他把“手头太紧”这几个字封在了嘴里。他觉得在女人面前说“手头太紧”简直不是男人,更何况,在卫竹面前说“手头太紧”那更不是男人了。卫竹本来就不是挥霍的女人,搬到这儿来时,他给她的两万元零花钱,至今还有一叠多放在床头柜里。和吕纹琼相比,她真的太节俭了,她本应该从他这儿得到更多包括一切,只是眼前,真的是……
罗遇顿了顿,本想把话题转开,但不知怎么回事,开口又说到工地:“上次你见过的那个老刘现在让他的女朋友帮他管工地,女人做事是要细致得多。”
“你想我也去给你管工地呀?”
“怎么可能!工地上的罪哪儿是你能受的。你没见老刘那个女朋友一天弄得个灰头土脸的。你呀,就适合一天穿得漂漂亮亮的,高高雅雅地喝喝茶、看看书、弹弹琴,等我把这几个单做下来,你真的不用去幼儿园上那个班了……放暑假了,就把旋旋接来吧,暂时先在这儿住着,明年争取买套好的房子,买个好的车子……”
“哼——”卫竹的嘴角向两边一伸,上、下唇又拉得扁扁的,也不知是轻蔑还是鄙夷,罗遇的心情却在一瞬间轻松起来,她总算是“笑”了。
这一夜,罗遇很早就在床上等卫竹。卫竹磨磨蹭蹭地老是不来。罗遇知道卫竹心里还有些不快,还在为他下围棋的事犯疑,干脆把沙发上蜷着的她连沙发带人推到了床边。
“乖儿,那天我真的是去下围棋了。”
“你说去下围棋,就是下围棋呀!”
“傻的,我还会干什么,以前没有你,我都没做过什么,更别说现在有了你这样的小仙人……乖儿,你永远不知道,你在我心目中的位置……”
说到这儿,罗遇突然说不下去了,双唇微微抖动着,眼里闪耀出一些晶莹的东西。这些碎碎的晶莹,也跟着他的双唇一起,微微抖动着。卫竹一下想起他们才认识那阵,他几乎不吃什么东西,以此克制他的身体,他不是一个没有定力的男人,想到这儿,卫竹心中多日憋闷着的不快终于一掸而去,但她还是蜷在沙发里,继续保持着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只不过让目光在幽怨中妩媚婉转起来,等着他使法子来摆弄她。
(十九)
这个周末,卫竹回了郦西。自她走后,旋旋一直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看着又苍老一头的父母,卫竹的心毛巾般被扭着、拧着。也许因为平日带旋旋过于辛劳,父母成天都把脸绷得紧紧的,对两岁多的旋旋异常严厉。
“你妈就是我们害了的,文也文不得,武也武不得!你再不能赶她的趟儿了,从小就要自立、自强!”
娘家住着不是滋味,但自己那个家,卫竹从跨出门那天起就不打算再回的。只听说,林凯旋的病没见好也没见坏,倒是稳定下来了。
第二天早上,睡在卫竹身边的旋旋一睁开眼就问道:“妈妈,我可以到你家去玩吗?”卫竹一听,心里突然梗塞着,眼泪差点滚了出来。
“傻孩子,妈妈的家就是你的家啊。”
晚上十点,卫竹带着旋旋坐上了开往郦北的火车。凌晨五点,早守候在站台的罗遇见到母女二人,一张黯然的脸霎时光亮起来。
“哎,累了吧?小东西车上烦你没有?”
卫竹摇摇头,任罗遇一把揽入怀,狠狠亲了一口。
“羞,羞,羞!”
旋旋嚷着,嘟嘟嘟地跑到他们前面,举起挂在胸前的数码相机咔嚓一下,也不知把人照没照进去。
“小家伙,快叫我,叫……”
卫竹拉着旋旋,拍了拍她的脑袋:“叫伯伯。”
打的到住处,天已蒙蒙亮。旋旋一进门就找到了“玩具”,二胡、围棋……这些东西她以前不曾碰过,当即憨憨地摆弄起来。
“乖儿,你瘦了。”
“两天就瘦了?有那么怪。”
卫竹恨了罗遇一眼,她这个人,不喜欢别人说胖,更不喜欢别人说瘦。
罗遇没有听出话里的不悦,拦腰抱了她:“没想我呀?我一晚上梦的都是你。”
“梦多好,要我回来做什么!”
“你说呢?”
罗遇说着,把头埋到了卫竹胸前,翕动着的嘴唇又要去找寻他朝思暮想的地方。
“烦死了,去放水,我要冲澡。在火车上捂了一夜,满身都是火车上的怪味道!”
“对对对,你先冲个澡,清清静静睡一会儿,补个觉,我带旋旋出去玩,免得她来烦你。”
罗遇说罢,又补了一句:“乖儿,知道不,你没睡好,眼窝是青的,睡好了,整个脸蛋儿跟桃花一样!”
“放你的屁!”卫竹又恨了他一眼。想着昨晚一路的劳顿,真是困乏了,“旋旋才不烦人呢,只有你最烦人!”她又习惯性地恨恨罗遇,取了睡裙去洗浴。
卫竹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恼,在罗遇看来都是赏心悦目的,每次被埋怨、数落了,也不管是真是假,他都像呷了一口醇洌的酒,要回味一阵。
罗遇看了看旋旋,她正在一地的围棋子中吱啊嘎地拉二胡,他过去教了教她,又拉了一首小调。“我来,我来!”旋旋闹着,抢回二胡。
卫生间的水潺潺如山涧瀑布,罗遇的心云蒸霞蔚着,他像一只渴慕清泉的麋鹿,寻声而去。推开卫生间,潮霭袭人,罗遇背手上了锁,随即拉开淋浴房的活动门,卫竹那窈窕的胴体蓦地透过湿漉漉的烟雾呈现在他眼前,两只裹着泡沫的乳房在她的手指间扑腾着。
罗遇的嘴唇又开始翕动了。他倚在门框上,像一个刚卸下重荷的劳力者静静地看云起云落一样,满目不由得渐然温润。飞花碎玉向他扑溅而来,他的眉关和睫毛如冰雪消融的枝头,无声地挂起矍铄的亮滴。卫竹始终若他不在,只凭飞流淋漓。
舒爽和惬意,这一整天都挂在了他的四方脸上。
卫竹从卫生间出来时,换了衣服的罗遇已带着旋旋出去了。卫竹拿起电吹风,对着镜子正要吹头发,猛地被电击了似的,一张红潮未褪的脸瞬间浸透了恐骇。
“旋旋!”
她猛然意识到自己犯了天大的错误,怎么能让他把旋旋带出门!她一下冲到阳台,俯身张望;又一下冲向临街的窗户,啪地拉开玻璃窗,迅速扫视整个街面,都没有他们的身影。她赶紧冲回客厅,抓起电话拔了罗遇的手机,铃声却在小立柜上响起。罗遇出门又忘了带手机!
他会把旋旋带到哪儿去?这个马大哈,什么在他手上都会弄丢的,何况活蹦乱跳的旋旋!卫竹心头的火丛哗地泼了油,她感到自己每一根湿淋淋的头发都在嗞嗞地燃烧。他今天要是把旋旋弄丢了,她一定要杀了他,杀了他!
卫竹提了包冲门而出,楼梯在她脚下飞旋着,出了大门,站在街口,却又怔住了,偌大的郦北,到处纵横交错,到处川流不息,她该到哪儿去找他们!就在她木然的瞬间,一个广告牌提示了她。对,动漫乐园,旋旋最想去的地方,他们应该在那儿!
这个清晨,卫竹开始了一生少有的奔跑,迎面撞上了什么也不顾,她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他们,她要一把把旋旋抓在自己的手里,她要指着罗遇的鼻尖一字一句地告诉旋旋:“这是个没有脑子的人,你永远也不能跟着他!”
附近的游乐园,卫竹都跑遍了,哪儿有他们的踪影!太阳已正正挂在上空,每个人的影子都缩成一团,被自己有一脚没一脚地踩着。
“他要是真的把旋旋弄丢了,我该怎么办,我是连林凯旋都不能去见了。”
卫竹陷入可怕的设想:旋旋要是丢了,罗遇是不敢回来的,他要是不回来,她便失去了寻找旋旋的一切线索,以后的每一天,她都只有在这大街上苦苦找寻。她的旋旋会落到什么人手里?也许早就被带离了这个城市,坏人将她拐骗转卖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旋旋的人生从此暗无天日;举目无亲的旋旋也可能在这个光怪陆离的城市变成了一个小叫花,茫茫人海中,与自己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再不可能重逢和相认……罗遇要是有脸回来,杀他是对他最便宜而最无用的惩罚,除此之外,她还能怎么办?卫竹的心一阵绞痛,她要拿项圈套在他的脖子上,她要挥着粗粝的皮鞭,她要让他四脚爬行,她要让他鼻子触在地上,天天像狗一样去嗅、去闻旋旋的踪迹……
卫竹凄惶地走在车潮人海中,她的心里充满了绝望,满街的垒红叠翠丝毫也不能牵引她的目光。她已经耗尽了所有的精力,她现在的行走几乎不是走了,是飘,是浮,这个上午的分分秒秒像针管一样抽空了她,她只是一个影子了。
擦身而过的人频频回望这个幽幽的影子,一个顾着看她的骑自行车的男人甚至撞在了路边的报亭上。卫竹这才发现自己穿着的竟是那袭只适合在家里穿着的睡裙。
轻滑、柔韧的薄丝水一样拂着她的身子,裙摆边的冰纱波浪般拍打着她的双腿。
“我是怎么了!”卫竹埋下头,立刻把右手经胸前搭在左边肩头上。
如果说一般人头脑的缜密有如钢丝或篾条编织的筛子,罗遇所谓的“缜密”则已稀疏、枯朽如一张残败的蛛网。这个事实,卫竹一开始就看出了,她是有所警惕的,她通常也在以自己的严谨来收束他的大洞小孔。然而今天,她或许真的是昏了头!居然让他把旋旋带出门,带到这个到处是黑洞、到处是莫测的洪荒的世界。此时的她多么无力回天,一场激流就要卷走她的旋旋,她却像隔着电影银幕一样,只能隔着不能跨越的时空,眼睁睁地看着,看着……
卫竹精疲力竭回到小区,刚上楼,隐约间听到了旋旋的笑声。旋旋回来了!她一下快跑起来,楼梯又在她的脚下飞旋着。到了三楼,笑声不见了,她的心生生痛着,她不知自己是该继续上楼回到那个所谓的家,还是该折转身奔下楼又冲向茫茫的人海。忽地,旋旋的声音又传了出来,是旋旋!一刻间,所有疑虑都踩在了脚下,她一口气跑到五楼,旋旋的声音真的在敞开的防盗门间飘逸。卫竹扶着楼梯,眼泪簌簌而下。
见到女儿,卫竹一切恢复了常态。她没有一把抓住旋旋的手,紧紧握着不放;更没有当着旋旋指着罗遇的鼻尖破口大骂他是个没有脑子的人。趁罗遇在厨房里准备午餐,旋旋在玩新买的玩具,卫竹钻进卧室换了一身连衣裙。
“你到哪儿去了?叫你好好睡觉又不好好睡。”罗遇已经把午饭端上桌了。
这天晚上,天气有点回凉,玩累了的旋旋倒在他们在书房里临时为她铺就的小床上呼呼睡着了。卫竹拿来一条毛巾毯给她盖上,罗遇搬了两张软椅挡在床边:“小东西一觉肯定要睡到天亮的。”
卫竹其实很清楚,罗遇今天把旋旋平安带回,这只是他最基本、最普通的责任,这不是什么功绩,更不是什么丰功伟绩,这一天的有惊无险都是因为他平时不可思议的疏忽,她应该再提醒他、警戒他,让他成为一个心思缜密的人。然而一种不幸中的万幸、一种失而复得、劫后余生的感念犹如夜晚海平面兴起的巨浪,一浪高过一浪地冲撞着她。
(二十)
把旋旋送回郦西后,日子又回到按部就班的状态,越忙碌越是空落。
这天,卫竹刚到办公室,就听江蜜蜜说:“聂小弦才打来电话请假,说是小产了,小产导致大出血,大出血差点儿又导致血崩,真够惨的,请了一周的假。主任安排你明天下午、后天上午、大后天下午帮她带课。”
“啊?”卫竹一时不知自己是为要帮聂小弦代那么多的课,还是为聂小弦小产了、小产导致大出血、大出血差点儿又导致血崩而大大吃了一惊。
这天早晨,办公室里的五六个同事不禁全都感同身受地悲叹起做女人的种种“惨”来。
“我那次小产,差点儿要了我的命,现在想起在手术台上的那一刻,真个‘人为刀狙,我为鱼肉’啊……”
“我的大姨妈才是烦透了,她每个月造访那几天,我什么活动都得一律停止,老公还想要求什么,我先给他一耳刮子,再扯长他的耳朵告诉他,天大地大不如我的大姨妈大!”
“我家那个,才不管这些呢。”
“小心点,担心哪天你家伙又成第二个聂小弦了!”
“哎,还是蜜蜜好,你那个当兵的,一年只回来两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