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老李他把这块板子冲干净,颠了一转,放在面前一看,那些弯来绞去的东西竟成了一个字。”
“字?”
“是啊,是一个草书的繁体的龙字。老李高兴得不得了,白白地就从我那儿捡了这么一个宝。他本来就喜欢收集奇石,这一块,他弄回去,打理出来,别人给他开价开到十八万,他都没有卖。”
“啊,我当初怎么没有看出来呀?那你把那块板子收回来呀!”
“送都送他了,就给他嘛,他喜欢它就拿它当个宝,石头这东西就这样,你若不喜欢它,它永远就是个石头。”
“真是慧眼识珠啊,”卫竹心里不无遗憾地说,“我们怎么就那么没眼光!”
“这还不是要会联想,好多石头都是,人的想象与它一吻合,它就成奇石了。老李搞收集几十年,这方面的经验多的是!老李后来要我带你到他那儿去选块石头,他专门有个收藏室,说只要你看上的,都送你。那些石头全是他淘来的,你哪天可以去看看,但我觉得你不一定喜欢那些玩意儿,不过今天我要带你去选的,你肯定喜欢!”
“你怎么知道!”
“老李说的,女人最喜欢一种石头。”
“我知道了,”卫竹脱口道,“钻石!”
“你看,一说你就知道,老李还真没说错!他说钻石才是女人最好的朋友。”
“呃呃呃,‘钻石才是女人最好的朋友’不是老李说的哦,是玛丽莲?梦露说的!”
“呵,只可惜我和老李那儿什么石头都有,就是没有钻石。不过,老李有个开珠宝店的朋友,他那儿钻石多的是,什么款型的都有,你今天去了,随便选,看上什么就拿什么。”
“不要钱啊。”
“要什么钱啊,我那个龙字都白送老李了,这个珠宝商可能又欠老李的人情,转来转去的,就这样……”
“那我要选个十克拉的大钻戒!”
卫竹的眼里扑闪着惊喜,这份敞亮的惊喜很快被她的上下眼睑往中间挤了又挤,变窄了的惊喜更明晰更闪耀了。她的嘴唇又拉得薄薄的扁扁的,两个嘴角月牙尖般往上挑着。看她突然有了孩子般的开心和顽皮,罗遇喉结一哽,又喝了口美滋滋的酒。
和林凯旋结婚时,林凯旋送了一枚钻戒给卫竹。那枚钻戒上的钻石只有零点五克拉,但那点小小的璀璨很让当时的卫竹珍惜,一次在家做清洁时,她把钻戒取下来放在茶几上,后来却随着一些杂物一股脑儿抹进了垃圾筐,后来又一股脑儿扔进了垃圾箱……
那粒钻石的结局应该就是这样的吧,反正莫明消失的它在她的生活中怎么也找不到了。
到了老李朋友的珠宝店,卫竹最终选了一枚一点五克拉的钻戒。一点五克拉的钻石已经不小了,戴在她纤长的手指上甚至有点太醒目。老李的那个朋友帮她比试时,看着她的手颇为讨好地说:“卫小姐一定是弹钢琴的,手指好长。”
卫竹把戴好钻戒的手收了回来,抿了嘴,双目一睨,盈盈地不做声。
“听见没有,别人都说你是弹钢琴的。”罗遇在一旁,一下得到了什么佐证似的。
“别跟我提钢琴!”卫竹的脸突然卷帘般往下一拉,“哗”,叫罗遇和老李的朋友都听到了那帘子拉下的声音。
好在出了店,卫竹的脸又和煦起来,风一吹,还有些云呀霞呀在流转,罗遇牵着她戴上了钻戒的手,默默地喜悦着。
“这是最小的手铐了,我被你铐住了。”
“嗯,明年你过生日,再打副脚镣来镣住你。”
(二十七)
过了好几天,吴锬又把罗遇和卫竹约出去吃饭。这次不见罗莲,就吴锬一人开车来接的他们。
三人吃过饭,吴锬说,到旁边的咖啡馆再坐坐。入了座,吴锬对罗遇说:“去去去,端起你的咖啡到隔壁包间去,今晚电视上正好要转播中日围棋赛,你那些阳春白雪的东西我们这些下里巴人都搞不懂,就不奉陪了。”
罗遇似乎知道吴锬会有这样的安排,他看了看卫竹,眉目间生出些局促不安。
“呃呃呃,才分开这么一会儿就舍不得了啊,我和小卫又不干什么,我们只是摆摆龙门阵而已,快去快去,棋赛已经开始了。”
卫竹一开始就觉得今天的气氛不对,这会儿,吴锬支开罗遇要和她单独“摆摆龙门阵”,莫明其妙地,竟叫她像做了什么亏心事般,一阵阵心虚气紧起来。
吴锬的话题自然围绕罗遇展开,只是刚才还戏谑的神态里突然透出又深又沉的焦虑,像一位忧心忡忡的老父亲。
“小卫,你和罗遇相处得有一段时间了,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
他又发问了。卫竹的心咚咚敲打起来,不知说什么好,索性低头搅着自己的咖啡。吴锬见她不语,接着又问:“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吴哥给你说的哪三点吗?”
卫竹还是不语,吴锬知道这个女子是在以沉默维护着什么,同时也在以沉默抵触着什么,不再接着往下问,自己径直把话说开了。
“小卫,你是知道的,罗遇是真的爱上了你,他完全把你当成了手心里的宝,我们呢,也都认为罗遇是时来运转了,噢,对不起,你看,我都习惯说‘石’来运转了。”
吴锬自己打岔了一下,接着说:“老母亲、罗莲、我,都希望你们好好过下去。罗遇也在为你们的小家庭努力,他现在干劲儿很足,这是好事,我很高兴看到他受到这种原动力的驱使。问题是,他现在的工作出了很多漏洞,必须亡羊补牢了。几个月前,他提出要单独管理两个工地,我当时想,他入道大半年,其中的规矩、套路大都熟悉,就同意了,但前提是每个月至少向我汇报一次工程的进展情况、存在问题和应对措施。第一二个月他还像模像样的,正正经经到我办公室来谈工作谈思路谈方案,我想,顺着这条路子他应该走得下去。没想到,后面这两个月就混乱了,工地上七拱八撬起来,那边材料跟不上,这边账又对不齐,造价、设计、施工、财务……每个环节都连锁反应地出现了问题,工人也不听招呼了,个个都要跳起来啃他的肉嚼他的骨头,甲方更是不依了,前几天完工的一个项目,硬是要求全面返工。手上的这摊子乱麻还让他不以为然,他鬼使神差的,又要操盘更大的生意了!”
吴锬越说越严峻:“做就做吧,谁也没反对他做大事,他倒好,现在是一有点什么,他就把老母亲搬出来,盾牌一样挡在前面!就说抵押小楼的事,明明是他自作主张、轻举妄动,他硬说是老母亲自己想入股,偏偏这边老母亲呢是天垮下来都要给他扛起,这一阵,就更不像样了……”
说到这儿,吴锬搅了搅杯里的咖啡,又愤愤地把小银匙扔在托盘的边沿上,当的一声脆响,卫竹心里曾经牵扯起的那些丝丝缕缕的东西猝不及防地被掐断了,包间里的空调开放着冷气,卫竹却守着一盆柴火般,浑身被烤得烫乎乎的,手心里脚心里都沁出了汗。这一刻,她又俨然一个参加家长会的母亲,孩子被老师当众点名批评了,窘得一脸不是一脸。
卫竹很想让自己那张才起了锅似的脸皮冷起来冰起来,不料锅底的火焰更旺了,她知道吴锬接下来马上就会说到钢琴的事,他和罗莲一定以为是她叫罗遇把钢琴搬过来的,她已经是罪魁祸首、万恶之源了。
吴锬连杯带盘地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语气转而咖啡般醇和浓酽起来,语速也放慢了:“小卫,你看,罗遇现在的心志哪像一个将近五十岁的男人的心智?他完全又回到了他念大学的那个时候……”
吴锬踌躇了一下,似乎在考虑要不要把罗遇大学没念完就匆忙结婚的事告诉卫竹,开口却又变成了一个问题。
“小卫,他是不是拿了十万元给你买车?”吴锬徒然提起那十万元,卫竹一下不置可否。“你知道那是什么钱吗?那是财务部交给他补材料的款子!”
卫竹的脸更红了,血和火都涌了上来,火烧着血,血浇着火,她不知道自己的脸成了什么颜色。那十万元,她已经拿了六万多买成什么健康保险了。自从在露丝查出她的子宫肌瘤之后,她总觉得自己的命运岌岌可危,虽然后来又去复查,医院说没什么事,开了一堆保健药调理,她还是不得不有所预备和防范了。她知道罗遇最不怕她花钱,不是不怕,简直最乐意她花他的钱,却不知这钱……如果吴锬当下让她把这十万元退出来,她该怎么办?最要紧的是,眼前该怎么说!
卫竹的思维一下被蜡封了,好在她的肢体还是活动的。
这时候,她也连杯带盘地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心头那些丝丝缕缕的东西被掐断了,心地反而敞亮起来,她就在这么一瞬间,有了回应的话。对,如果吴哥要把那话说出口,她就说自己也拿出了十万元来,要与罗遇的那十万凑起共同买车子……
吴锬见卫竹静默着,也跟着静默了一阵。但这一阵的静默突然让他烦躁起来,他终于憋不住了。
“现在做了事要收账,本来就很不容易。别人欠我们的,我们欠工人的,一环搭一环,资金都被卡死了。罗遇一会儿想起了,说也要找个楼顶去跳楼,硬逼那些拖欠款子的,一会儿呢,又全都不管了。五一节的时候,他儿子罗杰要去韩国旅游,找他要钱,他从包里掏了两万;前一个星期,他以前的跟班儿‘小杂种’结婚,他大大方方封了个红包,一万;就在昨天,他一个什么狗屁哥们儿从郦南过来,找到他要什么赞助费,他把包里还有的五万元全部又掏了……你来算算他的账,我们花钱都是一元一元的,他?他是一万一万的!他现在是包里有几个就能用几个,就算厂子里、工地上等米下锅也顾不得,见一口就啄一口,这是什么?这简直就是包包烧!
“更可笑的是,前几天他手下的陈经理告诉我,因为工程被返工,公司在资金上信誉上都遭受了很大损失,这个问题肯定值得深刻的反思,并且,对相关责任部门、责任人,肯定要进行严厉的惩戒。罗遇倒好,他也反思了,他也惩戒了,但他的方式方法是什么?简直是不可思议!
“他让所有该承担责任的人吃蟑螂!最多的吃五只,最少的吃一只。他自己的态度还是端正的,说造成这样的后果,他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所以,他带头吃,也吃得最多,吃了五只!其他的人,四只、三只、两只、一只……挨个挨个地吃……
“陈经理说,罗遇办公室的冰箱里还有一盒子的蟑螂,就是为下次预备的。这种办法,他也想得出来……你知道不,罗遇手下有两个博士,十多个硕士,这些都是业界精英啊,你看,他就是这样搞管理的……”
吴锬还要接着往下说,卫竹已由瞬间的忍俊不禁转而恶心想吐转而不寒而栗,他怎么也吃这么怪的东西!他怎么也这么邋遢!她一下想起了林凯旋那鲜花似锦的小地毯似的舌头。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是林凯旋打来的。自从来到郦北,林凯旋从未给她打过一个电话,这会儿猛然看到手机屏幕上显示着的“林凯旋”三个字,竟如二十多年前作为男同学女同学时的生分。
趁着接电话,卫竹起身出了包间。
“……有什么事?”
“怎么不说话?”
“我听不到你的声音。”
“说话呀……”
电话那头一直没有回应,卫竹挂断电话,重新拔了过去,那边却一直嘟嘟。
(二十八)
“他一定是走了!”
卫竹脑子里突然冒出和这个“一定”完全相同的无数个“一定”来,他一定是走了,他一定是走了,他一定是走了……
卫竹握着手机,双眼噙起泪来。穿过走廊、大厅,她径直出了咖啡店的大门。此时霓虹辉映的郦北正影影绰绰,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的各式建筑像一群拾掇得珠光宝气的红男绿女,耳垂、手腕、脚踝、肚脐、发式、睫毛、指甲盖儿……每一处细节都抢着风头。夜风袭来,携着一股凭空而至的寒意,这股寒意似乎来自几千万年前的冰川,那么犀利那么凛冽,忽地叫眼前这群还在流光溢彩中争奇斗艳的各色人物都从骨子里生出一份苍凉。
包了满满两眶泪的卫竹茫然走向这片冰冷的阑珊,就在这一刻,她十分清楚,自己也是闪亮的矍铄的,也是流光溢彩的……
看着卫竹留下大半杯咖啡一去不回,吴锬意识到自己刚才说的话重了些。没一会儿,罗莲来了,罗遇过来,三人又像往常一样,三角形的三个顶点般各坐一方。没有老母亲和卫竹在场,两兄妹说话完全棍去棒来,吴锬也不作任何调和,任他们彼此都把对方当成发泄筒。罗莲的怒气终于汹涌而至:“你有能耐,为什么大事小事都打母亲的主意?告诉你,老母亲的小楼我已经取消抵押了!现在你别在我面前嘴硬,马上到公司到厂子里看你的凭证、看你的账目、看你那一盒子的蟑螂,你败了你的家还要败公司败厂子败全家人,看你还有什么能败的!”
这一晚,折腾了大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