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卫,今天我们第一次见面,有几句话吴哥一定要交代给你。第一,罗遇是个实在人。平心而论,他这个人作为男人,或许不是个优秀的儿子,不是个优秀的父亲,也不是个优秀的兄弟,但他一定是个优秀的老公。这一点,你要相信。他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忠诚、执着,当然,这也是我最大的优点。哈哈,别笑别笑,听着我说第二点。
“第二,年前我和罗莲到郦南把他从他家里接走的时候,换洗衣服都没让他带一套,当时对他说,今天你就是净身出户,明天你还会东山再起。我们把他的退路完全斩断了,所以,我们对他离婚后的发展有一份责任。这大半年来,罗莲对他有些失望,你都看见了,他们俩兄妹在一起总是格格不入,但从心底来说,罗莲还是偏袒他的,俗话说,打虎离不得亲兄弟,她还是把罗遇当哥,把我当外人的。从做生意来说,罗遇以前在计划经济时代发家致富的那一套,现在早已行不通了,但我还是有信心把他往现在这条路上带。所以,就他目前的状况来说,你一定要多多理解他、多多支持他。
“第三,老母亲年纪大了,也是饱经风霜了。而今,她心目中只有罗遇一个人,罗遇和她说句话,顶我们和她说一百句话。而罗遇心目中又只有你一个人,你对他说一句话,又顶我们对他说一百句话。所以归根到底,你还要劝导罗遇多体贴老母亲,多把老人家放心上……”
卫竹没想到,一整天都跟罗莲一样怪兮兮的吴哥,这会儿竟一是一二是二地给她说起这些来,不得不若有所思若有所悟地点头应承着。
走出海鲜楼,四下已是灯火阑珊。吴锬和罗莲都准备钻进车了,吴锬一下退出横在罗遇和卫竹面前:“小卫,你说说,刚才我给你说的那三点是哪三点?你一点一点地说给我听,我要看看你记住我的话没有。”
吴锬突然像一位老师要考学生是否掌握了当天的知识要点一般考起卫竹来。卫竹没料到,吴哥也是一个喜欢提问的人,只是和罗遇妈不一样,罗遇妈是自问自答,他是他问别人答。他说的那些话,卫竹其实是清楚的,但她不愿意就这么学生般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答出来,她不想吴锬觉得她很把他这位董事长的话当回事儿。
“你说。”卫竹用胳膊肘拐了拐罗遇。
罗遇打着一串哈哈,笑眯眯地说:“吴哥说什么都是为我们好,吴哥说什么都是为我们好!”
吴哥见卫竹没有直截了当地回答他的问题,有些失望甚至失落地说:“我再讲一遍,这次要记好,小卫,下次见面,我还会考你!”
“第一,罗遇是个实在人……”
“第二……”
罗莲扯着吴锬上了车:“走吧,难道你也醉了!”
(十一)
卫竹打的把罗遇送到家门口,罗遇拉着她要她一块儿下车。“明天我还有早课呢。”
她好不容易把他推出车外,正叫司机快走,回过头忽然见他又招了一辆的士,猫了身子要钻进去,她不得不下车叫住这个酒疯子:“到都到家了,你还要去哪儿呀!”
“我送你。”
“要你送!”
罗遇回到家已经凌晨一点过,黎淑媛还在等他。罗遇一头栽在沙发上,抱着个靠垫就不动了。黎淑媛一边为他打洗脸水,一边埋怨道:“今天在哪儿吃的饭?喝成这样!”
“罗莲嘛,说要吃什么野味、海鲜,明明知道,我受不了那些东西,偏偏这样……”
“小卫呢?”
“送她回去了。”
“她喝醉没有?”
“她才不喝酒呢,烟也不抽,牌也不打,舞也不跳,歌也不唱,一句脏话怪话都没有。”
“是个好女子!吴锬怎么说她呀?”
“吴哥说啊,吴哥说她就是我们家院子里那棵玉兰树上开出的一朵玉兰花!还说她是什么丁香型的女人,永远长不大……”
“罗莲呢,罗莲怎么说她?”
“她会怎么说!她就是什么不说,我也知道她在说她好,说她乖!”
黎淑媛给罗遇洗了脸,又给他脱袜子洗脚。完了,把他的双脚抬起来,挪到沙发上,再把他整个人拖平摆直,最后给他松了松皮带扣。就在罗遇一双凝滞的琥珀眼半睁半闭时,黎淑媛瞥见他的裤子中间高高地顶起了。黎淑媛蹑手蹑脚抱来一床毛毯,小心盖在他身上。
罗遇似乎睡着了,黎淑媛这才稳稳端起洗脚盆,踮起脚尖颤巍巍走到卫生间,把水倾成一幅薄薄的水帘缓缓倒入马桶。回到客厅,黎淑媛再度看了看沙发上的罗遇,他的额头有了三五道皱纹,贴着头皮的短发时时闪烁着银白色的辉芒。
“那个死婆娘呃!”
黎淑媛又在心里咒骂了一声。这些年,凡想到儿子罗遇无端蒙受的那么多坎坷和屈辱,素以涵养与风度著称的黎淑媛就会忍不住骂起那个吕纹琼来。好在黎淑媛心底很快浮起了一丝欣慰,她发现,这段时间罗遇的眉头似乎也舒展多了。
“老母亲,你去睡啊,多晚了。”罗遇突然半梦半醒地嘟噜一句,黎淑媛赶紧应道:“睡了睡了,你好好睡吧,什么都别想了。”说了,又依依不舍地看了看罗遇,才借着蒙蒙月光扶着木梯上了楼。
罗遇什么时候睡着的,浑然不觉。半夜里,睁开眼,突然看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围着一件披肩站在他面前。老妇人一脸深情,双目里蓄积了无限的慈爱。这帧景象让罗遇恍惚想起了儿时童话书里的一幅插图,画的好像是卖火柴的小女孩所梦见的她远在天国里的祖母,有些依稀,又有些真切。
“老母亲,你干吗呀?吓我一大跳。”罗遇突然醒了。
“老母亲站这儿两个多小时了。”
“你站这儿干什么?”
“我睡不着,就想看看你。你知道不,你睡着的样子,跟小时候一模一样。嘴巴、眼睛都是半张半闭的。”
“哎,大半夜的。你也不怕着凉。”
罗遇忽地翻身坐起来,才发现老母亲竟光着脚站在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你怎么鞋也没穿?”
“我怕鞋子在地板上走得响,弄醒了你。”
“哎,你老人家干什么呀,快把鞋穿上,明天罗莲要是知道了,又要骂我了。”
(十二)
幼儿园的老师们都知道卫竹有了男友,看他的气度和派头,大家背地里都猜测卫竹的这个老朋友可能是个真正的大老板。同事们鼓捣着卫竹请客,卫竹正不解为什么这几次出去都是吴哥买单,罗遇倒是稳如泰山,便在电话里对他说了请客的事。
“好啊,他们叫你请客是幌子,主要是想看看我配不配得上你。这样吧,你定个时间,请他们唱歌,我把吴哥也喊上。”
又是吴哥,卫竹忽地发现罗遇有两个离不得的人,一个是他老母亲,一个就是这个吴哥。
“吴哥还会考我问题吗?”
“不会了,他是看你一副乖咪咪样,逗你玩的。”
这周末,罗遇定了郦北最豪华的歌城“八音盒”里最豪华的一个大包间。卫竹邀了五六个同事,罗遇那边来了吴锬、罗莲、还有公司里的两个人。
一开始,主要是卫竹的同事在唱,罗遇、吴锬忙着敬酒、客套,唱了一阵,卫竹的同事个个都推辞起来,说要听罗遇唱。
罗遇这才脱了外套站起来,有些结巴地说:“对不起啊,我只会……只会唱一些老歌。”
罗遇的衬衣领口始终扣得严严实实,这会儿燥热起来也没有松开。他唱的果然都是些老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三套车》《小路》,罗遇声音高亢、底气充沛,不愧少年时代受过音乐熏陶,唱起歌来,节奏、音韵显然比一般人把握得好。
卫竹的同事江蜜蜜贴着她的耳朵说:“这个男人可以交往,我老公说的,唱歌从头至尾都专专心心唱完的人,对他爱的人会很专一。”
“这么容易就能看出一个人来呀?”卫竹讪讪地笑着,又听吴锬对罗遇大声说:“罗遇,你把你那个领口松开嘛,一天到晚扣得紧扎扎的,像个王保长样。”
说了就拉着罗遇,去解他的衣领口:“你们看,你们看!罗遇是舍不得把他迷人的东西亮出来。”
众人一块儿看过去,只见罗遇一下被敞开的脖颈、胸膛汗毛遍布,黑乎乎的。“哇,好性感呀!”卫竹的几个同事惊奇地叫起来。卫竹却像第一天见到罗遇那样,脸皮底下突地腾起火苗,呼呼呼地要从耳根子蹿出,罗遇看着对面更加明艳起来的卫竹,赶紧把自己的衣领口重新扣好。
这会儿,罗莲也拿起话筒唱起来。罗莲古今中外的很多老词新曲都会,音质音色异常绚丽,叫卫竹的同事好不自惭形秽。轮到吴锬,唱的则是旋律、风格迥异的民族歌曲,在唱一首藏歌时,他先向着大屏幕背对大家摆了个造型,过门结束,忽地转过身,不看歌词,跟着音乐脱口唱下去,再即兴配些动作手势,不时还走下歌台和大家握手、拥抱,像开个人演唱会似的,整个包间里气氛骤起,口哨声、尖叫声此起彼伏,大家推搡着去献花、敬酒。
在一阵阵席卷而来的声浪中,卫竹更多在听、在看。一曲摇滚乐在包间里猛地爆炸开来,情景灯吃了摇头丸似的疯狂抛洒着斑斓的光点,房间里的人尽情扭摆着,像物理实验中突然活跃运动起来的一群分子,与大家才见面时的矜持庄重截然不同,众人似乎进入了一种离奇的境界,不需要相知、相识,只需要扭动、摇摆、撞击……卫竹的目光不禁又幽暗起来,她不明白,为什么年纪轻轻的同样应该精精蹦蹦的自己为什么越是在这些热闹掀天的场合,内心越是形影相吊。罗遇走过来伸手抱了她:“你看这地方还可以吧?这儿里里外外的石材全是我们装的。”
摇滚乐终于结束,疯狂的灯光戛然而止,一曲舒缓的小调又由罗莲哼起。吴锬端着一杯酒坐到卫竹和罗遇中间:“小卫呀,今天要把你的同事陪好啊,难得请到大家。”
卫竹的另一个同事曲新月正要装修房子,听说吴锬是建筑装饰方面的专家,一时询问起国产花岗石的磨光板来。
吴锬侃侃而道:“从国产花岗石磨光板的色系来说,红色系列有四川红、石棉红、岑溪红、虎皮红、樱桃红、平谷红、杜鹃红、玫瑰红、贵妃红、鲁青红、连州大红、樱花红……青色系列有芝麻青、米易绿、细麻青、济南青、竹叶青、菊花青、芦花青、南雄青、攀西兰……黑色系列有淡青黑、纯黑、芝麻黑、四川黑、烟台黑、沈阳黑、长春黑……选择范围很大,主要得和房间的整体风格相称。当然,进口的石材肯定更好些,如果你们有兴趣,直接找罗总安排人给你们设计、安装就行了,保证最好品质……”
“喔,好好好,罗总,到时就找你了。”
罗遇应着:“没问题,你直接给卫竹说一声就行。”
吴锬插进话来:“对!你们找小卫就是找到我们罗总的尚方宝剑了……”
“原来,一个现成的菩萨就在眼前!”曲新月端起酒杯要敬卫竹,“我来我来,她不喝酒的。”罗遇一下站了起来。吴锬被挤到卫竹身边,挨近了,卫竹这才发现他脖子上戴着一个奇怪的东西:“吴哥,你戴的是什么?蛮特别的。”
“呵,我们这些整天跟石头打交道的人,不爱黄金爱石头。我戴的这个东西就是自己在河边捡到的一块小石子儿,打个洞,系根绳子就戴上了,石来运转嘛。罗总,”吴锬拉了拉罗遇,“你搞石材也有这么久了,别一天跟小卫尽说些不着边不着际的话,你今天给小卫说说石头。”
“呵呵,石头有什么好说的。说深了,都是些业务上的东西,她不感兴趣,我也说不好;说白了,又没有什么好说的。哎,吴哥,还是你说,你说。”罗遇憨笑着,端起一杯酒敬吴哥,自己先一口干了。
“做石头的,说不出石头的道道来,罗遇,你一天真是瞎混着。哎,小卫呀,他那脑子,现在除了你,什么也没有。”
吴锬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扶了两人的肩头说:“女娲炼石补天,精卫衔石填海,和氏美玉完璧归赵,通灵宝玉红楼一梦,大到无言矗立的巨石阵、金字塔,小到历朝历代的国玺、文人雅士的印章,石头啊,总是神秘、离奇,耐人寻味……
“山无石不奇,水无石不清,园无石不秀,室无石不雅。每一块石头,都有肌理纹路,闻一闻石头的况味,人的心会变得很静,心静下来,就会在石头的肌理纹路间深切地体会到一种沧海桑田的气息。
“当你体会得到石头的这种气息,就可以跟石头打交道了。
“罗遇,你体会到石头的气息没有?哈哈,你这个老龟儿,可能只体会得到女人的气息……”
吴锬说着,抡起拳头捶了捶罗遇的背。卫竹没想到,吴哥对石头如此情有独钟,她忽然觉得,他讲述石头的这些声音竟在这个专门比拼声音的地方生出一些光芒来,这些光芒把她心头顷刻牵扯起的一些丝丝缕缕的东西都照亮了。
“小卫,吴哥我今晚专门唱首歌献给你和你的朋友,”吴锬转过头对卫竹说,“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歌,希望你也能喜欢,喜欢上这首歌了,你也就会喜欢上我们做石头的人了。”说着,竟寓意深刻地看了卫竹一眼。卫竹心头一惊,只觉被一股奇怪的力量撞了撞。
“莲儿,点我最爱那首!”吴锬扯开嗓子喊到。
有一个美丽的传说
精美的石头会唱歌
它能给勇敢者以智慧
也能给勤奋者以收获
只要你懂得它的珍贵呀
山高那个路远也能获得
有一个美丽的传说
精美的石头会唱歌
它能给懦弱者以坚强
也能给善良者以欢乐
只要你把它埋在心中啊
天长那个地久不会失落
一曲歌罢,包间里突然静了下来,兴许从未在歌城里听人唱过这首早隐匿在声色世界里的老歌吧,大家不仅耳目一新,连身心也受过一番洗礼似的,个个都觉得当晚的聚会很是别样。卫竹本来是一个不喜欢有歌词的歌的人,平常里听音乐都放那些没有人哼唱的旋律和曲子,她觉得音乐自身就是一种语言,这种语言像云一样,忽卷忽舒,亦浓亦淡,是在天空中变幻的,无须文字的困囿。但这一晚下来,她心头却一直萦绕着这段词:有一个美丽的传说,精美的石头会唱歌,它能给勇敢者以智慧,也能给勤奋者以收获……它能给懦弱者以坚强,也能给善良者以欢乐,只要你把它埋在心中啊,天长那个地久不会失落……
(十三)
这晚共花了两千多元,卫竹看见是罗遇买的单。但他付的全是一沓券。罗遇说这些纸飞飞都是当时装修完这儿的石材后八音盒抵的消费券。
第二天,罗遇对卫竹说,他还有很多高档酒店、娱乐会所的消费券,全是装修完石材后,那些老板用来抵一部分装修费用的。
“你喜欢哪个地方,就拿哪个地方的券去消费。这些都是直接抵现金用的。紫月堂的环境最好,去那儿的人个个都贵气得吓人……”
罗遇说着,拉开他的提包在里面翻找起来。卫竹这才发现,罗遇的包简直称得上一个废纸篓,票据、证券、合同、纸币……胡乱塞着。
“怎么不在了,这紫月堂最黑,当时给了我八万元的消费券。”
“你这个人的东西,怎么全乱糟糟的!”
卫竹帮着他找了一阵,还是没找到什么紫月堂,倒是找出一大把其他地方的券来。
“你真是太没收捡了,这么眉毛胡子的一把抓,怎么分得清什么是什么呀!”
“没事儿,这些都是没什么用的了。”
看他这么大而化之,卫竹不禁冷了脸:“你这么没头绪,怎么做生意呀!”
“呵,做生意,那是我们男人的事,你别操心,这些苦、这些累哪儿是你受的。你一天就上幼儿园那个班,都叫我心痛的了,我再做几个大单下来,你那个班,想上就上,不想上就不上了。”
“不上班,你养我呀!”
“其他的不敢说,养你总不成问题。”
说了,罗遇把所有的消费券全剔出来全交给卫竹,又把其他的纸纸片片,乱七八糟塞进包。边塞还边说:“你一天只要开心就好了,找钱的事,永远是我们男人的事。”
就在这时,卫竹发现一般人说挣钱,罗遇说的是找钱。一个“找”字,从罗遇口中说出,完全没了生意场上谋算、拼打、经营的艰辛,但是这一份口头上的轻巧,却叫卫竹的心又骤然凝重起来。